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宣一进去,就发现剧组的氛围不对。
底楼的正中间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一个梳着大背头含着雪茄的男人,他双手合十放在茶几上,穿着量身定制的深色西服,腕表上一圈碎钻,鼻子下蓄了胡子,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对坐在对面的关芊芊微笑的时候,有种漫不经心的谈判风度。
而坐在对面的关芊芊脸色苍白如冰,唇淡到无色,在昏暗的打光下都有些半透明了,她的头发被剪了之后烫了,堆在鬓角边,显得脸小得可怜,她攥紧双手,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声音艰涩干哑:“杜泷。”
杜泷微笑起来:“我来看看你,小云。”
马河东喊一声:“卡!杜目,关芊芊,这一幕过了!”
苏宣才猛得回过神来,他刚才胸口被沉沉压住,几乎喘不上气来,目光怔怔地投向了坐在沙发上的杜目。
或者说是杜目扮演的杜泷。
杜目和苏宣在百科和资料里看到的那个UK大股东杜泷,几乎一模一样,相似到了让人汗毛直立的地步。
就算这下出了镜头,杜目就那么温顺地低头让化妆师给他补妆,旁人都会不自觉地避开他,因为他和杜泷实在是太过相似,这种对老板的敬畏不自觉地延续了下来,让人小心翼翼地对待他。
只有坐在沙发上的关芊芊毫不拘束,她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戏里那么仓皇局促,而是面带笑意地对苏宣招了招手,打招呼道:“苏老师来了啊。”
苏宣走过去,点点头:“关老师,我今天进组。”
杜目闻言也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苏宣,他笑得很柔和:“苏老师,好久不见,有幸和你合作。”
苏宣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微微颔首,移开目光敷衍道:“你好。”
苏宣连名字都没有说一个,也不知道是在给人打招呼还是给鬼打招呼。
他对杜目态度实在是好不起来,新仇旧怨加在一起,能维持平常心拍完戏再算账算是很不错了。
关芊芊笑道:“今天没有苏老师的戏,明天一早有,苏老师也来过这里了,不需要熟悉这个地方,要回去休息吗?”
“苏老师,不想和我聊聊吗?”杜目忽然笑眯眯地说,“毕竟苏老师演的可是我,不想知道我本人是怎么想的吗?”
苏宣很想直接说不想,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背后的马河东就开口了:“你们两必须要多聊。”
马河东推了推自己的方框眼镜,脸上带着欣赏的笑看向杜目:“杜目,你把你爸爸演得很好嘛,入木三分,刚刚在镜头里我都分不出到底是你,还是你父亲在演戏了。”
杜目说:“我观察得多,所以演得像,倒是关老师,也把我母亲演得很像。”
关芊芊笑意不减道:“我观察洁莹也很多,不会比杜目观察父亲少多少。”
马河东听得频频点头:“你两演得都很好,教教苏宣,他还差点,苏宣,要和杜目多聊,多观察他,我把你们的房间排在一起了——”
他和善地笑笑,镜框下面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出来般公式化:“——你们可以住在一起,多多交流,苏宣,不要把杜目演得太差。”
苏宣:“………”
操,他和杜目住一起?!?不怕他暗鲨这货吗?
苏宣焉头搭脑地回酒店收拾东西了,刚到酒店他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燕刚的,说人要到了。
苏宣:【我在门口等你】
回复完短信之后苏宣头后仰,他靠在酒店房间门口放空意识,手指上套着钥匙无意识地转,他拉下了一点口罩露出了口鼻,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疲惫地发呆。
苏宣不想进去这个被安排好的房间。
连日的高强度的工作把他消耗得差不多了,苏宣接连好几个月都是连轴转的,之前在《九流》里拍戏也很累,但是苏宣只要远远看一眼沈朝,他就能很快充电充满,活力满满地继续演下去。
但是在离开《九流》剧组之后,苏宣就不停地,不停地面对这些负面的东西,工作一茬接着一茬,在每个地方都能看到和UK有关的人和事,里面的人和事无一例外都是痛苦到麻木的,连落泪都不会了,好似毫无希望,看不到任何出路。
苏宣觉得自己好像在不断下坠的深井里,只能听到自己滑落的气泡声。
他有时候就会想沈朝,想要见到他,想沈朝当初一个人在对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从灵魂到肉体的疲惫。
沈朝是怎么做到,赢了之后,又那么云淡风轻地向自己走来,说要带自己走的呢?
