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人动。
没有人想动。
张晟的手还举在半空。
张睿冷冷的压下弟弟已经发凉的手,拉着他,往内院走去。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张义山和一众参谋、将领、军官进了书房,张铮是将,而他是帅。
将的使命是领兵打仗,而帅的使命,是全盘调度。他是张铮的父亲,也是他的元帅,他将为张铮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人员、物资、枪炮,而张铮也决不会让他失望。
张铮将带给他的,是一场场的胜仗!
那是他的儿子,必然不会教他失望!
青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又是怎么躺在了床上。他忘了自己该好好安慰夫人,张铮的母亲,也忘了该陪着张睿和张晟,他们或许会怕。
然而,当一个人连自己都在恐惧中时,又怎么能去安慰另外的人?
他什么都没想。
他的眼前,并没有百万军人在哨声下聚集的壮观场面,他甚至一时都想不起张铮的军装是什么颜色。
白色,黑色,黄色,甚至红色,都不重要。
他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
有人为他盖上被子。
本来早已不冷了,他不该冷的。
他知道自己在发抖。
然而也仅仅是知道罢了。
这也不重要。
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没人知道这场战争会延续多长时间。
叱咤风云多年的张义山会把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一定不会没有万全的准备,青禾竭力说服自己,只是时间罢了。
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他的军队是奉系中最精锐的一支,经过两年的严酷训练和大大小小的战争,战斗力一定很强。
或许,在两场战役的中间,他还会回家里看看。毕竟他的孩子们还小,需要一个父亲……而他,也需要他。
青禾以为自己长大了,和五六年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不一样了。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仍然需要张铮给他底气。
是的,底气。
青禾在柔软的被子下蜷缩起来。
他环抱住自己,缓缓入眠。
爱,不是菟丝花一样攀在他身上,不是有恃无恐的在他身上吸取力量。
起码,这不是他的爱。
他的爱,是付出,是奉献,是愿意为了对方变成更好的人。
在树遇到狂风的时候,菟丝花把它绞的越来越紧,而当它倒下,有的菟丝花会随之死亡,有的则会另寻寄主。无论菟丝花怎么选择,树终究是死了,死在了狂风和暴雨的侵袭中。
青禾不愿做菟丝花。
或许他曾经是,茕茕孑立,孤苦无依。
它得到了救赎,得到了从未想过的、有苦有甜的生命,它好奇的望着天上的阳光,看着眼前的雨珠,树冠为它挡雨,树身为它遮风,它感受着这个精彩的世界,在快乐时高兴的唱起歌儿,在痛苦时则缩在树的怀里。
它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树倒下呢?
倒下的树,将失去生命,失去骄傲,失去尊严。
菟丝花无法阻挡狂风和暴雨,它太弱了,弱的一阵不大的风便能将没有树的它卷起。
可青禾不是菟丝花。
他固然也不能阻挡风雨,但他不会绞在树的身上。
他愿意好好的等着,等着张铮凯旋——对,不是活着回来,是凯旋。
他意识到失去骄傲的树恐怕也不愿继续生命,人活着,总要有自己的骄傲,或者尊严,或者骨气。
张铮凯旋时,他仍然年轻,仍然满腔爱意。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将会在众人面前坦然的和张铮拥抱,在所有人面前告诉他,你能回来我有多高兴,我为你骄傲!
