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拿起了倒在地上的拖把,令人作呕的霉味在他鼻间蔓延开来,有人拽着他的头发强迫着他朝那团乌黑的布团靠近,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突然,隔间的门被人打开,那个人被水桶砸倒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叶瑜在心里无数次地排演过当时的场景,始终都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从那么多人的围困中逃出来的。庄瑾就像是横冲直撞的豹子,拉开了欺压在他身侧的所有人,一把扣上他的手腕,将怔怔的他从地上拽起。
阳光落在了叶瑜的身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在庄瑾的牵扯下一个劲地向前跑,不知经过了多少个班,得到了多少诧异惊叹的眼神。
教学楼前种着四季桂,风一吹,金黄色的花便落了,执拗地挂上了庄瑾的头发,从他的鼻尖轻轻蹭过,挠得皮肉都有些痒意。
庄瑾突然停了下来,叶瑜险些就要撞上他的背。他扯着叶瑜的手腕靠在宿舍楼的墙边,喘了几口粗气后,才抬起眼对上叶瑜的目光。
先前没感觉,现在停下来了,所有感官像是一起复苏,全身上下都是钻心的疼。叶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触手就是一片黏腻,但所幸鼻梁应该还是完整的,没断。
庄瑾“呀”了一声,抬手在叶瑜的脸上抹了一下,说:“你没事吧?”
叶瑜摇了摇头,视线朝他额头上擦破皮的那一块看了一眼。当时混乱,他也不知道庄瑾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庄瑾再次拽上了他的手,拖着人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叶瑜问道。
“医务室。”
“下节是阿青哥的课……”
“让他看到你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更不得了。”庄瑾没好气地说,“我虽然和你说要懂得反抗,但你好歹也看看当时的情况吧?那么多人……你以为自己是吃菠菜长大的?大力水手啊?”
“你……都听到了吗?”叶瑜试探地问道。
庄瑾愣了一下,脚步都停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弱了下来:“我都听到了。”
他从一开始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本来……是不打算出去的,他以为他们只是嘴上挑衅几句,没多久就会走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越闹越大。庄瑾有些怕叶瑜会怪自己不早点出来帮他。
却没想到叶瑜只是淡淡地说道:“好吧。”
庄瑾非但没有松口气,心里反而更堵了。
学校的医务室在男生宿舍的旁边,庄瑾是这里的熟客,早就和校医打成了一片,对方见了他,先是冷嘲热讽了一通,然后才把人压在床边,去橱柜里翻出了碘酒和棉花。
“哥,我就是破个皮,不用涂这玩意吧?”庄瑾往旁边缩了缩。
“万一感染了呢?万一发炎了呢?万一留疤了呢?”校医不耐烦地说道,“上药难看是吧?没面子是吧?那你有本事别打架啊。”
叶瑜瞟了庄瑾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校医立马转过头来瞪他:“还有你,笑什么笑,打架也有你一份,到时候把你涂得比他还难看。”
叶瑜傻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庄瑾,看到的只有促狭的笑意。
窗外的树影斑驳,青绿色的叶在日光下都带了些金色,不远处教学楼里的铃声传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尖锐刺耳,和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
这是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少年。
收工时,助理匆匆上前给任昀递上了湿巾,还一边帮他擦着脸上的妆,周雪铭在一旁给他们看最后那个场景的拍摄影像。
落了单的两人凑在了一起,薄阙喝着助理递上来的水,压低了声音对谢然说:“我感觉我刚才好像还是打到了任哥,你回去后帮我问一下,如果是真的顺便帮我道个歉……”
谢然瞅了一眼任昀的鼻子,隔得太远了,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能知道对方的鼻梁高度实在是羡煞旁人,像是刻刀下的产物。
“演戏嘛,大伤小伤在所难免,他不会在意这个的。”谢然在他肩上拍了拍,调侃道,“你什么时候胆子小成这样,怕我吃了你啊?”
薄阙看了他一眼:“那倒不是。”
“枉我当年陪你装了那么多个健身器材。”
“其实也不是……”薄阙扫了扫自己的头发,“就是你懂吧,我不太接得住任哥的戏,就感觉他往我面前一杵,我就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本质菜狗罢了。”
“你想想我吧。”谢然说,“我到时候可是四面楚歌呢。”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远处的任昀收回目光,凉凉地问池青衍:“你什么时候才能搞到手?”