第67章
好像这些让无数人退却的苦难在他眼里, 都不值一提。
之前王木哲和苏宣说什么杜目只有22岁,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走了岔路而已。
那十九岁的沈朝,为什么可以在知道结果是赢还是输的时候, 一声不说地承担这一切。
苏宣正出神呢, 电话突然响了一下, 他低头看,是燕刚发来的短信:【替身来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苏宣看得一笑, 心说刚哥还学会开玩笑了,自我调侃自己是沈朝的替身,他和燕刚说过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于是低头回复消息:【到哪儿了?】
燕刚:【酒店】
苏宣抬头打量一下, 从走廊的尽头的电梯里走出来一个身高腿长的人, 他也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浅色瞳孔的眼睛在阴暗的地方泛出鳞片一样金属质感的光, 他的步伐很急,但是看着又很平静,眼神远远看过来凝住, 缓缓地在房间门口一间一间搜寻过去,好像在找谁。
苏宣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心说这次的刚哥,看着这么怎么像沈朝啊,是我思念成疾了吗…操!!!不对!!
他拿着行李拔腿就跑, 苏宣拉上口罩跑得头也不回,跟狗撵一样,心里在疯狂爆粗口——居然真的是沈朝!!
他一边跑一边给燕刚打电话,一开口就是压低的惨叫:“你怎么把沈朝搞过来了啊!!我还没和他说过这些东西啊!!他不是应该在拍戏吗!!”
燕刚说:“你拍《春日洁云》的时候被路人拍到路透放在网上了。”
苏宣怒吼:“我不是已经让公司澄清过那个不是我了吗?!”
“是啊。”燕刚说,“但是沈朝不信,他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说这个就是你。”
苏宣一时语塞,心里又酸又甜又害怕,最后语无伦次地说:“那你也不能直接就背叛我,把他给送过来啊!我他妈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差点被当场抓获你知道吗!”
燕刚的语气变得很深沉:“沈朝超级生气,苏宣,他也没有给任何人反应时间,我什么都没说,他是靠自己猜出来我和你一起走了的,然后直接就把我的手机控制住了,你给我发短信说开机地点的时候,沈朝就等在旁边,脸色很…我反正是没看到过他这种表情,蛮恐怖的。”
苏宣三步并作两步在楼梯上跑,跑得呼哧呼哧的,他欲哭无泪:“那华威也不该放他过来啊!他不是应该还在拍戏吗!”
燕刚无奈叹气:“没人摁得住沈朝,他和华威说他要去处理自己家属的私事,直接请假就走了,我这不是已经想法设法给你通风报信了吗,都和你说是我的替身过来了,你怎么就没一点反应呢?”
苏宣跑得快昏迷了,停下来喘气,在心里感叹沈朝这逆天的行动力,嘴上还在叭叭:“那怎么办啊,刚哥,我要是被他逮到,我就完了。”
苏宣说这话说得带一点哭惨的玩笑味道,但是燕刚听了却很严肃地说:“你真的会完了的,苏宣,自求多福吧。”
然后就干脆利落挂了电话,还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我这个号拉黑你了,沈朝禁止我和你私联了】
苏宣:“……”
苏宣长叹一口气,他往楼梯上面看了一眼,确定沈朝没有追下来之后,垂头丧气地往下面走,边走边唉声叹气,沈朝这次看起来火气很大啊,他跪一跪蒹葭能不能让沈朝不生气了…
结果没走几步,苏宣刚走到一个拐角里,就被人从后面干脆利落地反锁住两只手,从背后抵在墙上,背后有人炙热滚烫的呼吸落在苏宣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任何事情,就仰着颈部“嗷”的惨叫了一声。
沈朝的牙齿嵌入苏宣的皮肤,他是真的下了狠力咬的。
沈朝一生气就喜欢咬苏宣,苏宣之前几次被咬都是在脸上轻微地留下来一个印痕,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但这次苏宣能感受到自己的肩膀火烧火燎的痛,他还听到了沈朝吞咽的声音,沈朝的冷冰冰手指一路顺着苏宣的颈部往上滑动到喉结的部位,张开虎口卡住往后用力一别。
沈朝往自己怀里压住苏宣,头抵在他后颈上摩擦。
苏宣完全被困死在沈朝的怀里了,他小声的嘶气:“沈,沈朝…”
沈朝的唇瓣贴着苏宣的颈部一路逡巡的,若近若离地往上,最后停在苏宣的耳旁,鼻音略重的“嗯?不跑了?”了一声。
苏宣的腿都被“嗯”软了。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燕刚说沈朝很恐怖了。
苏宣现在看不到沈朝的表情,都觉得沈朝这浑身的气场压抑得吓人,虽然他男朋友有这个习惯,一生气就会咬他,但是从来也就是盖个戳的程度,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今天这种一上来就狠狠一口。
是真的气得不轻啊,苏宣轻微动了一下脖子,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忍住没有叫出来。
沈朝一定咬出血了。
沈朝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跑什么?”
