(一)
他是一个恶魔。
为什麽会成为恶魔的原因,他早忘了,只记得似乎从好几千年起,他就已经是个人类畏惧的魔物。据说,恶魔都是由人类死後变化而成,但是他却完全没有任何自己身为人类时的记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人了吧。
虽然人类总是在各种书籍上描述他们是何等残忍、嗜血的残暴生物,但是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屑与人类扯上任何关系,在他们看来,人类不过就是种懦弱胆小的生物罢了──根本没有加以屠杀的必要。
不过,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恶魔与人类产生联系。那就是『血咒』,人类以血作为引子,召唤恶魔前来,并用自己的灵魂当作代价请求恶魔实现他一个心愿。
他现在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形──虽然召唤他来的对象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你就是恶魔吗?」站在召唤阵上的金发少年,浅浅一笑的问:「嗯──跟我想像的有点不太一样呢。」
顶多十五岁吧。这是他看到少年的第一个想法。
金发蓝眸以及那过於苍白的肤色说明了他是白人的事实,而且从这里的环境判断──这里应该是某间建筑物的顶楼。
真是没想到......召唤他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少年。
「我就是,人类,请你说出你的愿望吧。」他按照惯例的开口说明许愿的事宜,「不过,你许的愿望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像是死而复生、延长寿命这种事情我是做不到的。」
「嗯,我知道。」少年说著,擒在嘴角的笑容仍是同样的弧度,「我希望你告诉我......我的死期。」
......想要知道自己的死期?
他当恶魔那麽久,实现了无数人类的心愿,这还是第一个令他感到有些错愕的愿望。他以为少年会像以前召唤他的那些人一样,向他要求无数的财富、或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但是,竟然是想要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行吗?」
他的沉默令少年误会。
「不,可以。」虽然说掌管死亡是死神的工作,但若只是想要知道死期的话,这点事他还是能办到的,「......你的死期就在两个月後的今天。」
少年一听,怔住了,然後缓缓露出一抹苦笑,「这麽快啊?」
少年的死期的确快的令人讶异,不过在看到死因时,他突然明白为何少年会许下这样一个诡异的愿望──他的死因是病死。
看来,他应该是一位长期被病魔缠身的病人才是。
他冷眼看著少年──一个知道自己活不过几个月的人类,会有什麽样的反应?是哭泣、怨恨、逃避......还是以上皆是?
体内冷血的因子作祟,他勾起抹冷笑的等著看少年的反应。
但是,少年的反应与他猜测的相差甚远。在一番震惊过後,少年没有哭泣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收起难看的苦笑,对著他摆出最初见到他时那浅浅的、宛如轻风抚过般的浅笑,「谢谢你,那麽就请你等我死後,再来取走我的灵魂吧。」
......为什麽还笑的出来?
他无法理解。然後,他听到自己这麽回答著少年:「不,在取走你的灵魂之前,我必须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他没有说谎,血咒里的确是有这麽一条规定,只不过大多数的恶魔都不愿意遵守这条规定罢了──事实上,他以前也都是视这条规定为无物,至於这次会改变心意的原因......因为有趣吧,他想要看看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少年会做出什麽样的事情。
人类是种虐弱的生物,当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就会死亡,这种一天天逼近死亡的压迫感是会令人疯狂的──他想要看看这名少年会怎麽做。
「是吗?」少年的表情充满了讶异,然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道:「那麽...以後请你多多指教了。」
冷漠的望著那只伸出的手,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和少年握手的意思,人类世界的礼仪在他看来永远是那样的愚蠢。
而对於他这种在人类看来可以称之为无礼的行为,少年似乎也不怎麽在意,只是笑了笑的收回手,然後看了看由黑夜转变为黎明的天色道:「我也该回去了,不然被发现的话肯定又会被挨骂......你也要跟来吗?」
「......我说过,在取走你的灵魂前,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说的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的记忆一向不是很好。」说完,他又笑了。
──虽然这样接二连三的笑令人感到肤浅。
(二)
几天过去,少年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知道自己死亡日期的那一天,少年在自己的病房挂上了月历,并将死亡那天的日期圈了起来,之後随著日子的过去,每过一天他就在过去的那天画上一个简陋的十字架。
他曾经问过少年为什麽这麽做。
少年的答案是:「我只是提醒自己要把握剩下的时间。」他说这话时,表情仍是那样的笑容──无懈可击的灿烂微笑。
少年很爱笑,不论是什麽时候,他永远都是维持著那副微笑。
即使是面对他的父母,少年的笑容也不曾变过。
少年的父母很普通,一个公务员父亲,加上一个贤淑温柔的家庭主妇母亲,还有一个年幼却十分爱黏著哥哥的弟弟──严格说起来,这是一个很平常却很温馨的家庭。
照理说,从这样一个家庭成长的人类,应该会对著这个家有著深刻的依赖感──但是,少年似乎对这个家庭有某种疏离感。
一种『这个家并不属於他』的疏离感。
他没有问少年为什麽会如此,毕竟人类的想法一向是很难以理解的。亲手杀害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为了钱而舍弃父母的孩子、声称得不到家庭温暖因而叛逆的青少年、嫌麻烦不愿照顾家中老人的社会人士──
人类总是说血浓於水、亲情可贵等高调,但是现实中的他们又是如此?
