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高中三年的苦读没有白费,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军校,已经大二了。听妈妈说,他高三中年全是靠吃救济过来的,原因是他爸爸酗酒后打架,被人揍瞎了双眼再也不能开车了。不过一进那幢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瓦房,妈妈叫我学学竹子吃苦耐劳的嘱咐就全忘在身后了。
竹子长高了许多,骨架结实却显得精瘦,唯一和以前不太相同的,是他原本会笑的细长的眼睛变得很混浊了,就算他赤脚带我到河塘里抓鱼的时候,也只有朦朦胧胧的忧郁。
幼小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在想念显焰哥哥--不知道显焰哥哥,现在在哪里?我每次想到这个的时候总会觉得发自心底的苦涩。毕竟,似乎我才是那个最不能容忍的罪魁祸首。
悔恨之后,我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将来,我一定要幸福。不会像竹子和显焰一样--至少,我不会让那个我爱的人人和我一起哭。不会让我和他一起--身不由己。
就是这四个字吧。
=五年前=
五年前,我初一,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在这同样灰暗的一年里,我遇见了石头。
我从最好的小学直接升入了最好的初中,却在考拔尖班的时候落选了。因为天生的软骨头,我喜欢幻想,所以对于理科根本就是没由来的憎恶。我骗爸爸说我看掉了一页卷子,他惋惜和厌恶的表情让我惊恐已极。好歹的,我总算被分到了普通班中最好的那一个。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让入学考试名次的每两名作为以后的竞争对手,我在摸底考试里是第二,比第一名少一分。
我和施蔚石在同学陌生的眼光里一起站了起来,我有些难为情。而让我轻松了一些的,竟是他转过来来炫烂的一笑。
他有一张瓜子脸和浓密的眼睛,留着标准的男生头,清爽已极。皮肤白皙,但是感觉健康。身材高高的,和我差不多。从此以后我总是喜欢看着他的笑容,那里面有我没有的东西。
直到开学的第二个星期,我才对他的看法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观。那天,老师叫我们几个班干部去帮忙阅卷。我是学习委员,而施蔚是班长。批改完毕天已经黑了,又恰巧停了电,下楼时候有人打着手电筒一路调笑。我则闷闷的走在他们的前边。
......喂!穆非忆!拜托你讲几句话行不行?
我一怔。这是施蔚石充满挑畔的声音。
我没有作声,只是抿抿嘴,不指望他能看见。自己多年以来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的习惯,不是三天两天就能改变的。
施蔚石夸张的叹着气,说,真该让几个男人强奸你,你看到时候叫是不叫--
楼道里的哄笑声突然响得震天,施蔚石恶意的嘲笑声也夹杂其中。我不会发火,只是心头一紧率先跑了下去。远远的还听见他们的嘻笑声音。
要哭也得忍着,回家再说。一边匆匆的往家赶,我一边对自己不断重复。真是服了自己的懦弱,居然能够在听了这么过分的话之后仍旧不动声色。我不明白施蔚石到底有心还是无意,但我明白,自己的确是喜欢他的。
其实从看见显焰强吻竹子的时候开始,我就明白自己是个喜欢同性的孩子。自小,便是如此。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会施蔚石动心。他是一个典型的有阳光气质的人,不该是我这种灰暗的人所能接近的,一旦相遇,我一定会得不偿失,被烧得粉碎。
我成天默默不语,埋头苦学,几年来住在奶奶家的经历,让我学会了凡事都要独自解决。当我感情正处在低潮的时候,家中又突然传来消息说:爸妈双双下岗。
家中的经济状况从多年前起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妈妈衣柜里的衣服就能看出端倪。
此后我仍旧住在奶奶家里,只是每周一次与父母的见面,变成了我自己回家。
年龄大了,我晕车的症状好了些,至少公汽可以勉强的坐下来。下车之后我总会昏昏沉沉的走回家,然后已经不再奢望父母能有笑脸相迎。
爸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我也越来越惧怕他,已经到了他一站在我身后,我就会发抖的地步:我怕他会冷不防的吼我一句或者抽我一下......我已经恐惧得有了惯性。每周一次的全家晚餐也成了爸爸与妈妈争嘴的好时机,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我,连我回家忘记带上门也能使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掀翻饭桌。
所以,一直觉得是自己这个家里不受欢迎的人。我似乎成了家庭纷争的导火索,这是我最直接的印象。于是后来扯上各种他们并不在意的理由,两三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心情已经完全一片死灰。奶奶家中的忍辱吞声和自己家里的一触即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何况,学校里还有个施蔚石。