苏宣顿时气短,支支吾吾的:“就,也没想跑,这不是见到你,有点反应过度吗…”
“不想见到我吗?”沈朝问。
“没有没有,我一直很想你…”苏宣求生欲很强的抢答道。
沈朝把下巴搁在苏宣的肩膀上,手指停在苏宣的喉结上,苏宣下意识后仰,他侧过眼神,能看到沈朝染了一点血的唇瓣在一张一合地说话:“我很生气,苏宣。”
是他的血,沈朝把他咬出血了,他很少做这种没有轻重的事情。
苏宣心里咯噔咯噔狂跳,心道这下可真是完犊子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我知道…”
妈呀,他真的把他男朋友惹毛了呀!
沈朝说:“你瞒着我来拍马河东的戏,见到我就跑,这让我很生气。”他的吐字因为放慢而格外清晰,好似是一定要让苏宣听清楚,“我会对你做一些很过分的事情,来让你长记性。”
沈朝的语气冷淡又禁欲,但他整个人都笼罩着苏宣,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在禁锢着苏宣,苏宣被沈朝束缚着双手的手腕朝上摁在墙上,他的后腰和沈朝紧绷的腰腹紧贴,后膝窝被沈朝的膝抵住,苏宣忍不住低声擦了一句,他眼眶有点发红了:“沈朝,可以了!”
他又被在后颈上咬了一口,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沈朝的呼吸声终于有一点错乱了,他说:“不可以,我很生气。”
“你在这里继续这样,我也会生气的!”苏宣实在是憋不住了,在一个安全通道走廊拐角做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他都能听得到酒店走廊里人脚步的声音,这让他紧张得不得了,呼吸声都变轻了,“沈朝,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们不能…被人看到这样。”
沈朝完全不为所动:“为什么不能?”
苏宣一呆,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又被咬了一口,好像是小孩子咬苹果一样的一口,他磕磕巴巴的,勉强找出了解释:“这太过分了…”
“你也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苏宣。”沈朝说,“比我现在对你做的,还要过分很多。”
苏宣慢慢放松下来,他垮下肩膀,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道:“沈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朝慢慢松开他的手,苏宣的手垂下,两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也都没有看向对方,只是呼吸声交错着。
苏宣明白沈朝的意思了。
沈朝还是狠不下心惩罚他,只是吓一吓他,他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那种,重要的人身处于他不知道的险境中的后怕和恐惧。
苏宣刚刚感受到,沈朝那么强势控制住他的手,却在隐隐的颤抖。
沈朝也在害怕,他可能比苏宣本人都还要害怕苏宣出事。
苏宣转身抬头一看到沈朝,就开始懊恼自己一见到沈朝就跑了,这人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积压多日的疲惫,他的眉宇沉沉地压着,唇色苍白,眼神落在苏宣的脸上丝毫都不挪动,苏宣越看越心疼,他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又道歉了一次:“对不起,男朋友,我不该瞒着你,也不该遇到你就跑,是我错了。”
沈朝却只是闭了闭眼:“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你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苏宣。”
那些快要把他整个人燃烧到毁灭的焦虑感,那些控制不住的空旷和失重感,在他来这里的路上一遍一遍地回放,快要把他抽成一片无法呼吸的真空…如果他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被马河东折磨到无法再继续下去和他一起走的苏宣,沈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又要拎着自己打包好的行李,搬到谁的家里去。
他所信赖的,深爱的,不安的,其实往前二十二年,只有这么一个苏宣而已。
苏宣往前一步,用力扑进了沈朝的怀里,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遍一遍地道歉:“我下次不会这样了,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告诉你,好的坏的,你同意不同意的,我都会让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