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天从复康出来后,我就做了一个决定。
先是给常佩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新的手机号码,且嘱咐她扔掉以前我给她的所有联系方式。素来鸡婆的她这次倒干脆利落,二话没问,只应了一句"好"。我料她定是听闻了不少谣言,倒也没开口解释,只叹八卦升级的速度厉害,区区数日,已从太平洋的一端奔腾到另一端。
回到家,张妈走到我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嗫嚅半晌,才道:"常少爷,何......何小姐来了。在跟老爷下棋。"我挑眉,似笑非笑,正欲开口,敬爱倒先声夺人,说,"芙蓉棋力甚佳,气势如虹,已兵临城下。"
我的眉挑得更高。气势如虹?兵临城下?同在一个屋檐下已有三年,我倒不知董大小姐的文学功底亦不容小视。更惊讶的是,董大小姐居然也会夸赞别人。董大小姐素来睥睨众生,凡人皆不入眼,老爷子一生传奇,到她嘴里,也只得了"幸运"二字。何芙蓉小姐竟能令董大小姐另眼相待,可见真真正正是有与众不同之处。想必也是。老爷子的棋艺炉火纯青,却被她逼得如此窘迫,着实不简单。老爷子嗜棋,偏他一子一女皆无此趣,而我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何小姐倒懂得投其所好。只是,投其所好不应是奉承吗?她倒反其道而行,杀得老爷子叫苦不迭。
我不解,但也无欲深究,却见董大小姐目光灼灼,大有迫我无所遁形之意。难道非要我上演一出孟姜女哭长城,才能了她心愿?我又不是自来水龙头!
"原来是过了小姨子这一关了。"一句话,惹得董大小姐尴尬不已,狼狈不堪。我虽崇尚息事宁人,却也不是软柿子,可任人随意捏圆捏扁。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想当年,我随敬业南征北战,再顽固的碉堡也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老爷子若不是服我,又岂肯轻易答应我与敬业的事。
大家闺秀自然懂得拿捏分寸,董大小姐当然不会与我胡搅蛮缠。这于我最好不过,省得我在她面前装无动于衷。今天,实在是有太多意外。
何小姐是被老爷子挽着手下楼来的,可见何小姐非一般地讨老爷子欢心。看来,我是白为她担虑了。也是,老爷子金戈铁马惯了,素来以魄力视人,无能者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这方面,董家人尽得真传。何小姐的棋,果然下得绝妙。
说来,数年前老爷子也欢喜过我。那时,我是敬业手下的一员大将,成绩璀璨。老爷子还亲手为我颁过最佳员工奖,一辆拉风的跑车。奖品含金量不轻,只是于我却华而不实,第二天便转手卖了。这件事曾闹得沸沸扬扬,也怪我不谨慎。堂堂董氏的最高荣誉岂容我贱卖?其实要卖也可以,但又怎能如此不顾董事长的面子,顺手接过反手即卖?流言蜚语传到老爷子耳中,老爷子好奇,我如实以告,是替常佩凑留学费。老爷子知情后,当即以私人名义承担了那笔银子。他是真的惜才。然,自我入住祖宅以后,老爷子的惜才之意便淡了。两年前,我退居幕后,老爷子的惜才之意更是荡然无存。
何小姐见我,倒也落落大方。我亦谈笑自若。大风大浪,我早已见惯,不再在商海里翻滚,不意味着我便唯唯诺诺。席洌还菜娜恕@弦樱笮〗悖涡〗阋约拔摇8盟凳裁矗桓盟凳裁矗档侥睦锞凸涣耍愕轿埂U庑┟诺溃谧模峙旅挥胁痪ǖ摹K裕淦樟己茫樵埔黄K讲ɡ降矗降字皇切∷怠?/FONT>
敬业一向晚归,没与何小姐碰上。我特意向他汇报何小姐今日来访,他只问我要睡衣。我自衣柜里拣了一件白色的,看了看,又换了一件黑色的。然后走进浴室,替他穿上。他挑眉,我回他一个同样的表情。三年里,朝夕相对,同床共枕,我们已养成太多的默契。奈何,他明知我忐忑不安,却总不肯施舍我一粒定心丸。
我又一次提及何芙蓉来访。敬业依旧不置一词,若不是我知他甚深,倒要怀疑他是否是做贼心虚了。毕竟,何芙蓉爱慕他,甚至不惜登报公开追夫大计,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时效性尚在。敬业厌恶回应花边,我是知道的。只是,他不置可否,终归是一个扑朔迷离,倒叫有心人别有所想了。算了......反正,他答是也好,答否也罢,都不会动摇我的决定。我又何必穷追不舍?
