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眼,站到了法阵中央。陆云起将灵力输入阵法,眼瞳里的黑色隐去被千草色所取代,一直保持着鲜红色的血液翻出了金光,同时,他把手掌贴在心口,一丝尖锐的痛感之后将一串细小血珠从心头引了出来,然后注入到穆清的心口里去。
法阵的金光将两人包裹了进去,等到金光散去,穆清的眼睛和陆云起的眼睛闪着一样浅青的微光,他抱住半靠在自己身上的人,贴在陆云起的耳边,垂下了眉眼,“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睡一会儿吧,醒过来就没事了,乖。”
大量血液的流失和灵力的输出,陆云起这会儿已经撑不住了,听到穆清的话,合上了半闭的眼睛,将一片千草色锁在了眼睑内,昏睡过去。
穆清将人抱到床上换了衣服安置好,确认人只是需要好好休息加休养之后,给陆云起输了一些灵力,然后在人的眉间轻轻吻了一下,“我很快回来。”
穆清知道牢房里出事了。
模模糊糊的,陆云起能感觉到穆清的离开,但是他很安心,因为知道这个人会回来,就像天黑了会亮,花谢了会开,太阳落了会再升起来,自然而然,他知道他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
等穆清处理完事情再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坐在床边,没有直接躺到床上去,千百年的时间里,他很适应这样的姿势,在数不胜数的黑夜里,他就坐在床边,凝视着这个人的眉眼——透过不同的面目去看同一个灵魂。
他知道,在第二天,在这人醒过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了,一开始,他无法忍受他看不见他,把他当做透明人一般忽视。后来,他安于跟这人待在一个空间里,哪怕只是一个空间都好,他不敢奢求更多。
藏冬阁,尤其是博楼,还有灵族的琅嬛阁,穆清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他很少睡眠,害怕遗落,也害怕时间流逝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办法,但是他从不怀疑自己能找到,这是他活着最大的期盼。
除了与藏书作伴,穆清有足够的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每一处山峰他都看过无数遍,连峰巅的云岚他都已经熟悉了它们的变换。再美的景色在他的眼里都是虚诞妄然,他走过每一座或寂寥或热闹的山峦,树木草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溪水潺潺,或干或满,万物的交替演变在轮回里一次次重复,生命依旧蓬蓬勃发。
在无数的空间界里,这个空间不过是一粒微尘,而他们寄居于微尘之中,渺小得似乎只有一口气,空间的乱流一卷就可能不复存在了。然而穆清不在乎。生命落在他的眼睛里,不过还是旧时的模样,他守着时间深处的那点记忆,即便微小,却已经是他的全部了。这个世界怎么样和他没有关系,他的心里,只给一个灵魂留了栖居之地。
如果他还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怜悯,而不是憎恨,那也只是因为他爱的人存在于这里。
潮汐的涨落,树木繁盛又寥落,星辰亘远,清冷又渺远地注视着人间,穆清仰望万里星河,他知道星辰冰冷,并不关注人的生死悲欢。日升月落,只是孤独地又度过一天,这样的一天还有很多,甚至看不到尽头,他也会想,到底有没有可能,实现夙愿的可能。
他看过太多人的生死了。一个新的生命呱呱坠地,幼嫩而柔软,人生似乎已经被既定,又似乎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他们成长,或许因为天赋、机缘而使万人追随,站在巅峰,或者被踩进尘土里去,卑微如蝼蚁,苟且偷安。穆清看得太多了,所有的求而不得,爱欲痴缠,权利争斗,不断的战争和短暂的和平,在他眼里终究沦为了索然无味的一杯白水。
他漠视生命,却也尊重生命。
在琅嬛阁保留的残卷里,穆清知道灵族王上的归宿,无爱无恨,无所欲求,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等待继任者的降生,然后归于虚无。但是穆清不一样,他的母亲在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同时,也残忍地将他从时间的规则里剥离了出来,他不再拥有死亡的权利。
灵族依天地灵气而生,永恒的生命意味着永恒的孤独。
然而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世间给了他横贯所有时间的寄托。他遇见了慕焕之,像是漂泊的孤舟回到了渡口,即便再有失去,他知道终有一天会再得到,从掌心流逝的沙粒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手里,到那时候,他会把它放在心里,再不让它离开。