他也想让张铮为他骄傲。
他会将自己的根系扎入土地,汲取养分,茁壮生长。
他会让张铮没有后顾之忧,让他的军队乃至整个奉军拥有充足的物资供应,让他手下的军官士兵永远不用担心军饷不用担心家乡的父母妻儿。
不管这场战争持续多少年,他都会等着张铮,不过不是什么都不做空空等待,他会为张铮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竭尽全力给予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要让张铮知道,纵然战争再艰难,奉天的家中,还有他在。
青禾睡着了。
他睡在床的左侧,大床空出来了一半,在等待另外一位主人。
他的气息还萦绕在这个房间中,青禾在睡眠中感觉到,紧蹙的眉心展开。
这是他们的家。
张铮将在战场浴血厮杀,将面对凶狠残暴、毫无人性的敌人,他呢,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成长的同时等待张铮回来而已。
在这个处处都留着张铮的痕迹的家里。
他不需要怕。
英儿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看了一眼床上,青禾少爷的头掩在被子底下,不知道有没有哭……
大少走之前吩咐过,若他下次回来时青禾少爷瘦了哪怕一点儿,唯她是问。
英儿想,她能督促青禾少爷好好吃饭,可心事却并非她能开解的啊。
她叹了口气,将灯关上,无声的退了出去。
第94章
红色衣甲与黑色甲胄遥遥相对,十数万大军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铺开,杀气惊走方圆十里内所有飞禽与走兽。
黑军将领一手缓缓指向苍天。
他身后,一支闪着厚重光芒的箭矢“咻”的一声,在汪洋般的黑甲之上穿过,一往无前冲向红色军队。
一支箭矢后是无数支。
黑军将领手臂猛然挥下,他执一柄形状奇特的长剑,长啸冲向敌阵。
万千黑甲随他一同向前!
厮杀声在平原上铺开!
青禾看着红色与黑色交融,鲜血染红了大地与天空,黑衣将领冲入敌阵,他没有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杀戮中。几百铁甲骑兵如同直指心脏的长枪,狂风暴雨般卷入敌阵,冲向红将!
青禾瞳孔骤缩。
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这是何等气魄。
他更紧张,他不知道黑衣将领是何人,红衣将领又是何人,他为此等恢弘战局感到紧张,也……为黑将紧张。
十数万人混战,他却率区区几百人闯入敌军腹地,勇固勇矣,但真的经过深思熟虑了?在数百倍于己的红衣军队中,他可还能生还。
青禾觉得不能。
实力悬殊如此之大,他怎可能生还?
虽这么想,他还是一瞬不瞬望着,他看见浑身浴血的黑将一剑斩下红将身边大旗,看他与红将缠斗一处,而其他黑甲骑兵则团团护住他,不放任何一个红兵靠近。
红将轰然落马!
若非全身无一处能动,青禾真想为他喝彩。
黑甲骑兵们带着俘虏试图冲出红衣军队重围与黑军会合,然而红军越发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涌向如今只余百人的铁骑。黑色甲胄在红色衣甲中宛若一座孤岛,而红甲便是将要淹没他们的海洋。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黑甲中有人发出响彻天地的怒吼,黑衣军队士气大振,数千精锐骑兵闯入红衣军中,直直朝黑将杀去。
黑将及身边士兵精神大振,亦杀向他们。
两军汇合!
将领的黑甲已为鲜血染红,脸上亦全是鲜血,面目模糊不清。而敌人不需要看清他的脸,只需看清他的双眼便肝胆俱裂!
他如一尊杀神。
黑将把俘虏带回了他的军队,而远处,去援救他的黑甲精锐则死伤大半,红衣士兵们恶狠狠咬住最后的骑兵,将他们拆吃入腹!
黑将怒吼,目眦欲裂。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他的目光越过烽火和映红天际的鲜血,望向虚空——
青禾心中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满头大汗,寝衣湿透能拧出水来。
他按着心口,坐在床上,急促喘息。
这是梦吗?
不是梦,他怎么会“醒来”?可若是梦……青禾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若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黑甲、红甲、箭矢、厮杀……还有那双充血的眼睛。
“英儿!英儿!”
