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屑道:“他们当然不希望玩家彼此有联系了。”
又过了一会儿,边尧说:“我跟他说我高中校规比较严格,出校时间很有限,能不能选在离我学校附近的地方见面。”
“他怎么说?”
“他答应了。”
翌日,我与边尧早早来到了选定的见面场合——隔壁是本市最大的公立高中,平常日不用穿统一制服,校外有很多喝水吃饭的小店,我和边尧混在闲逛的学生中并不显得突兀。边尧进店后坐在了面向大门的落地窗边,而我坐在对街咖啡店面向窗外的吧台前,能将他那一桌看得清清楚楚。我点了一杯咖啡后便煞有介事地戴上耳机打开笔记本,做出一副要工作免打扰的样子。
事实上,边尧怀里的手机一直和我连着语音——上次和Dee对峙后我们学聪明了些,决心也留一个人做场外援助,以免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这样处理起来比较灵活。
约定的时间前五分钟,我瞧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走入店内,他看起来就和普通大学生无异。那男生上前和边尧说了几句话,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便坐下了。
我听见那人自称庄臣,听起来很像是个真名,但我是不信的。他和边尧互相打了招呼,又礼貌客气地感谢边尧抽时间出来配合他们的游戏开展流程,甚至还关心了他高三还玩跑团学习会不会有影响。
边尧滴水不漏地一一回复了,他一脸老实地说自己从没亲自参与过跑团,但了解过规则,也听说SIP团名声很大,才想来参与试试看。“如果到时候我加入跑团,主持人会是你吗?”边尧问。
“不,我虽然也当过几次KP,但最近时间不算太富裕,到时候看吧……大概率不会是我。”庄臣说,“因为平时大家都有工作或是学校的事情,所以我们一般开团的时间比较晚,你高三了没问题吗?”
“没问题,”边尧大言不惭道,“我体育生,已经保送了。”
“哦?厉害,你是什么体育项目的?”庄臣问。
“田径,我跑步的。”边尧说。
庄臣听起来应该是笑了笑:“那到时候你捏卡,也可以试着做一个力量敏捷度比较高的角色,我们推荐玩家按照自己的真实情况来捏卡,这样游戏的时候会比较有代入感。”
这样游戏中的角色遇到恐怖或危险的情节时,自己也能感同身受——我听罢心想。
“好的,”边尧有模有样道,“我文化课成绩不咋地,历史什么的都不懂,到时候推理肯定不行,但是战斗轮就靠我了。”
庄臣笑了笑,又问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边尧全都耐心回答了。眼看着时间已经过去快半小时,庄臣最后说着开团前会建个扣扣群,届时将规则书和房规共享到群文件里,其他就没什么了。
我听着有些着急——不对啊,就这样?说好的慢性毒药呢?而且如果规则书是以群文件的形式共享的,那之前我们看到的厚厚一本规则书的照片又作何解释。
眼瞅着庄臣要起身离开了,边尧也终于坐不住了,开口拦住他:“等等!其实,我倒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庄臣顿了一下,再度坐下:“哦,你说。”
边尧想了想,还是说:“小杰你认识吧?之前也是和你……或者你们组织其他什么人一起跑团的,然后自杀了。”
庄臣很爽快地点了点头:“那件事我听说了。”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边尧问。
“我觉得很不幸,”庄臣没什么感情地说,“他年纪很小,不过很聪明,就这样没了,真的很可惜。”
边尧沉默了一会儿,我猜他是在决定自己是否要干脆撕下伪装和对方对峙。果然,过了十来秒钟之后,他再次张口,快速列举出一系列其他受害者的人名,问:“那么这些人呢?这些人也是参与你们跑团的玩家,后来基本全都在一个时间点自杀了,对此你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庄臣沉默了良久,才反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觉得小杰自杀是因为和我们跑过团吗?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边尧反问道,而后略带讽刺地说:“哦,我明白了,我刚还想说你觉得可惜是在可惜什么呢。是在可惜小杰死得太早,没能给你们提供更多的自虐素材,没能作为玩家继续氪金,还是……可惜他没能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没有财力购买价值百万的复活牌就这么死了?”