池青衍无辜地说道:“这个你不能问我,我也不知道呢。”
第79章 深渊
昨天还在揶揄谢然是“醋包”的任昀,今天就实实在在地饮了一壶陈年老醋,醋的滋味还不太妙,酸味都不知道传了多远,一直到收工回酒店时都没怎么消。
谢然还当他是因为今天拍摄NG太多,又或者是真被薄阙给扫到了,所以心情不好,还特意帮对方开脱道:“薄阙让我帮他和你说句对不起,耽误进度了。”
任昀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毕竟要他主动提起这事确实是有些丢脸,尤其是他昨天还在打趣谢然对池青衍的态度,现在无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苦水都只好往肚子里咽。
但任昀憋着气又着实有些难受,所以到最后苦的还是谢然。
后者在被推上床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任昀是什么时候有的意思,这几天晚上任昀几乎都在看剧本,就算兴致上来了,亲亲抱抱一下也就解决了,他本以为今晚还是如此,直到任昀的手穿过他的手臂下方解开了他衣服上的扣子。
来回几次都是后入,衬衫半挂在腰上,卡着他的手臂,任昀似乎并没有脱下它的意思,甚至还很享受这样的姿势。谢然被他撞得手臂无力,没多久就软在了床上,但下一秒又会被他拉起来,圈着脖颈细细地啄肩背上的肉。
谢然怀疑任昀属的不是羊,哪里有这样坏脾气的羊?他属的该是龙,还是鲤鱼跃龙门后变成的龙,又喜欢啄人,脾气又差。
“你为什么从来都只叫我‘任哥’?”情至深处,任昀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任哥”这个称呼,当时孟宁她们说起时任昀不觉得怎么样,但听久了就觉得不大对味,没在一起时是“任哥”,在一起了也是“任哥”,好像跟别人没什么差别似的,何况今天池青衍还半调侃似的问起他这件事。
谢然埋在枕头上的脑袋微微一侧,撩起眼皮找到任昀的脸,轻轻笑了一声:“叫哥不好吗?”
任昀愣了一下,扣在谢然腰侧的手指都蜷缩得紧了。他喉咙干涩地说:“别的不行吗?”
“我之前和她们说的是真话,我想不出来比‘任哥’更好的称呼啦。”谢然又把脑袋埋了回去,哼了几声,“叫其他的都不好听。”
也不知任昀满意了没有,至少从他的动作上,谢然是半点没有感觉出来。
·
市一中的取景逐渐进入尾声。谢然已经买好了回A市的车票,看完了今天这几场,就得被抓回去工作,毕竟再靠云营业,他的经纪人不掐死他,粉丝都得揭竿而起了。
叶瑜和庄瑾的感情在日积月累下渐渐升温,在某个还没拆迁的小工厂里,两个少年天雷勾动地火,纯情地打了个啵,开始了一段隐秘的恋情。
叶瑜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偶尔也会回应几声同桌的玩笑,虽然每次都气得后座的庄瑾直踹他的椅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叶父还是同从前一般,对他非打即骂,但还好叶瑜有新的方法,总是能在关键时刻逃过一劫,就算真打了下来,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也能让自己不那么容易伤得太重。他悄悄给自己规划好了未来,再熬过一年,等他高中毕业了,就报到东北的学校去,离家越远越好,暑期就借着打工的名义,再也不回来了。他会和庄瑾一起,租一间几十平的小公寓,把它布置得像自己想象中的家,找一份能养活两个人的工作,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
深渊里的人,一旦看到了光,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都会固执地抓着不愿放手,仿佛那样就不用再回到黑暗冰冷的水中似的。
但是叶瑜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事情会跟着人的期望走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的光消失在高二的夏天。一场运动会上。
那是他往后十余年都不愿意去回忆的梦魇,但又每每都出现在他的梦中,沉沉地压在他胸口上,不让他喘过半口气来。他一直以为遇到庄瑾是他前十几年生活的终点,却没有想到是另一种无声痛苦的开始。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林佑为什么会在那里,明明当时他们两个都确认过了没有人的。
他们亲吻的照片被贴在了公告栏上,那里本来是公布当日比赛成绩的地方,一下子弄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情。
林佑嘲讽地站在他们的面前,除了他和庄瑾,叶瑜几乎看不清其他人的脸。嘈杂的人声混在了一块,吵得叶瑜的耳朵嗡嗡地响,比那日厕所里的还要强烈,有那么一瞬间,叶瑜甚至觉得自己的听力要回来了。
“哟。”林佑撕下公告栏上的照片,甩在他的身上,“这上面的是你和庄瑾吧?”