我一边替敬业穿衣,一边抚摩着他厚实的胸膛。这副胸膛已被我独享三年,却不知我还能拥有它多久。它是真心真意地容纳我,还是出于聊胜于无?它是今生只容纳我一个,还是暂时只容纳我一个?我在感世伤怀,敬业却只当我挑逗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压在身下。前戏短暂,然后直捣黄龙。我闷哼一声,但并未出声阻止他的律动。只要他要,我从不拒绝。因为我爱他。
事毕,我起身沐浴。敬业鲜少为我善后。我不要求,他亦不主动。说鲜少,是因为还有那么一次,我与他的第一次。也不是温存,只因我出血不止。也是那一次,以后他必用润滑剂,却不知润滑剂的润滑,远不如爱人的软语呢哝。
我躺下身,又往他怀里偎了偎,见他睡得安然,便起了戏弄之心,拿手指戳他的脸。这种事,我已不是第一次做,他被我摆弄得怪诞的脸比起清醒时的扑克脸,要有人情味的多。敬业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想看看他除去严肃以外的表情。我也不会特别搞怪,我并不孩子气,从小在金钱的压迫下长大,再纯粹的天真也会被打磨成沧桑,既便我嬉笑怒骂样样精通,但也不过是为人处世的种种面具。这一点,敬业不如我,他只懂玩酷装深沉,早已不流行了。只有我还恋旧,一如既往地爱这种调调。
敬业毫无反应,我便不再折腾他。无趣得紧。然而,也正是这个无趣的游戏,竟令我着迷了三年尚......不想放手。我说,敬业,我爱你。这句话,他每要我一次,我便说一次,只是没让他听见。我偎进他的胸膛,把自己裹在他温暖的气息里,睡去。敬业,你可知我爱你?敬业,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
第二天早上,做足了贤妻。配衣、着装、打领带,我以装扮敬业为乐。常佩尚小的时候,也总是被我打扮地花枝招展,且能吸引来无数小男生。常佩却烦不胜烦,便不准我再动她一根头发。黄毛丫头又不懂得打扮,自然没人爱,结果长成大姑娘了,还是孤家寡人,远赶不上当年的辉煌。我无意损常佩,想讲的只是,呃,我的手艺不错。敬业经我点石成金,容光焕发,英气逼人。我倒不担心他会惹来莺莺燕燕,董大少性若数九寒冬,总能冻住姑娘们红心闪烁的眼睛。何况,他还有我。董大少家里养着个男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知情与不知情的区别只在于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而非是不是真的养着。所谓的知情者,了解的也并不透彻,起码他们不晓得,我与敬业是领了结婚证的。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堂而皇之地住进董家祖宅?只是......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知趣的。
临出门前的一吻,映在敬业的胸口。属于敬业含蓄尺度内的大胆,他也能接受。倒委屈了张妈,三年了,还是把她羞了个满脸通红。老爷子习惯一大早出门喝茶,大小姐不睡足美容觉是不会起床的,敬业去公司,董家的早晨总是显得冷清。其实,何止是早晨。我重新回到餐桌前,张妈欲替我换杯热牛奶,却被我婉谢了。以往我从不拒绝她的好意,便突出这一次的特殊。张妈上前来嘘寒问暖,只当我不舒服。我哭笑不得,她怎会把我想得这般脆弱?不管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但首先,我是一个男人。
确保我无恙,张妈便忙去了。我回到房间,拎出昨天整理好的箱子。东西不多,但也是满满一行囊,够得上大件的标准,倒奇怪敬业竟毫无察觉。不过也不足为奇,这间房间里多了点什么抑或少了点什么,他从不关心。加之,我亦不大有闲情逸致,以致这间房间未曾有大的变动,三年如一日。这倒也好,仿佛我从未进驻过这片领地似的。一切,本就要重新开始的。
我来时不曾扎灯结彩,走时更不必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地离去。也许才符合旧人下堂的凄凉,尽管我神清气爽。
去的地方是一所老人院,与这里结下不解之缘,是因为常佩。她曾是这里的义工,留学前还托我关照这所老人院。君子守诺,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自我退出商界后,来得更勤,出谋划策振兴福利,俨然在野院长。老院长亦有转交之意,我不肯。这里是谋福利的地方,不是谋名利的地方。且,我身心俱系于敬业,分不出更多的精力顾及其他。
我到时,老院长已在门口翘首以待。以往,却不见他给予我这样隆重的招待。既便是我替他拉了70万赞助的那次,他也不过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前来,老院长响若轰雷的嗓音立马迫近。"臭小子,害我老人家等你半天。"
我咂舌,心想,又不是我让你等的。终究没说出口,只道:"小子受宠若惊。"风轻云淡得紧。
老院长不依不饶,"住下来了?住一辈子?"
我也不过是请他收留我一阵而已,他倒想得美。一辈子?当然......不可能。我的一辈子,能有多长?住下来,却是毋庸置疑的了。谁叫我无处可去。于是点头,"是。赖您这儿了。"
孰料,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彩纸屑便劈头盖脸地倾泄。耳边一片欢呼喝彩之声,老院长的声音尤为兴奋。待我睁开眼,只见"热烈欢迎常玉副院长"几个大红的字在面前招摇。这倒是真真正正地受宠若惊了。
老院长的脸红若关公,依我对他的了解,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一是他生气,一是他心虚。想来此刻是第二种情况了。我不愿接手院长之职,他倒鼓捣出一个"副院长",摆明了是曲线政策。我懂,但拒绝不了,此情此景怎么都开不了口说不。看来,老院长是吃定我了。
只能答应。于是气氛更为火热,一场欢闹,至夜方歇。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只因我恋上的胸膛不在我的身边。又想敬业是否如我一样难以入眠。肯定是的,离婚协议书摆在最明显的地方,张妈不识字,他却不会不明白。今天于我,已是新的一天,明天又是否会更加灿烂?而我的灿烂又是否会如我所愿?