庄臣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清了清嗓子说:“首先,我自己以前也是经常做KP的人,如果你随团跑过,就应该知道主持人和玩家是同属一个阵营的。跑团游戏的目的并不是淘汰玩家甚至杀死玩家,而是破解线索、展开剧情。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虽然我们之中也有一些像小杰这样年纪较小的玩家,但也不是什么不辨是非的人。所有参者都深知游戏就是游戏,怎么会因为虚拟的游戏结果赔上性命?”
边尧抽手甩出一叠照片,庄臣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问:“怎么?”
“你见过这些照片吧?”边尧问。
庄臣思考了片刻,承认道:“见过。”
“这就是了,让我来猜猜,你们是如何强迫这些孩子自残的?大概是……为了游戏体验能够更加真实,所以规定如果游戏角色受伤,那么玩家也必须在现实生活中承担相应的惩罚吧?或者是,完成这些任务后打卡拍照,能够在游戏里换得什么道具装备?”
庄臣听罢倒是显得很冷静,反问道:“那我想知道,先不论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去伤害这些小孩。隔着一道互联网,就算这个人不完成任务或者惩罚,只要他不再参与游戏就好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边尧噎住了——因为一切推理所建立的基础——那种能够控制人的慢性毒药至今并未得到过证实,对方在欢迎边尧加入跑团的全程中也从未提过类似的东西。
“既然你回答不上来,就换我来猜一猜吧,猜一猜你为什么会对我们有这种猜测?”庄臣忽然转头朝窗外扫视了一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看到我了,但他很快又转回头去,说:“你说你是这个高中的?那我猜你和R是同学吧?”
边尧问:“你认识R?”
庄臣又叹了一口气:“是的,那人……说实话,我们也很头疼。他在自己脑内脑补了一出阴谋剧,还不间断地骚扰我们,不止我,主要是当时带小杰团的KP,还跑到我们正常的跑团招募开团宣传贴下面刷屏。”他显得十分困扰,“虽然同情小杰的遭遇,但我们实在被他骚扰得受不了,最后全员都屏蔽了R。想不到他还没有消停,竟然开始撺掇同学来质问我们,不过这样看起来,开团前面试参与者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眼看着他越扯越远,边尧打断他,问:“你说他脑补出了什么阴谋剧?”
庄臣举起手指在太阳穴边绕了绕:“他……好像有点问题,他弟弟……也就是小杰抑郁自杀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把责任怪到我们头上。我刚才听你说你的推测觉得十分耳熟,就猜到是R了。”他双手交叉在下巴前,说:“你知道吗?小杰其实早就有了一些心理问题,他家比较穷,妈妈身体不好,爸爸也走了,哥哥每天打游戏……虽然小杰自己成绩不错,但不论是夏令营啊还是什么其他学校额外的培训机会,他都无法参与。他曾经说过,自己在学校没朋友,从家人那里也获得不到什么帮助,在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之后才感觉第一次拥有了亲人和朋友,拥有了归属感。”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异——这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的圣人,接纳这些受伤的青少年是对他们的施舍。
“然后你们就利用他的孤独感,和对你们的信任,唆使他自杀?”边尧犀利地沉声问。
“怎么可能?我们平时就是聊聊天而已。”庄臣迅速否认道,“这些事都是他在群里和大家聊天时说的。”
边尧手指敲在桌面上,问:“那这些照片怎么解释?这些自残的照片。如果不是你们任务要求,或者通过什么恐怖剧情暗示他,小杰从哪里凭空多出这种自残的想法?”
庄臣重重摇了摇头:“恰好相反,是小杰说自己偶尔有阴暗的想法,和忍不住自残的举动,我们为了劝他、监督他,才要求他每天发照片给我们检查,确认没有新的伤口。”他顿了顿,又说,“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就告诉你吧,不瞒你说,其实我们这个组织的建立者之一——我一个学长,他曾经也是一个有点自闭的人。他只有通过网络才能和别人顺利交流,但越是如此,他同现实世界就愈发脱节,最后在一个深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是为了纪念他才用了“Suicide is painless”这个名字——他生前最喜欢的歌,做了团名。所以作为我们几个元老团员而言,也一直很想帮助有这种消极想法的孩子,感觉这是我们的一个责任。但是毕竟隔着网线,我们能做的很有限,有帮到过的人,也有小杰这样没能帮到的人。”
边尧再次沉默下来,我知道他心中本就对R抱有怀疑,庄臣的部分说法正巧加深了这种怀疑。但另一方面他这套说辞有点太严丝合缝了,过于完整的故事就像是编造的假故事——尤其是这个学长的角色,简直就像为了补充背景设定而加上的说明。
可无论如何,他话语之间的逻辑丝丝入扣,让人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漏洞。
边尧却没有轻信,他哼了一声,说:“小杰本来就抑郁,正巧撞上你们开团的时间自杀了,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都抑郁,碰上你们团一下全不行了?”