每年,慕焕之的生日,他都会做一盏天灯,用朱红色的纸,写各种各样的句子,或短或长,都只是一个意思。他临摹慕焕之的每一幅画,吴知许写过的每一道折子,他钻研围棋打发漫长的岁月,他学习古琴,能抱着琴一坐就是月余。
穆清不是不会累,每当他疲倦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到地宫里,靠坐在金丝楠木的棺椁旁边,细数着曾经相处的日子。记忆没有随着时间的奔涌向前而渐趋遗忘模糊,而是一遍比一遍更加清晰,每一次回想都让他更难以接受当下,却无法抑制自己不去回想,像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当然,他也会害怕突然有一天一觉醒来会忘记某些东西,他把曾经的记忆复刻进麦秆菊里,终于可以在花海里放心地小憩片刻。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于是,稍有安心。
千年的时间,漫长,却也转瞬即逝,冷漠、也有恩慈。
等待终于有了趋于圆满的结果。穆清找到了方法,他等待着红鲛珠的成熟,双生麒麟也度过了劫难,给他提供了灵魂上最为亲密的共生连接,他复制这份连接,引入禁地里最为原始纯粹的灵力,混合着自己的血液让陆云起服下。
他确实是自私的。他没有想过陆云起会不会愿意接受冗长的生命,或者是陆云起根本不会爱上他,他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却无法接受否定的答案。他确实是在强取豪夺。
所幸,陆云起没有让他失望。
所有的等待终于都有了意义。
夜色越发浓重,穆清注视着陆云起的神色,温和且孤注一掷,他翻身上床,把睡得安稳的人带进怀里,发出一声轻飘的喟叹。
整个世界都在他怀里了,还要担心什么呢。
穆清亲了亲陆云起的鼻尖,他应该想的是明天要怎么为这段时间吃的那么多苦瓜讨要应有的回报,或者说是奖赏。
第95章 你以前叫什么?
陆云起醒过来的时候,除了脑袋有些晕和强烈的饥饿感外,没有其他的不适,咳,说实话,他是被饿醒的。
穆清凑过来亲亲刚睡醒的人,笑眯眯的,“早。”
陆云起却蓦然红了眼眶,缩起修长的四肢,试图把自己整个身体都蜷到了穆清怀里去。
在穆清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里,说实话,陆云起很难适应。穆清最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一定比他更难过,但是这人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负面的情绪,可爱的,稚气的,撒娇的,但也是沉稳的,凌厉的,理智的,唯独没有怨怼。那些小心翼翼,现在想来扎得他生疼,穆清害怕失去,再次的失去。
只是短短的十几二十天就已经让陆云起难以忍受,那么穆清呢?
陆云起想到这些,心里的无能为力仿佛炸了堤坝一般,水流滚滚而下,让他无力招架。他欠了穆清千百年无可转圜的时光。
这些天里,他想念穆清的每一个亲吻和拥抱,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穆清的音容笑貌是那么清晰地刻在他的心里,然而,他又清楚一点,他的想念,在穆清面前,在千年的时间面前,可笑得像是个在大学课堂上卖弄加减乘除的小学生一样,苍白而可笑,无力又懦弱。
感情是不能用天平来衡量的。陆云起不是不知道穆清对他的独占欲和控制欲,但是这些和小心翼翼的讨好放在一起,又让他觉得无尽的心酸,继而是心疼。时间没有改变穆清的容颜,在其他方面终究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他心甘情愿去满足穆清的独占欲,他想这么做,如果这能消除穆清的一点不安,有什么不可以?
他是满足的,也是开心的。
陆云起揪着穆清的衣襟,眼眶酸涩,喉咙哽得生疼,终于,眼泪还是突破了眼眶的阻拦。
眼泪泅湿了薄薄的衣料,湿了的地方贴在身上并不好受,穆清只是揽着陆云起,用身体和被衾将人护在了一片温暖的昏暗里。
等人的情绪稍稍平稳下来,穆清轻拍着陆云起的背,“饿了吧。我们先起来吃饭?”
陆云起沉默着,由着穆清给他换好衣服擦洗了脸,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穆清忙扶住人,“还是头晕?”
“嗯。”
穆清抱起陆云起放在软塌上,拉过靠枕让人靠好,“我去把饭菜端过来。”
陆云起半眯着眼看着穆清去而复返,把粥和小菜摆在榻上的矮桌上,然后在勺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张开了嘴,是黑豆糯米粥,还带着一点幽微的龙眼的清甜。
两人腻腻歪歪地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了一碗粥,喝了粥垫底,陆云起觉得好多了,最起码不是饿得心慌了,慢慢吃着精致的小菜和小笼包,“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事了?”