所以,他不去问少年,也不想去管少年的家庭关系──反正他有兴趣的只是少年在死期步步逼近时所展现出的绝望。
不过,少年的脑袋里似乎总有些奇怪的思想存在。
「你待在我身边被别人看到怎麽办?」这是少年第一个问他的问题。
「除了你,其他人是看不到我的。」
「咦?这麽神奇啊。」少年眨了眨眼,像是十分感兴趣的继续追问:「哪哪,你背後的那对翅膀真的能飞吗?」
不能飞的话,长这翅膀要干麻?
少年近乎愚蠢的问题,他不想回答,只是冷冷朝他望去一眼。
本来以为可以令少年打退堂鼓的他却预料错误,少年完全不在意他刚才可说是冰冷的眼神,仍旧是兴致高昂的问著:「书里写你们恶魔可以活好几千年应该是真的吧?不过你们平常需要吃什麽东西吗?总不会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以吸食人类的灵魂维生吧,啊!难不成是吸食少女的阴气?──你不讲话是代表我说对了吗?」
如此的喋喋不休令他烦躁。
「不对。」他道,断绝少年无聊的妄想。
「那到底是吃什麽?」
「我们不吃东西也能活。」
「可是不吃东西的话,身体是靠什麽维持动力的?像我们人类就需要吸收六大类食物来维持生命,脂类提供热量、蛋白质提供身体成长所需的原料、纤维素帮助消化......」
打断少年接下来的细数,他不耐烦的嘲讽道:「有轻度厌食症的家伙没资格这麽说。」这句话很过分,他很清楚。
原本被他认为顶多十五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十八岁了,让少年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更加年幼的原因就是那过於纤细的身材及仅有一百五十几公分的身高。
而造成这些原因的正是那长期的身体病痛和最近出现的轻微厌食症。
少年的父母为此相当难过,而少年也总是很努力想要将医院提供的餐点吞下肚里,但是那样的努力却总是无功而返。
他注意到,少年父母每一次的失望都对少年造成莫大的压力。他猜想,少年的厌食症的出现,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压力所造成的──当然,他并没有跟少年说过这个可能性。
不过这句话确实让少年原本就不红润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是没过多久,他却听到少年低低的浅笑声。
「反正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都不会死,所以即使不吃东西也无所谓。」少年笑盈盈的道,刚才一瞬间的苍白脸色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看著少年的笑容,他突然有种想一把扯下那张笑脸的冲动。
『为什麽还笑的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年时就存有的疑问,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说出这个疑问──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就像是个禁忌,一个永远不适合说出口的禁忌。
他以为,少年的笑容会一直维持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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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距离死亡倒数二十三天时,少年的笑容消失了。
那天是个经过连日细雨後,好不容易绽放出阳光的晴天,少年一如往常的说著无聊的长篇大论,或是问著他一些愚蠢的问题,而他也和往常一般的完全不想理会少年,只是偶尔在受不了他的聒噪时回个几句。
就当少年在为了『恶魔需不需要性生活』的问题烦著他时──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照理说这天应该没有访客会来;少年一家人都去旅行了,而少年因为长期住院、本来就不多的朋友,也为了准备即将来临的大考而好一阵子没再来过。
来人是一个男人。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个男人算是十分出色了,褐色的头发、如大海般深遂的蓝眼睛、高挺的鼻子、笔直的唇、似乎经过阳光长期照射而略显深色的皮肤──这样的外表,相信没有一个人类世界的女人会不被他所吸引。
「好久不见了。」男人将手中的花束交给少年,这麽说著。
少年接过花束,淡漠的回答:「谢谢。」
他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少年的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
没有了笑容的少年,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金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睛,原本以为已经十分熟悉的面容,现在看起来却完全不同。
「你就这麽讨厌我吗?」看著少年冷漠的表情,男人苦笑的问。
「对,所以请你以後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少年冷冷的回答。
男人望著少年良久,最後他低下头,低低的说道:「......我要结婚了。」
他注意到少年的眼睛闪过一丝混著哀伤的讶异,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罢了,他看到少年面无表情的对著男人说:「是吗?恭喜你。」
「你真的完全不在乎?」男人说,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我为什麽要在乎?」少年反问,语调仍是那样的冰冷。
男人望著少年,似乎要从少年那张冰冷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的动容。从他站的角度,他能看到男人的双手紧握著──就好似要将指甲刺入肉里的紧紧握住。
