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徵说帮着端饭,被江珩妈妈拒绝了,但是江珩被叫去帮手,一家人挤在小厨房里时,江珩问:“舅舅他们呢?今年没来?”
江珩妈妈那个年纪,当然不是独生女,他有三个舅舅,往年过年中午会一起吃团年饭,晚上再各回各家,江珩跟这几个舅舅关系也很普通,联系方式都没有,但是没看见人,还是叫他觉得有点反常。
“他们不来了。”江妈妈往大碗里盛着肉,很淡定的说。
“为什么?”江珩追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江妈妈这几天来终于表现出一次跟以往相近的脾气,“意思是相比亲妈你更想见到那几个舅舅是吗!”
“都差不多。”江珩淡淡说。
到这时候他终于断了念想,确认他妈并没有转性,三个舅舅都不来,这在人情联系极为紧密的农村非常说明问题,最主要的是他妈不敢告诉他为什么,说明是她自己的原因。
江珩询问地看了张金鹏一眼,张金鹏会意,说:“哥,盛完饭你陪我去院里打桶水。”
江妈妈又瞪了张金鹏一眼,两个人默契地装无辜,江珩把饭盛好端进屋,又嘱咐了吴徵一句,立刻到院子里找张金鹏。
“妈跟几个舅舅怎么回事?”江珩压低嗓音问。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常年在县城,也是刚回来,这个你知道的。”张金鹏说,“但是我听说妈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再也没联系。”
江珩拧着眉,舅舅们都不住在这个村,但一直关系还可以,为什么会突然吵架?
吵架的原因和妈管他要钱以及异常热情地叫他回家,甚至对他带回来的陌生客人都很友好有没有关系?
“哥,我也想问你个问题。”张金鹏又说,“你和那个……那个同事,是怎么回事?”
江珩没立刻回答,看了张金鹏一眼。
张金鹏对这个哥哥自来有点敬畏,他低下头说:“我没见过,但听说过,但是我感觉你和他的关系有点……好。”
江珩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向张金鹏坦白,他笑着拍拍张金鹏肩膀:“你别多想。”
午餐时间,江妈妈依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尤其是对吴徵。吴徵受宠若惊,虽然江妈妈口音很重,交流有点障碍,但他天生可爱,很招长辈喜欢,言笑晏晏地把江妈妈逗得喜笑颜开。
吃过饭,吴徵就说要走了,之前跟江珩商量好,为了不让江妈妈起疑他一刻也不会多呆,没想到江妈妈很不舍地攥着吴徵手:“好孩子,再呆一会儿吧。”
吴徵顿时犹豫了,要知道他走了就得去县城宾馆一个人呆着,小地方的大年夜,所有店铺都关门,他真的是住一个寂寞,能和江珩多呆一会儿也是好的。
江珩抿了抿嘴,他也很心疼吴徵,可是不能冒被家里看出来的风险。他的聪明从爸妈那里都有遗传,所以他跟亲妈斗法的时候从来不敢小看她。
江珩谨慎地说:“他还得回自己家的,没办法多呆。”
“给家里人打个电话,稍晚一会儿回去。”江妈妈说,“我早点做晚饭,你吃过再走,赶得及回家吃饺子就好了嘛。”
吴徵又眼巴巴看了看江珩,江珩心一横,想,无所谓了,左右不过要钱和试探取向两码事,要钱的话,他给爸妈包了两万红包,试探取向的话,他妈要是真说吴徵什么,或者过分了想动手的话,他寸步不离地呆在这儿,谁也没法把吴徵怎么样。吴徵一个人在县城的小旅店过年三十,确实是太凄惨了。
“也行。”江珩看了吴徵一眼,“你跟家里说一声,家里没问题的话,稍微在这边多呆一会儿,晚点我送你回你那边。”
吴徵立刻点头,不敢有太多反应。
吃过饭一点多,吴徵盘腿坐在火炕上看剧,江妈妈叫江珩出来说话,江珩不想去,可也觉得必须得去,于是跟吴徵说在这儿乖乖等着,然后去小屋找他妈。
“今年在帝都过得怎么样?”江妈妈问。
“还好,就那样吧。”江珩谨慎地回答。
江妈妈和江珩一向不睦,对于江珩这样冷淡地说话,她罕见地表示了通情达理,然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那个姓吴的小孩是你什么人?”