穆清挤在陆云起边上,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主要是照看着陆云起吃饭,“道非的人来救那姐弟两人的,他们看救不走,就打算杀了,安东尼尔为了救他的姐姐,死了。”
陆云起咽下一块炖蛋,轻轻哼了声,“他是在自掘坟墓。”
“嗯。”鸣珂已经跟穆清都说过了,之前特意将牢房的位置泄露了出去,道非自然不想把证据交到穆清他们手里,会来救人也在意料之中,而要是下杀手,就是在把那姐弟俩往他们这边推。
两人不再言语,撤了碗碟后,穆清把矮桌推到了另一头,扯了条毯子上了榻,把两人都盖好,他揽着陆云起,“要不要再睡会儿?”
陆云起半侧着身,向下趴在穆清身上,“不睡了。”吃了顿饭,他也清醒了,没有睡意他也不想再睡了。
穆清的手臂搭在陆云起腰上,揉了揉,“头还晕吗?”
“没事。”陆云起眼睛垂着,盯着自己的左手,声音很低,“你以后……行事小心点,被暗算一次就行了,再多就说明你的智商真的有问题。”
听着陆云起的小抱怨,甚至还有些撒娇的感觉,穆清低头在人的头发上亲了亲,说出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知道了,为了证明云云的眼光没问题,我会小心保护我的智商的。”
陆云起搂紧手臂,在穆清身上掐了一下,“取笑我是吧?”
“没有,天地可鉴!”
“如果天地能在我面前开口替你说几句话,倒还有点可信度。”陆云起瞥了穆清一眼,“关于密室,你不想说点什么?”
穆清乖乖交代,“密室里面都是跟你有关的,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嘛。”
“不是不好意思,是根本就不想说吧?我懂,隐私。”
“不不不,”穆清忙否认,“我的一切都会告诉你的,早晚的问题,对了,我自己坦白,灵族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是你不知道的,蓝田阁的地下三层之下还有一层,也是我的,除了我没有人进去过,你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陆云起点点头,算是勉强同意穆清的说辞。
穆清挠了下陆云起的侧腰,“云云,我们商量件事?”
“又想干什么?”
“你换个称呼吧,好不好?他们都是叫我的名字,你可以换一个跟他们不一样的!”
陆云起抬手戳了下穆清的下巴,“你是小姑娘还是怎么回事?称呼,像慕曜一样叫你清儿还是跟吴知许一样叫阿清?你就不担心我掉一身鸡皮疙瘩?”
“我想要嘛。”穆清晃了晃陆云起,用自己的脸蹭着怀里人的头发。
陆云起没抬头,反手按住穆清的脑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穆清这个名字是慕曜取的,恢复记忆之后很多东西他都能理解了,“慕”和“穆”,慕曜第一次跟穆清见面,就有些难言的占有欲了,但是他没有用“慕”姓,大概还是出于独占欲。
陆云起松开手,“你以前叫什么?”
“嗯?”穆清一下没反应过来,“以前叫什么?”
“嗯。”
“……其琛。”
“哪个‘qi’,哪个‘chen’?”
穆清抓着陆云起的手,在人手心里一笔一画慢慢写着,“‘其实’的‘其’,王字旁的‘琛’。”
“叫你这个名字怎么样?也挺好听的,其琛?”
“这个名字对我早就没有意义了,或者你再给我取一个?”
“我没有这么多脑细胞可供浪费。”
“给我取个名字就是浪费脑细胞了?”
陆云起的手臂支在穆清的胸膛上,看着穆清,“现在看来,你不光是多愁善感,还无理取闹,敏感脆弱玻璃心啊,王上?”
穆清在陆云起心口点了点,“我的王后,我就是多愁善感,无理取闹,后悔了?概不退换,没得反悔。”
“没说要后悔。”陆云起低头啃了下穆清的下巴尖,用了点劲,留下了几个红红的牙印,“你就是天天哭成林黛玉我也不嫌弃你,放心了?”
穆清满意地亲了下陆云起的脸颊,“放心,所以……称呼?”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你既然知道,满足我不就好了,多简单啊,是不是?”
陆云起这个姿势趴着后腰有点酸,便卸了手臂的力道趴回穆清身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突然地,他勾着唇角笑了下,把嘴唇贴在穆清耳边,吐出的轻缓气流在身下人的耳廓里打了个转,他轻轻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