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毕竟不是街头茶馆里对战争一无所知便信口开河高谈阔论哗众取宠的闲人,而是一群精英。他们或是拥有出色的学历,或是在自己的行业中做出了耀眼的成绩,东北的疆土需要战士守护,但论发展,他们是脊梁。
闵子敬面无表情地坐在他旁边,远处,正有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青年高谈阔论,他略带嘲讽的说起前不久发生的战争。
闵子敬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但白西装的话引起众人阵阵笑声,考虑到张子冉和张铮的关系,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表现的这么平静,“你不生气?”
青禾垂眼摇摇头,“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白西装在说的是张铮杀俘一事。
闵子敬道:“你也觉得张铮手段太过残忍?”
青禾看向他:“残忍?子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闵子敬嘴唇绷起,半晌道:“张铮本来可以枪毙他们,砍头……未免过于残忍。我知道日本人屠城时种种行为泯灭人性,可这不代表我们能和他们一样。”
他平日也不是一个喜欢心软和妥协的人,甚至和一般人相比,他还少了几分同情心,但将三千俘虏——就算他们是日军——活生生砍了头,实在让他感到惊惧。
青禾道:“张铮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张铮是在战场上。”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明智的及时停止。
青禾心中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刘耀和冯亚芳携手过来,冯亚芳向来活泼外向,今天却显得有些憔悴。坐下后,刘耀揽着她的肩膀,小声劝了几句,她才勉强朝青禾笑了笑,说:“子冉,许久不见。”
她和刘耀已然成亲,婚后生活不太如意,不是因为刘耀,而是因为刘耀的母亲。
纵然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在一个咄咄逼人而且神经质的婆婆面前仍然显得弱势。刘耀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家护着她,她也不愿意将太多的负面情绪显露在刘耀面前,更不愿意告诉妈妈让父母担忧,短短一年,她就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
青禾曾约她出来喝咖啡,冯亚芳找了个借口推脱了。从别人口中,青禾知道了刘青山的太太究竟是位怎样的妇人,也难怪他们成为生意伙伴这么长时间刘青山从未携她出现在任何场合过。
青禾不由看了眼刘耀,刘耀撇过脸去,显得有些尴尬。
“许久不见,刘太太最近在忙什么?”青禾将口气放得轻松。
“刘太太”终于被逗笑,说:“学三从四德。”
刘耀摸摸鼻子,“你们聊,我正好有事和别人谈。”
他起身离去,闵子敬冷笑道:“我说过他不适合做一个丈夫,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还事事都听母亲的话,怎么能做好一个丈夫。”
遇到青禾之前,冯亚芳是他唯一的朋友,看着她的生活不如意,闵子敬十分愤怒。
冯亚芳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谁让这偌大的奉天城没有文人好好批评这个现象呢,婆婆大于天啊。”
东北的军事可谓全国第一,重工业、铁路的发展同样耀眼,可在民俗、文化的发展却远远不如京城、上海等地。
这种现象并不正常。
闵子敬和青禾都沉默了,他们虽然一个出身梨园一个是私生子,终究还是男人。看到身边有女同学便觉得她们的生活和男同学们一样,可以自由追求理想,可以自己选择人生的道路,然而现实向他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纵然是冯亚芳这样出身不凡、慧黠开朗的女孩儿,在婚后生活中仍处于弱势,在丈夫母亲的压制下连出门与朋友喝个咖啡都不能够。
而这远远不是一篇文章能够解决的事。
青禾沉默的握住她的手。
冯亚芳的眼眶红了,靠在青禾肩膀上啜泣,她捂着脸,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青禾难过的揽住她的肩膀,如同她的血缘兄弟。
闵子敬骂了一句脏话。
刘耀在远处频频回头,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冯亚芳需要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而有他在,她只会讶异自己。
冯亚芳竭力压低自己哭泣的声音,希望在别人看来,她只是累了,靠在朋友身上休息一下。但即便是在哭泣之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女人,她若是看见这一幕恐怕只会指责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她的肩膀不断抽动。
青禾只能轻轻拍她的后背。
这个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侯玉芝。如果玉芝姐还在,一定会给冯亚芳最合适的建议,她对人心的把控能力让人实在佩服,哪怕是最刻薄的人都会喜欢上她,欣赏她。
冯亚芳终于止住眼泪,接过手帕擦着脸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青禾担忧道:“这么下去不行,不然这样,我回去请夫人邀请你到帅府住一段日子,正好也陪陪她。”
冯亚芳眼睛一亮,踌躇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再说,这个时候帅府一定不欢迎外人。”
青禾看着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女孩儿,摇头道:“当然不会,夫人一直很喜欢你,她还让你多去府里玩儿,记得吗?”