=四年前=
四年前,我初二,有了一些朋友,却没一个知心知底。性格和性向注定了我无法敞开胸怀。施蔚石依然是一如即往的恶劣,变着法子嘲笑我的懦弱无能。别人看似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却总能在我的心口一道一道的划开裂缝,露出鲜红的皮肉。自己除了成绩之外,一无是处,连小时候曾经引以为傲的脸面,也被蓬乱的头发遮得不堪。有个自称是我朋友的人说,假如不是我的学习好一些,施蔚石这种优秀的人根本理都懒得理我。我听罢,一时语塞。
我的心已经坚韧如铁,普通的利刃已经没法再有任何划下痕迹的机会。可是施蔚石有时难得的善解人意,却意外的成为削铁如泥的干将莫邪。
我是学习委员,许多试卷的答案老师总会交给我在自习课时让同学轮流对。自己鬼使神差的在某天下午,连着三次在点到施蔚石名字的时候出错。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开始起哄,说自从施班长初一年级晚上那个无心的玩笑之后,就和穆非忆成了死对头。
站在我这边的人则说傲慢的施蔚石是块死烂石头。施=死,蔚=蓝=烂。我铁青着脸站在讲台上,甚至有几个人开始鼓吹要把自习改成斗殴会。我踏着铃声走出教室,刚到楼梯口,就有一道人影从我身边飞快掠过......是施蔚石。他轻轻的,在我耳边留下了两个字:
--傻瓜。
我立在那里,一时忘了自己是该上楼或者下楼。一切只因他的语气里少了霸气,多了宠溺。
来自家庭和情感的压力,迫使我必须发泄--我不是开朗的人,我甚至不能算是正常人。所以,我选择了用刀在手背上面划。不算太痛,可用那种不钝不利的刀子割下去的话却可以流出许多血--那样的话,我心里会舒服许多。仿佛吃了鸦片一般,每隔几天,我就会狠狠的手背上割上几刀,毫不留情。内心的煎熬太过激烈的时候,甚至会在上课的时候在桌面之下重复。
所以我讨厌打针和穿短袖。不可以,我的自尊和自卑不容许让别人知道这种事情。
直到有一天,体育课我在洗手间洗掉血渍的时候,被无意中闯进的施蔚石撞了正朝。我的心里闪过一阵呻吟。他如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我的手上密麻交错的血痕半晌,厌恶的撇撇嘴,说,真恶心。我默然,悄声无息的刷下袖子向外走,却被了阵强劲的回力拽了回去。
施蔚石架住了我的双臂他的尖细的下巴抵在我的锁骨下,呼吸拂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叹了口气。如吟叹一般浓重的叹息。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错觉。挣开他的怀抱,我头一次乱了方寸的向外逃。头一次想在除了夜晚被子下的地方哭出来。
那时,我在奶奶家住满七年,父母下岗也有两年。记忆里,妈妈身上的伤疤也在不断增加。
=三年前=
三年前,我初三,是初中的最后一年。
刚开学的时候得到一个好消息,父母在妈妈叔叔的帮助下进了一家私营企业,收入还过得去。
妈妈是重庆人,出生几个月父母就离婚了,母亲抱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了这个小城,和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由于又怀孕了,就把妈妈交给了第二任丈夫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继曾祖母抚养。那是一个封建传统女性,奉行"不打不成才"和典型的重男轻女思想。妈妈几乎是吃着眼泪长到十六岁。她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关爱,--所以,也不懂得该怎样爱我。有段日子她的脾气特别坏,看见我就打--而且是笑着打,爸爸也在旁边笑着看。我想哭却不敢哭--因为大家都在笑,我为什么要哭......?
可悲的是,我又惯性的看见妈妈接近就远远的躲开,全然没有了儿时的依恋。
妈妈一直是很冷血的吧。姑妈总是抱怨说她不管我,哪里像个做妈的样子。不仅不像妈,连当女儿都困难:她这辈子只回重庆见过亲生老父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回去。
我很完美的将爸爸深藏不露的坏脾气和妈妈的冷血融合,再加上我自己天生的懦弱、容易放弃。这就是我,穆非忆。
一天夜里我回家,躺在阁楼上,听见妈妈在打电话。语调绝对可以用嗲声嗲气来形容,像个热恋中庸俗的少女。我的耳朵如同灌了深郁的奶油一样腻味。
--她有外遇了,而且不止一个。两上都是她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是爸爸不能得罪的老板。
我先于爸爸知道这件事,他曾经很有暗示意味的对我说,小忆啊,你和妈妈一起骗爸爸,你狠。我觉得我和他好象一夜之间仇恨便变得不共戴天。我只有苦笑。
后来我开始逃课。自己实是在个很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样让人发狂的景况下无动于衷呢。逃课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那时,妈妈还要我对她的彻夜不归保守"秘密"。她曾经很兴奋的对我说,小忆,你初中一毕业,妈妈就离开!
