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华庭不能理解为什么林匪石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之后才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他自认假如他信任过某个人,又被这个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是做不到这么平静洒脱的。
贺华庭犹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林匪石很友好地冲他一笑:“你不用怕我,刚才我就是吓你的,我又打不过你,就算有心想把你大卸八块,也拿不动刀。”
江裴遗不想听他在这忽悠人,起身把贺华庭双手反背在身后,铐在床头柱上,然后走出卧室去厨房给林匪石弄吃的去了。
——江裴遗离开房间之后,压在贺华庭头顶上的压力明显就小了一层,江裴遗给人的压迫感总是沉重而强势,压的人连脖子都抬不起来,而林匪石带来的压力往往是心理上的,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他兜到坑里去了。
林匪石走过去,单手端起他的下巴,注视着他轻声问:“华庭,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
贺华庭喉结一动,闭着眼说:“不记得了。”
“你能被选中当代替我的人,一定是在某个特征上很像我,”林匪石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据我所知,沙洲里留下的都是大奸大恶的人,而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案底,甚至本性也不坏,是怎么到舒子瀚手下工作的?”
贺华庭疲惫不堪地说:“反正我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了,研究那些毫无用处的过往还有意思吗?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别跟我用虚情假意的那一套。”
“抱歉,我不太擅长刑讯逼供,可能不能满足你的心愿了。”林匪石说:“我一向不太喜欢跟无可救药的人浪费时间,之所以愿意来见你一面,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没坏到无法挽回的程度——事实上你也确实没做过什么……”
贺华庭突地打断他,嘲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杀过人?难道世界上每一场谋杀你们条子都能找到真相吗?我的案底是干干净净的——说不定是意味着在哪里埋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林匪石的瞳孔微微一缩。
贺华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舒出一口气,冰冷又讽刺地看着林匪石:“时间过去那么多年,当年的证据都化成灰了,就算有我本人的口供,也不能当做定罪的证据,所以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确实杀过人,是我的继父。”
贺华庭恶意地冲他一笑,一字一句清晰道:“用手术刀肢解的,我把他拆成了很多块,装在麻袋里,然后坐在河边一下午,把那些骨头肉块一点一点扔进河里喂鱼了。”
林匪石:“………!”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人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光荣历史”,脑子里极速运转,随机应变地轻声问:“你继父做了什么,让你用那种手段杀了他?”
林大忽悠是这样一个人——他尖酸刻薄的时候,能把人气的三尸神出窍,恨不能一脚把他那张讨厌的嘴脸跺成饼,而当他眉眼与语气温和下来,徐徐不疾与人交谈的时候,又像一个抚平伤痕的温柔乡,让人愿意把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与伤痛都毫无保留地倾倒给他。
“他是媒人介绍跟我母亲认识的,看起来憨厚老实,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坏人,结婚之前装的人模狗样,我母亲带着我嫁过去,才发现这人其实是个穷困潦倒的烂酒鬼,精神分裂,不喝酒的时候,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窝囊废,稍微沾了酒就开始家暴,没轻没重地打我母亲、打我,”贺华庭半垂着眼皮,几不可闻地轻轻呓语,像是陷入了某个深沉的梦魇中,“我亲眼看到过他拖着我母亲的头发把他从卧室拖到门口,又一脚把我母亲踹出了大门,最后把我从衣柜里拖出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拿着头往墙上撞。”
“酒对他来说就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打开所有人性的罪恶与丑陋,他喝了酒之后还经常婚内强|暴,甚至在我面前……”
说到这里,贺华庭说不下去了,偏过头去低声干呕起来,溅了一地的血沫。
林匪石听懂了这个短暂的故事,他看着眼前的贺华庭,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无助少年的身影。
他小时候或许没有足够的力气,可能等到长大才学会了反抗——其实世界上真正罪有应得的人没有几个,更多时候是应了那句“社会不让好人有出路”,他们的脚步不由人,而是被命运的手生生推着,不得不走上了那条难以回头的路。
天底下或许有无由来的一腔热血,但是没有无由来的恶意沸腾。
毕竟人都是有弱点的,坚守本心不容易,走上歧途却轻而易举,所以坏人大都是“我曾经善良过”。