不料庄臣却说:“我刚才就想问了,什么其他人?”
边尧愣了一下,庄臣又说:“啊,不会是R告诉你说还有其他所谓的受害者吧。我猜……这些所谓的其他受害者家属,你应该没有见过吧?”
应是观察到了边尧表情中一瞬间的裂缝,他摇头道,“哎,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R精分出其他的小号来骚扰我们……他大致是有些幻想症吧,我不是要挑拨你们同学间的感情,但他跟你说的事你也不要全信才好。”
我闻言不由得怔住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不和委托人直接见面的情况下接受委托,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这时庄臣继续说道:“R本人我也是见过的,一个游手好闲的高中生,成绩倒数,每天都泡在网吧和家里打游戏。哦,你估计不知道吧,小杰之前一次奥数集训班的报名费也被他游戏氪金氪掉了。话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些猜测,什么氪金、什么复活牌……那些都不是跑团游戏里的游戏形式,而是R沉迷的线上网游吧。”
他此话一出,我倒是联想起R曾说过,他自己经常熬夜打游戏,所以才在深夜发现小杰卧室灯亮着没睡。
庄臣仍在说话:“他家的期望原本就在他弟弟身上,我想本来他应该是挺嫉妒羡慕弟弟的吧,同时也庆幸有一个人能够分担家长的期待。这下小杰死了,被这个不负责任的家庭、这些不负责任的家人给逼死了,R就也变得疯疯癫癫。他们母亲的身体状况我不太清楚,但小杰以前提过一次,说是本来就因为精神问题一直在家休息,没有什么劳动力。”
“啊,”他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精神疾病大多是遗传性的。”
庄臣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抑郁症的小杰和幻想症的R,他们的病症都是源于这位母亲的,源于家族精神病史,故而有迹可循。
第56章 乍暖还寒的雾天 (6-10)
坐上出租车后,边尧仍抱着手臂一脸凶相,我偷瞄了他好几次,终于被他觉察到。边尧转过脸来,问:“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又怎么了?”
“你看,”我小心翼翼地递出手机,“刚才你俩说话的时候我刷到的,没敢告诉你……你看过之后一定要冷静。”
“快给我看看。”边尧一把夺过手机,读了起来,很快他眉毛就皱作一团,眼中冒出火苗。
新闻内容是一个少年在地铁站失足落下的意外事件。通过地铁的监控录像,能看出这个少年在月台上徘徊了十来分钟,地铁几过而不入。这少年步履踉跄,神情恍惚,站靠站台边缘特别近,连地铁逼近都没有听见。结果车来时他被吓了一跳,失足掉下去了,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但此时已为时过晚。
这则新闻出乎寻常之处在于,事后家人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在孩子房间找到了一张已经写好的遗书。新闻播报时表示不排除小孩儿早有寻死的念头,失足卧轨并非全然的意外。
边尧看着新闻中一闪而过的那张遗书之后,拳头死死捏在身边——虽然时间短暂,但如果你知道自己要关注哪里的话,线索还是异常明朗的。
落款上SIP那三个字母异常刺目。
“这个遇难的时间……”我小声道。
“就是我们给小杰那网友发消息的隔天,”边尧咬牙切齿道,“他下线时说自己要去睡一会儿,当夜要开团。”
“选择夜里开团,又是这种赌上性命的高强度脑力消耗,一旦失败,估计一宿都睡不了。”我已经能想象出来这人大致上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过程:“恐惧、焦虑、无助、睡眠不足,被撕卡后按照指示写下遗书,却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浑浑噩噩地走到街上,又不知能逃去哪里,结果……”
我不敢说了,偷看了边尧一眼,却发现他面上已经恢复了无波无澜的面瘫相,我问他:“你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