当青禾向苏茜说起这件事儿时,她果然答应了。
冯亚芳的事解决了,青禾也松了一口气。
至于张铮杀俘一事,张铮回来动手术时他曾问过,张铮只是轻描淡写说他们该杀。青禾彼时心中很怕,他怕的不是张铮以斩首的形式杀了三千日军这件事本身,他怕的是张铮在手上染了太多的血之后会对战争上瘾。
从前剿匪、和其他军阀作战固然也会杀人,可张铮对日本人的仇恨根深蒂固,青禾一到他身边就很清楚,只要有机会他不会心慈手软。
而如今他的机会来了。
可张义山的演讲再有渲染力,也不能抹杀张铮在战场上过于铁血的手腕。
如今大多数人还陷在对日军的仇恨里,可如裴多菲俱乐部成员的人们已逐渐清醒,听他们清醒的看到张铮的冷酷、残忍、狠辣,在乱世中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可等战争结束呢?
而越来越多的人会看到这一点。
青禾决不愿眼看张铮为舆论所迫,让出原本便属于他的东西。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闵子敬,为什么要完全掌控一间报社。
和杀俘一样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有人在奉天看到了王新仪。
刘盟信誓旦旦道:“我看错谁也不能看错王少……他啊!子冉,相信哥这眼神儿,绝对没错儿。他身边跟着俩人,不像保镖,看起来对他不怎么客气,有个还搡了他一把。哎,说起来他当年在奉天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如今是虎落平阳啊。”
他又道:“不过他怎么敢回来了?我爸倒还好,有了正事儿做没时间去想刘震,他妈就不一样了,找他找的走火入魔了都。”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但一定没好事。”
刘盟挥了下手:“子冉啊,我知道他和大少关系好,我爸也快六十的人了,顶多再活二十年,到时候姓王的愿意回来就回来呗。”
他是真豁达。
他还得谢谢王新仪,小时候刘震可没少欺负他。
青禾思忖再三,还是没将这件事写在给张铮的信上,也没有告诉张义山。他把这件事交给了王先奔,几年经营,王先奔在奉天的根已经扎的很深。
找了几天,还是没有音讯。
青禾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心知肚明,王新仪回到奉天一定会出大事,刘盟口中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多半是日本人。
王新仪这件事对张铮的影响绝对不小,一是对他的感情,二是张金鑫。
自从王新仪远走他乡,张金鑫和张铮两人之间就显得有些生疏,张金鑫从来没说过张铮的一句不对,但他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张铮。
张铮从未提过,但青禾知道,他一定被这两个兄弟伤了心。
不过,到底会出什么事儿呢?
第99章
战火连天,海上花的生意却越来越好。
日本人在奉天的生意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净,原本苦苦支撑的海上花又热闹起来。
青禾不排斥在这儿和人谈生意。
天气日冷,他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上楼,无意中看到了郭坤。
他一个人,神色迷茫,一杯一杯的灌酒,看起来很伤心。
青禾进了雅间,中途却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对方察言观色,提前告辞,并且说明日一定去签合同。
青禾亲自送他离开,而后转身回了海上花。
郭坤醉眼朦胧中看见一张讨厌的脸,这张脸对郭坤来说就是祸害,没有他,自己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青禾示意王永泽等人离开,然后在郭坤旁边坐下,也不说话。
郭坤哈哈大笑,指着他大声说:“你看你,威风的很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给小爷提鞋你都不配!”