江裴遗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看见贺华庭旁边的地方一摊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以为林匪石凭借一口毒舌把他气的吐血了,额角青筋一跳,低声质问:“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林匪石茫然又无辜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辩解:“……我什么都没……”
——这副做贼心虚的表情江裴遗太熟了,每次林匪石背着他闯了什么祸,估摸着要挨打被骂的时候,就摆出一张可怜又纯情的脸,试图装痴卖傻萌混过关,江裴遗屡次心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跟他说,基本上都被他混过去了。
然而当他真正无辜的时候,江裴遗却不信了——江裴遗把水果盘往他腿上一放,嫌道:“拿着去客厅吃,别在这边给我添乱。”
林匪石:“………”
“狼来了”居然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他委委屈屈地说:“我真的没跟他说什么。”
但凡林匪石第二遍重复的话,江裴遗就会信了,他轻轻拍了拍林匪石的头,轻声道:“知道了。”
贺华庭换了一个坐姿,一条腿蜷在没受伤的腹间,另一条腿伸直放在地上,他似乎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喃喃般继续道:“那段时间我每天做梦都想杀了他,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杀人,也没有勇气动手,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他,看着我妈妈被打,我求我妈妈离开他,可是她总是不肯,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德行,下一个或许更可怕,这个世道有命活着就是幸事了。”
“后来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门前哭,遇到了舒子瀚和天明,他们问我为什么哭。”
贺华庭明显停顿了一下,那仿佛是他命运的一个折点,许久才低声道:“我说我想杀死一个坏人,可是没有办法动手——舒子瀚似乎对我很有兴趣,他用看小怪物的欣赏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给了我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点一点教我怎么杀了他,还能不留下一丝证据。”
“所以他晚上撒完了酒疯,回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我用舒子瀚给我的东西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弄晕拖出了房间。那天夜晚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状态,我才发现原来刀锋划破皮肉、切筋断骨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不止要他死,还要他死无全尸,”贺华庭说话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直视过林匪石的眼睛,姿态像是一个知错不改的死囚,他嘲讽般的说:“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负罪感,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那个畜生早就该死了,我妈发现他失踪了,疯疯癫癫地去找了他一段时间,根本没想过他被支离破碎地扔到河里了,也没想过报警。”
“你看,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简单的事?林队、江队,你们确实是罕见的‘正义使者’,可是你们能代表天底下的正义吗?你们能让所有含冤的灵魂都得雪吗?”贺华庭缓缓抬起眼皮,乌黑眼珠深不见底,他轻声一字一句:“如果不是我主动坦白了这一切,你们会知道西边河里流浪着一个死人吗?”
林匪石想了想,问:“华庭,你想过制定法律的意义是什么吗?”
贺华庭“哈”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惩恶扬善,发扬那些一听就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真、善、美。”
林匪石点点头:“有道理,但我更认为法律是用来约束‘好人’的——我们每个好人都有变成杀人犯的潜质,因为人性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阴暗面。”他指了一下自己,缓缓道:“我、裴遗,还有许多警察,我们都杀过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你与我们差别的不过是一个正当合法的身份而已,当我们没有了这层身份,其实跟你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听完这段话,贺华庭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林匪石跟他“促膝长谈”的目的,几乎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字音从牙缝里咬出来:“你什么意思?”
林匪石很淡定地说:“没什么,我打算策反你。”
贺华庭:“………”
他简直要气笑了,直声反问:“策反我?你凭什么以为——”
林匪石打断他说:“除了你那个不是玩意儿的后爹,这些年你还伤害过其他人吗?”