庄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照片,表情有些微妙。
林佑嗤笑了一声:“你们搞同性恋啊?”
“不过我觉得庄瑾应该不是那种人,高一时不还和二班的那个谁谈恋爱吗?”林佑没有等到他们两个的回答,想了想便转过头对庄瑾说道,“欸,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几秒钟,却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照片的角度拍摄得巧,像是他故意把庄瑾推在墙上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庄瑾则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
叶瑜当然可以承认是自己逼迫他的,左右林佑针对他也不是一两次了,还有最后一年,以后小心一点就好了。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庄瑾会回答“是”。
周遭的人声都随着庄瑾落下的话音一并消失了,冰冷刺骨的水一股脑地漫了上来,捂住他的口鼻,禁锢住他的四肢,生生扯着他向下坠去。
终于,他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林佑的笑声,尖锐得刺痛他的耳膜,先前消失了的声音一并出现,如成群的蜜蜂在他耳边飞舞。
叶瑜的手比脑子先做出了决定,他飞快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一拳打上林佑的脸。
林佑似乎没有想到叶瑜有这个胆,摔到地上时一脸茫然。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想要上前拉住暴怒的叶瑜,离他最近的庄瑾是第一个出手的人,但谁都不知道叶瑜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挣开了庄瑾的束缚,然后猛地把他向旁边一推,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他们三人被一起叫到了教务处,叶瑜和庄瑾的家长都来了。
叶父昨晚刚输了钱,心情正烦躁,乍一听到这消息,更是怒火中烧,一进门就踹向了叶瑜的大腿,还给了他一巴掌,险些把人撞上旁边的办公桌,如果不是其他老师拉着,估计他把叶瑜打死都有可能。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这样给我丢脸的吗?”叶父指着叶瑜的鼻子骂道,“你妈是不要脸的**勾引男人,你也给老子勾引男人,你怎么不把你下面那东西切了!”
叶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的那棵桂花树。
嫩黄的花瓣在风中跳跃着,恣意地画出一条弧线后飞向远方。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能像它们一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班主任温声劝说着叶瑜的父亲,姗姗来迟的庄家父母站在门口,看着庄瑾什么话也没有说。
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唤回了在场数人的思绪,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关于两位同学的事情嘛,小孩子一时好奇,及时改正就可以了,我相信叶瑜只是一时糊涂……”
叶瑜忘记了自己最后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走出办公室的,他只记得那天回家以后,叶父差点打断了他们家的扫把,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的胳膊和腿肿得几乎要看不出原形。
但他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痛似的。
他所有的痛感仿佛都在庄瑾开口的那一刻消失了。
叶瑜能想到他的苦衷,无非就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罢了。
庄瑾没多久就转了学,叶瑜也向学校申请了住宿,很少回那个所谓的家。不过他的室友都不怎么喜欢他,也许是林佑打过了招呼,也许只是单纯地恶心喜欢男人的他。但这都与他无关了,只要他们不影响自己,怎么样都好。
叶瑜的生命里失去了光,他重新回到了那片深渊里,似乎比从前的还要阴、还要冷。他每天都机械地重复着前一天的动作,日复一日。
高考那年他发挥稳定,报志愿的时候填了东北的一所学校,搬离了那个令他窒息的房子。
他的父亲在他大二的那年死了,醉酒滚下楼梯,人被送到医院时就没气了。
那是叶瑜最后一次回那个地方。
此后十余年,他再也没有来过这片土地。
第80章 重逢
拍摄地转到鹭城的前一天晚上,谢然才从长沙飞了过来。他刚跑完通告,落地时已经过了十点,好不容易从机场到了酒店,半分温存的意思都没有,摔在床上就睡,也难为任昀耐心地伺候他换了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