青禾静静听着,无喜无怒。
郭坤握着酒瓶,眼睛都红了:“张铮本来该是我的!我们一起长大,他爱的该是我!是我!”
“都是你,要不是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本来该是我的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到底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郭坤喃喃自语,捂脸哭了。
青禾沉默良久,说:“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郭坤哭着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我,我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不会了。”
他重复着“不会”,又往嘴里灌酒。
青禾按住他的酒瓶,说:“别喝了。你是自己来的吗?我送你回去。”
郭坤狠狠挥开他的手:“我用得着你假好心!你送我!小爷不稀罕!张铮看上你一定是瞎了眼,我也不稀罕他!”
青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灌酒,他并不讨厌郭坤,即便当初他处处为难自己。归根究底,是张铮不对,不该把他带上床,有的人可以好聚好散,但有的人不行。
郭坤看起来脾气暴烈,不像是会拖泥带水的人,却过于重视感情……重视没有结果的感情。
郭坤迷迷糊糊的醉倒,青禾试图扶他起来,没有成功,一旁等了太久进来寻他的王永泽将郭坤架起。
送了郭坤,青禾望着车窗外的茫茫夜色,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失落。
王永泽问:“回府?”
青禾点点头。
他能做的,不过是在遇到醉酒的郭坤时将他送回家里,一切还要靠他自己想通。
张铮实在不应该招惹他。
青禾知道这不过是陈年旧事,张铮的过去是一本烂账,想它没有任何意义,不过看着郭坤这么失意,他无法自控的有些难受。
感谢命运,青禾想,张铮变成如今的他。
王新仪回奉天的意图很快浮出水面。
一家报纸上登出了对他的采访,内容是当年张铮离开奉天远赴德国的原因——孔家人也站了出来,指责张义山张铮父子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这家报纸是出了名的不畏强权,主编是一位很有骨气的文人,也曾指名道姓的批评过张义山,张义山当时一笑置之,而如今,他在当面采访过王新仪并对他的话进行核实之后,把一切都写了出来。
张义山把报纸拍在桌上,冷笑道:“下的一手好棋!”
这是国事,更是家事。
苏茜脸色也很难看,谁都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再翻出浪来。当初之所以打压孔家便是担忧他们会对张铮不利,如今在别有用心者的推波助澜之下,他们居然又死灰复燃。
还有王新仪!
谁都不清楚他手里究竟握着张铮多少秘密。
苏茜道:“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很愤怒。
孔晨的事,一开始确实是张铮的错,他们也尽力弥补,若非孔家怀恨在心让张铮染上大麻,后来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而如今他们居然还有脸跳出来喊冤!
张义山也为此烦躁,张铮二十岁之前一直顶着纨绔的名头,进了讲武堂入了军伍之后旁人好不容易少了点议论,这几年让他带兵剿匪打仗都是为了给他的将来做铺垫,全面战争开始之后,一个又一个捷报传回奉天,人们终于开始将崇敬目光放到张铮身上,可报纸上这么有鼻子有眼的一写,谁他妈还信张铮会把奉系弄好?
青禾后悔没将刘盟看到王新仪在奉天出现的消息告诉张义山,否则以张义山的手段,说不定能力挽狂澜。
而张铮在年少轻狂时做错的事,终会一桩桩一件件的找回来。
“这件事不要让张铮知道,”张义山沉着脸,“我已经让人把所有印出来的报纸都收了,也没人敢印新的,张铮在军队上,不一定会听到消息。”
青禾点头。
纵然张义山反应迅速,这件事还是在奉天掀起了轩然大波。
王新仪的身份很特殊,一方面,他出身显赫,是王泉乡的儿子,还是张铮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兄弟;另一方面,他因杀人逃离奉天,王泉乡登报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张铮也明确表态,和他再无干系。
他一无所有,因而不怕破罐子破摔。
人们都相信他的话,因为他知道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并且有动机将这些事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