英儿急匆匆过来:“少爷,怎么了?”她恍然一惊:“您做噩梦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青禾摇摇头示意无碍,说:“你去,把大少的信拿过来。”
信离的并不远,就在书案上,他睡前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珍而重之,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虽然不远,可青禾没有力气走下床,再走到书案旁,那个梦让他虚脱,浑身上下没有一分力气。
英儿连忙把信拿过来。
青禾攥着那封信,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英儿想逗他开心:“大少可真厉害,短短三个月就让日本人吃了两次大败仗。我还从来没见过帅爷那么高兴呢,一个劲儿的说虎父无犬子。”
青禾沉默的注视着信笺上张扬的字迹,给他的信里,张铮绝口不提战场如何,战事如何。他的信很短,内容也很简单,不过说几句遇到的微末小事,还有一句更简单的“好好吃饭”。
三个月,一封不到百字的信。
青禾将信折好,放在枕下。
英儿兑了杯温蜂蜜水,小声道:“喝点水吧。”
喝过水,青禾疲惫的躺在床上,英儿出去了,他不想阖眼。
张义山很少在家里谈论战事,苏茜也不是一定要时时刻刻知道儿子的动向才安心,她和张义山夫妻多年,早已学会了不听、不问、不看。
青禾平日里当然不好去问张义山战事如何,张铮如何。三个月来,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战争让有些生意很不好做,但相应的,总有一些另外的生意发展势头良好。
这封等待了太久的信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波澜。
但他不会因此改变决定,张铮有他的战场,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无论什么年代,只要战争爆发,人们对粮食的需求便趋于病态。这场全国性的战争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人能够未卜先知,因此就算是最有先见之明的大商人也没来得及囤积粮食。
有些人认为,战争不会爆发,因为一旦打起来就会真正的灭种亡国;还有人认为,战争不会来的这么早,东北、全国的平静起码还能维持十年。
即便是张义山也没想到日本会这么疯狂。
哪怕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都知道战争不是这么打的,而他们居然活生生的屠了一座城!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义山不相信的瞪大眼睛,喝道:“你他妈没看错?”
在几十万同胞的血海深仇之下,就算是平日里最奸猾的军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了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但凡有一点儿血性的人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几十万上百万忍气吞声的老百姓涌入军营,为了捍卫自己和亲人的性命而战!
在这样不死不休的战争形势下,稍有先见之明的商人们开始囤粮。
东北商会的会长,刘耀的父亲刘青山召开了一场会议,旨在劝诫大家不要哄抬粮价,做商人,要讲良心,不能发国难财。
青禾在他的位置上,冷眼旁观商会成员们的表现。
应和者少,沉默着多。
刘青山脸色沉重,他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极少人会因为“道义”二字约束自己。当年商会成立的根本原因就是保证入会的商人能将买卖做的更好,如今反其道行之,这些一斤豆子要榨三斤油的人对此会作何反应,他心中有数。
“诸位,咱们这些人,有些生在东北,长在东北,还有些是在关里活不下去了,千辛万苦闯关东来的。这片土地养活了咱们,养活了咱们的妻儿老小,咱们能有今天,一是靠自己玩儿命干活,劳心劳力,挣的是辛苦钱;二是靠父老乡亲们帮扶,他们相信咱们。人啊,得讲良心。”
刘青山苦口婆心,然而无人相应。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只是有些时候,良心不能当做饭吃。
也没有人出言反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青禾是什么身份,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说自己要囤积居奇,这不是不要命了吗?!
青禾状似无意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他的身后,着戎装的王永泽猛地抽出手枪,一把拍在桌上!
众人哆嗦起来。
刘青山沉默。
青禾看向桌上那把冷冰冰的手枪,轻轻笑了笑,说:“子冉是晚辈,有些话本不应由我来说,可今天我却不得不说了。”
他悠悠起身,温声道:“诸位,国难当头,你们也是七尺男儿,却只想着如何发国难财,当真是大丈夫所为?”
青禾越温和,他们心中却忐忑。
青禾离开自己的位置,他慢慢踱步,在众人身后。不管他走到哪儿,在他前面的人都觉得后脑勺发冷。
青禾不紧不慢道:“宋老板,我听说你的父亲是在闯关东来的路上被恶霸打死的吧?”
宋老板握紧拳头,“我不想提先父的事。”
“你当然不想提,听说他死的很惨,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喊疼。”
宋老板红了眼睛,拍案而起:“张老板,你有话直说,不要牵扯我父亲!”
青禾对上他愤恨的目光,淡淡道:“请你好好想想,若你真的大肆囤粮,高价卖出,那你和打死你父亲的恶霸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