贺华庭的身体轻轻一僵,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朋友,你可能对鱼藏不太了解,在很多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善恶——作恶的人眼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并且丑陋到难以掩饰,当然,像舒子瀚那样已经‘恶’到一定境界的除外。”林匪石的声线本来就带着金属般的磁性,刻意轻柔压低的时候,近乎是蛊惑的,他用一种很亲近的语气说:“而你眼里并没有那种东西,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愿意信任你的理由。”
贺华庭想:林匪石在说什么?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还想策反他,在做什么白日梦?这个条子居然这么天真吗……?
他的手杀过人、见过血,灵魂上带着洗不清的污点,只能匍匐在地狱苟延残喘地活着,是一团见不得人的影子,怎么能再跟林匪石这种走到哪儿都发光的人站到一起呢?
“虽然这么说不符合现代依法治国的理念,但是我觉得吧,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果我不是刑警,我甚至还要跟你说一句‘干得漂亮’,”林匪石话音一转,又语重心长道:“可是华庭,终究罪不至死啊,就算你那个倒霉后爹再猪狗不如,想方设法惩罚他一下、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就算了,没到杀人分尸的地步。”
“你那时只是被仇恨以及凌驾在生命之上的快感控制了——这几年来,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午夜深眠的时候,你不会看到一双沾着血的手出现在你梦中吗?”
贺华庭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从来不劝人做什么‘圣母’,甚至最不喜欢遇事就要你大度的人,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慈悲为怀?”林匪石注视着他,继续不停洗脑:“我觉得睚眦必报是一种很好的品德,毕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是你报复的分寸太过了。”
贺华庭:“………”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多年过去,我们也找不到证据给你定罪,西边河的鱼都变成灰了,根据我国法律根据,孤证不能定案,就算你本人去派出所自首也没人会理你,”林匪石稍微停顿,慢慢地说:“所以,我给你一次洗白的机会,让你从地狱里爬上来,再次回到阳光灿烂的人间——你要不要?”
“……”贺华庭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根吊在悬崖上半死不活的某种牲畜,林匪石对他伸出一条救赎的手,他抓住就能回到人间活下去……抓不住,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可是他凭什么回得去呢?他凭什么……去抓住那道光呢?他已经犯了太多错了,长年与虎谋皮、为虎作伥,他变成深渊,也回不去了。
贺华庭抖着肩膀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咬字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在你们眼里舒子瀚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这么多年,他给我衣食、供我住行,甚至因为他我才不至于在我母亲死后颠沛流离地去流浪,就这点程度的三言两语就想让我背叛他,鱼藏,你未免太天真了。”
林匪石点头评价说:“重情重义,不像是反派。”然而他又像一条洞察人心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般轻轻地反问:“可是你从来没恨过他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多大的恨意?想必那时候你没有那么重的杀心,根本没有要把你继父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是舒子瀚在不停诱导你吧?是他握着你的手教你怎么杀人、怎么分尸吧?是他给你亲手铺了一条路,然后推着你走上去的吧?”
贺华庭鬓边一丝冷汗滑了下来。
“我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你本来可以以自己的面貌活在世界上,现在却不得不变成另一个的模样。”林匪石叹息道:“可是你甘心就这么一直作为一个替身活下去吗?你年轻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少年肝胆吗?”
贺华庭的喉结无声地滚了一下。
林匪石继续循循善诱:“只要你愿意跟我合作,将我顺利送到沙洲内部,取代你的位置,沙洲就有可能全军覆没,而你作为提供重要线索的功臣,就算以前犯了错,也足以将功补过了。”
贺华庭低着头没说话,乌黑的发旋充满了无声的抗拒。
林匪石的诱饵与压力都给予的恰到好处,这时候也不再逼问,怕物极必反,他看了江裴遗一眼,温和道:“打开他的手|铐吧,我看他那么坐着也挺难受的,反正在咱们两个眼皮底下,他也没办法通风报信,也没地方跑。”
江裴遗神色复杂地跟他对视,林匪石刚才说的好像是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简直感天动地,听的人都要哭了,可江裴遗也分辨不出他是真的同情贺华庭,还是单纯为了“招安”才装出来的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