最後,男人松开了手,缓缓的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来的。」
起身走向门,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男人对著少年道:「再见。」接著,门就被关上了,病房内再度回归最初的沉寂。
他看向少年,却不知道在何时泪珠已爬满少年的脸颊。
──那是眼泪,因为难过而落下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喃喃自语的不断重复著这句话。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著那已离去的男人──他望著少年,想要叫他停止那看了就令人厌烦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麽的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少年哭泣令他厌恶,因为那是为了那男人所留下的眼泪。
但是令他更愤怒的是,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令少年停止眼泪的话。
(三)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天,而且是那种令人烦躁、有一下没一下的绵绵细雨,明明是小雨却仍是要撑伞,而且这一撑就要撑很久,感觉实在是很麻烦──这是少年讨厌细雨天的原因。
但对Devid来说,下不下雨倒是没有什麽差别,毕竟雨点根本淋不到他身上。
以白色为底的医院病房内,少年将枕头立起的半躺在病床上,手里正翻著一本故事书,书背上的书名写著:『天使与恶魔』。
「为什麽恶魔都这麽笨啊?而且上面明明是写相克,但是恶魔一看到天使就逃跑──哪,你们恶魔真的都那麽怕天使啊?」边翻著书,少年边连连问著。
「无稽之谈。」Devid嗤之以鼻。
恶魔从来不曾畏惧天使,天使也不会讨伐恶魔,人类口中的那位『上帝』,甚至和他们的魔王相交良好。
「这麽说是骗人的?真是无聊。」少年听到这个答案後,随手将那本胡说八道的书扔到了旁边的柜子上,「那真的天使是怎样?会下凡帮助人类对付恶魔?」
「天使并不会下凡,也不会帮助人类。」
人类单方面的认定天使是善良、美丽、纯洁於一身的生物,他不否认有少部分的天使的确是这样,但是大部分的天使根本不是如此,有些甚至比恶魔更加的狠毒。好比他们的魔王、那位曾经是天使的路西法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咦?可是书上都这麽写的啊。」
「那不过是人类的想像力。」
「......你今天还真是有问必答呢。」少年眨了眨眼,不可思议般的说著。
的确,按照平常来说,少年问十个问题,Devid能回答一个就不错了,但是今天他却反常的只要少年问他就回答,虽然回答的字数仍是少的可怜,但也够让人震惊了。
Devid没有回答少年的这个问题,或该说,他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他忘不了少年昨天的眼泪。
不知道为什麽的,就是忘记不了,就好比用热铁烙印在记忆上一般的深刻,他始终没有办法摆脱掉那样的影像,还有那时的诡异感觉。
「为什麽......你不问我昨天的事吗?」少年突然开口。
「没什麽好问的。」Devid表情冷硬。
「我喜欢他,不过是不是那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少年转头望向窗外的雨点,缓缓的说著:「我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但是他说他喜欢我、甚至是爱我时,我却感到惶恐。」
「『我不要他喜欢我』──我的脑袋里只有这个想法,不是我讨厌他,也不是因为两个男的在一起不对的这种八股理由,我只是不希望害了他。」
「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我绝对活不久的,奇迹这种事情更是不可能发生。喜欢上一个濒死之人是件很悲哀的事,我不希望他难过,我希望他往後能活得很快乐──所以我要他讨厌我、忘了我。」
「虽然有人说只要曾经拥有过就好了,可是得到了以後再失去,不是比永远得不到来的痛苦吗?至少我绝对受不了的......或许这只是我自私的想法,但是,我绝对不後悔这麽做。」
少年一字一句、表情坚定的说著。
「......为什麽要跟我说这些?」Devid感到迷惑。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表情也很困惑,他望著眼前黑发黑眸,全身上下除了那肤色外净是黑的Devid,用著喃喃自语的口气说著:「或许,是因为你对我一向很冷漠吧。」
「什麽意思?」
没有正面回答Devid的问题,少年突然开始说起了自己的事:「我这病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没有好过,三天两头不是挂诊就是住院。也因为这点,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像是怕我会像玻璃般碎掉的好。」
顿了下,少年开始扳著手指细数著。「像是以前我还能上学时,我不用打扫、不用担任值日生,体育课可以坐在树荫下休息,迟到、早退也不会被骂──总之,就是一堆让其他人羡慕的特权。」
「既然如此,那有什麽不好?」Devid不了解,少年的语气明明是十分的轻快,脸上也仍是浅浅的笑容,但为什麽就是给人一种悲哀凄凉的感觉。
「是没什麽不好,但是我讨厌那样。」少年一副无所谓样的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所以,当母亲问我要不要休学、专心在家养病时,我立刻就答应了。」
碍眼。Devid看著少年的笑容,脑袋里浮现出这两个字。
从一开始见面,他就对少年的笑容不抱持著任何好感,但是随著日子的过去,他发现,他不是讨厌少年的笑容,而是厌恶──厌恶那掩饰作用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