江珩心里一震。
江珩勉强控制住自己全部表情,硬着头皮迎上老妈的目光:“我同事啊。”
“你同事是你老乡。”江妈妈说,“但是他连咱们这儿的话都听不懂?”
江珩的心一瞬间凉了。
果然,妈刚才是在试探,吴徵的演技也实在不好,应该说破绽百出,只要她有心就一定可以发现端倪。
怎么办。江珩脑子飞快地转,如果妈妈要揍他那就揍吧,只要别欺负吴徵就好。
他本来这次回来,其实也是准备出柜的,只是没想到会带着自己的小对象一起出柜。
没想到江妈妈居然挺和蔼地叹了口气:“大过年的跟你跑到这儿来,小伙子挺不容易。”
江珩一愣。
“留下吧。”江妈妈说,“吃个饭,大家都装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你们早点走,别再让我看见他。”
这次江珩彻底傻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他妈这个视角来看,这句话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过年同桌吃饭,就是……认可了吴徵。
江珩心里一阵狂喜,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真的这么简单吗?
多年来和老妈较量的经历让他对此存疑,可老妈现在的态度,那种宽容理解,那种母亲的慈爱,那种无奈的容忍,是江珩梦寐以求想拥有的。
他不想相信这一切是假的。
所以江珩问:“你为什么要跟舅舅们吵架?”
江妈妈听到这话,把手放在江珩肩膀上,多久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
“你有你的秘密,妈也有妈的秘密,好么?”江妈妈说。
江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懵懵懂懂点了头。
回房间的时候,江珩走路走的浑浑噩噩,他甚至理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妈轻而易举看穿了他和吴徵的关系。
妈接受了?
好像突然之间,他和妈的关系变缓和了。
可是……妈和三个舅舅决裂了。
这种缓和是真的吗,这种接受又是真的吗?
一整个下午,甚至直到傍晚,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俩,江珩爸妈住的瓦房有东西两个卧室,他们俩在东卧室,江珩想去帮忙做饭,又被他妈赶了回来,小声说让他陪着吴徵。
江珩心里更煎熬了。
他太想相信他妈,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这一切是没有道理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即使是“妖”,是一场幻梦,这个幻梦也太美好了,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这是江珩曾经无比渴望却无法拥有的,他很想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想要闭着眼睛躺下去,可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放轻松。
吴徵悄悄问他,到底怎么了,江珩悄声跟吴徵说了,吴徵笑着安慰他说,不会的,世事哪有这么险恶,那可是你妈妈啊。
江珩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叹口气说,希望如此。
又过了会儿开始烧饭,江妈妈还是体贴地没让他们俩出来帮手,但是家里居然没有酱油了,江妈妈打发张金鹏去买,村里的小卖店关门了,只能去县城。
吴徵主动地说:“我们开车去县里吧?”
“不用不用!”江妈妈立刻把吴徵按了回去,“你是客人,在这儿坐着就行!珩珩你也别动,陪你同事!”
“谢谢阿姨。”吴徵说,他是真心觉得江妈妈没有江珩形容的那么可怕,虽然市侩了一些,但人还是善良的,他觉得江珩和江妈妈之间应该有误会。
可江珩却一直皱着眉头,神情看起来更焦灼了。
意外一桩接着一桩,刚发现没酱油,江妈妈又因为做菜太用力,把锅铲撅了。锅铲只有一根,只能赶紧出去买,吴徵再次试图帮忙,但又被江妈妈拒绝了,这次她说:“我们俩去买,你们在这儿等着就行。”
接着她用木勺盛了一碗炖菜给吴徵:“饿了就先吃点这个,等我们回来。”
说着江妈妈就和江珩继父一块儿走了,顿时小瓦房里就剩下江珩和吴徵两个人,还有一口熄了火的大锅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炖菜。
冬天农村很冷,窗户外面绷的纸都被冻满冰花,窗户里面结了一层霜,在这样半透明的情况下往外看,可以看到墨一样的夜色,还有满天星斗,左右有狗叫鸡叫人声,对比之下,显得他们俩这房子有点寂寞。
吴徵打破沉默:“做年夜饭做成这样,也太尴尬了吧?”
“不对。”江珩说,“这件事绝对不对。”
吴徵一愣:“为什么?”