看来,她还是在乎我的。她现在不离开我。她要等到我初中毕业后再离开。
不错啊。
有时想想,外遇只是她抱复爸爸多年暴力相向一个方式罢了,而且,足够仁慈。
我整天的坐着双层公汽在城市里游荡,看蓝天白云,看鸟语花香。
回家之后,还可以看见手背上的血和镜子里自己眼眶中的泪。
我和施蔚石的关系有了些转变。我不再看他的笑容,他却时常盯着我的背梁。我渐渐明白,自己是个幻想派,只想看着他,却不想得到他--因为,我不相信他。
什么是爱?什么才算真正"在一起"?他懂吗?我懂吗?
......身不由己。
=两年前=
两年前,我中考没有上六百分,硬叫爸爸出了九千块钱把我送到最好的高中就读。我天真而恶毒的以为,这是他欠我的。
爸爸在知道妈妈有外遇后,脾气越来越暴躁。每次骂我都会提起那九千块钱,仿佛已经成了我的标识。初中毕业的暑假仍旧是在奶奶家里渡过的,她们有了责骂我的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空调用的是姑妈家的电,而我,却是唯一个白吃白住的。于是,我换鞋时如果脚不小心沾地,梳头时如果头离饭桌近了,即便那上面一个盘子也没有,也会莫名其妙的挨顿骂。所以天天晚上,我的毯子都是湿的。
我痛恨自己的无用和软弱。
一天在街头走,遇见了已经考上研究生回家安顿父母的竹子。他的卖菜的母亲和瞎眼之后仍旧在酗酒的父亲都老了。竹子也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虽然眼神仍旧不改郁闷和忧愁。我假装要和他擦肩而过,他却扳过我的肩,问我还记不记得他:曲慈竹,竹子。
我镇定的摇头,说,我认不出了。然后,扭头就走。
迎这小城里带这灰尘的微风,我轻轻的笑着。大家都变得太多,已经物事人非。今后只能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虽然,这样做的结果,是失落远比轻松要多。
暑假期间施蔚石打了许多电话找我,我没接。开学时看见他却大吃了惊:他居然剃了个瘌痢头。瞧见我时他冲我笑笑,说真不错,咱俩又是一学校了。我不置可否。
我把头发弄成了板寸,成天罩着宽大得夸张的衣服闲逛,成了学校里游手好闲的杰出代表。我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混着。有时向老爸骗些钱花。
我已经用了你九千,再多用些也无妨。我已经堕落了,完全看不见未来的影子。爷爷总在我的耳边嘀咕说小忆你变了,彻底的变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会自怨自艾,相反,我最讨厌自怨自艾的人。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取舍对我这种幼稚得软弱但可笑得自卑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爸爸辞掉了那间私企的工作赋闲在家。他戴不起那顶绿帽子。
施蔚石又和我同班了。我第一次主动走过去吊儿郎当的问他说,哥们儿,干什么把头发剪成这德性?他的脸色变成了可笑的青白,说穆非忆,你怎么变--
得了!--我对了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别,你别问我为什么‘变'了。我变了吗?我,原本就这样的人。
粗大的袖子滑下半截,他看着我的红黄交错的手背,一把将我扯到了教室外,直奔平台。
他的双手将我固定在墙上,他的下巴还是尖尖的,他凑过来强吻我。我咬牙,不让他的舌头乱窜。他低低喘着气,我紧闭眼睛。感觉着他唾沫的甜味,我却突然想起了竹子和显焰。
我推开他,骂他死变态,死瘌痢头,你他妈的想干什么?!他头一甩,说,你以为我把头剪成这样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信你不喜欢我!我就不信你不是同性恋!
他的眼里似乎也有东西要滚落,我闷哼一声,说,你错了,我不喜欢男人,从来就不喜欢。我貌似倔强的昂头盯住他,不肯认输。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问我,无奈已极。
--施蔚石,有些玩笑我是开不起的,有些话是不能讲给我听的,有些事情做了,是收不回去的。你明白吗?
我一字一顿,神色决然的答他的问话。他很错愕,显然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的心被一阵疲乏淹没。抹抹嘴角,我向楼下走去。只听见他在顶楼上用撕破的嗓子在叫:
穆非忆!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因为那四个字啊......因为那写做"身不由己"的四个字啊--
=一年前=
一年前,我高二,成绩游荡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脾气白渐顽劣。施蔚石则似乎日渐憔悴了,我视若无睹没有感觉。偶尔我也会想起当时在乡下见到竹子时定下的那个不让自己所爱人为难的决心,却已经觉得太过遥远。不是不想爱,只是心中,早已没了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