“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把咱们俩单独留在这儿能怎么样,但就是……太怪异了。”江珩站起身,焦灼地在屋里踱步,“我觉得特别不安,要不我们别呆在这儿了。”
“江哥,我觉得你真的想太多了。”吴徵说,“这是你家,你亲妈啊,你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比你更想相信她好吗!”江珩声音突然高了一调。
吴徵吓了一跳,江珩喊完这句话也愣了几秒,才慢慢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吴徵摇了摇头,心里有些难过,不是难过江珩吼他,他说不清楚自己在难过什么。
吴徵拿起那碗猪肉炖粉条,夹起表面上的一块肉递到江珩嘴边:“江哥,你吃点东西吧,天气太冷了,吃些热的心情会好。”
江珩“嗯”了一声,低头就着吴徵筷子要吃,可就在即将咬下去的前一秒,他脸色忽然变了变。
“放下。”江珩说,语气忽然变得非常非常冷。
那种冷不是故作冷淡,而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和绝望。
吴徵手不自觉跟着颤了颤,发现江珩连脸色都变了。
他茫然地把这块肉放下,江珩拿过筷子拨了下这块炖肉油亮的枣红色肉皮,出乎吴徵的意料,肉皮竟然被拨起一条缝隙,即使是吴徵都看得出来,这是一道刀口。
为什么炖肉要在肉皮和肥肉中间切一道刀口?而且还是非常隐蔽的那种,吴徵完全没有看出来。
江珩脸色变得更难看,他顺着刀口直接把整块肉皮划了下来。
肉皮剥落,只见亮晶晶油汪汪的肥肉上,静静躺着四颗半粒的白色小药片。
“……这是什么?”吴徵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语言能力。
江珩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的可怕。
大概率是安眠药,其他药他爸妈也弄不到。
不管是什么,会被特意藏在炖菜里面,希望人不小心吃下去的药片,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江珩妈妈给他们下/药。
吴徵脑子里像有道雷在轰响,因为太过难以置信了,他甚至没有什么真实感,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手在抖。
江珩的脸色极其苍白,神态却显得很淡定,也或许是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江珩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张金鹏。
江珩飞快地按下了接听和免提,张金鹏紧张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哥!你在哪儿!”
“在爸妈这。”江珩冷静地说,“有什么事吗?”
“爸妈跟你在一起吗?”张金鹏问,这时候吴徵听出来,他声音竟然也在抖。
“不在。”江珩说。
“快走,哥,你们俩现在赶紧开车走。”张金鹏说。
“为什么?”江珩问。
“我刚刚知道,我爸欠了一笔赌/债。”张金鹏说,“他们想用你的车来还。”
——
江珩瞬间站起身,拽了把吴徵的胳膊,吴徵也在听到“赌债”这个词时才终于恢复了身体的全部功能。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穿上外套拿起包就往门外走,走的时候江珩没有挂电话,他问张金鹏:“具体什么情况?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到小超市,听见卖菜的在讨论,说咱们村的张家欠了好多钱,张家的媳妇跟他三个弟弟因为借钱闹掰了。收银员他弟是收债的。”张金鹏深吸了口气,像是为了平定自己的颤抖,然后说,“他们还说,前两天张家终于答应,要拿今年新买的轿车先抵一笔赌债,我一想,我们家哪来的汽车?不是只有你开回来的这一辆吗?”
这句话在夜风中像把冰冷的刀,听到时吴徵刚好看向自己停在前院靠门处的轿车,轿车在夜色中披着薄薄一层冷光。
想起碗里那两片药,吴徵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所以说,那些所谓的理解,哄劝,容忍,善解人意,全部都是为了稳住他们,留下这辆车的骗局。
所以说,妈从来都知道江珩想什么,要什么,她只是单纯的不肯给而已。
只是单纯的算计到了自己儿子头上而已。
江珩身子晃了晃,吴徵慌忙扶住他,江珩摆摆手,拉着吴徵飞奔上车。
“哥,你是不是在外面!”张金鹏慌里慌张地喊,“你什么都别管了!快走!我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我知道。”江珩依然格外冷静地说,“先挂了。”
“嗯。”张金鹏说,“哥你安全了跟我说一声,你要是信不过我的话,回了帝都再联系我也行。”
“好。”江珩短促地说着,挂了电话看着吴徵,吴徵以为他会崩溃,可这一刻江珩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冷静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