老天还是眷顾我的。甫出门,便见敬业。虽然双眼凹陷,但依旧迷人。照样沉默寡言,只一把拉我上车,再绝尘而去。
我被敬业拽进祖宅,若不是他一脸的冰霜,倒也有几分罗曼蒂克。他何曾这样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过。入内,却见敬爱也在,亦似彻夜未眠。真是奇了怪了。敬爱素来与我不亲,我此番离去,应正合她意才是。敬业甩开我的手,我没有防备,不禁踉跄了一下,幸而张妈扶了我一把,否则出丑是在所难免。
沉默。然,人人都信奉沉默是金也不是办法。我只好开口说话,"张妈,可有热牛奶?"张妈呆了呆,然后连道"有有有",便忙不迭地去了。
敬爱瞪我一眼,似不敢置信。敬业则沉稳地多,只是手背上扩张的青筋泄露了他的恼怒。
终究还是敬爱道行浅,气急败坏地冲我吼,连大家风范都顾不得了,"你到底要干嘛?"
我要干嘛,那也是我与敬业的事,你又何必兴师问罪?
"大哥找了你一夜!"
我岂会不知?也心疼,也窃喜。
"还有,这是什么意思?"敬爱扬了扬那份离婚协议书。
我不语,佯笑的脸孔也撤下了。怎么会在敬爱手上?
"不战而降?俯首认输?"敬爱步步为营,一副我若不说出个子午寅丑便不与我善罢甘休的模样。
我恼。你要那样想,也无所谓。我只做我要做的。但,不容你大放厥词。
正欲发火,敬业先出声制止了,叫敬爱上楼。然后又面向我,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望进我的灵魂里。问,"三年前就签了?"
他是指我署在离婚协议书上的日期。掐指一算,恰是我与他结婚的那天。
"是。"我答得干脆,一点点隐瞒或掩饰的意思也没有。
敬业握手成拳。"早就算计好了不成?三年会不会太短?"
短!怎么不短!我也渴望长一点,久一点,但有些东西不是我能左右的。且,我又算计过你什么?扪心自问,我可曾亏欠你?
思绪翻飞之际,却听得敬业一声比一声寒,"只三年荣华富贵,已令你满足?"
我一愣。早上本是要去晨跑,穿得清凉,刚刚不觉得,现在倒是冷了。三年荣华富贵......我笑不成声。我想过千种万种敬业他恼我的理由,唯独没有理会过这一条。我未曾想到,是因为我不曾有此私欲。诚然,我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便我不是君子,也算不得小人。敬业,你如何能这样羞辱我?纵你气极,也不该如此口不择言。抑或,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看来,我的决定还是下对了。否则,我何时才能将你看透,才能将你看我的心思看透?
敬业他气,董敬业他不能不气。他一向自傲,性好手掌乾坤。我离他而去,已是脱离他的操控,犯他忌讳。离婚协议书上的签署日期,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不可能不恼。只是,他比我想的还要理性。他剖析我,结论是我算计他,只因我贪慕富贵。倒也不是无根无据,拜当年的跑车事件所赐,我的爱财之名,连董氏的清洁工都啧啧称奇。然,谁这样想,我都可一笑置之,唯独面对敬业,我洒脱不起来。敬业,枉你一世聪明,我若贪慕富贵,照理应巴着你一辈子的。管她何小姐还是连小姐,谁能撼我半分?
心中澎湃不已,但觉耳边惊涛拍岸,潮起潮落悉数砸在胸口,闷得我头晕目眩。似是点了一下头,又似是没有。忽又听见敬爱一声惊叫,寻声望去,却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地上的一片狼籍。下意识地不愿看见敬业,不愿听见敬业,只当我早已习惯他的寡言少语。眼前人影憧憧,纵合横连,一片退去,一片又近了,一片浓重,转瞬又淡化开了。反反复复,朦朦胧胧,似雾非雾,似梦非梦。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又是生分,又是熟悉。仿佛梦中经历过的,又搬到现实里,再演过。
我只觉头重脚轻,好似被颠倒了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放眼世界,皆有悖于寻常。我努力挣扎,试图调整自己的位置。然,越动越觉得吃力,呼吸都有所不畅,窒息得一如缺水的鱼。昏昏沉沉,三分清醒,七分醉。醉,醉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去,去国怀乡。乡,乡音无改鬓毛衰。衰......催,岁月催人老。老......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南柯一梦,百年沉浮。我欲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有何人能与我共醉?敬业,敬业,你可知我爱你?敬业,敬业,你又是否爱我?是否如我爱你一般地爱我?
梦醒时分,神魂归位,身置闹市,心如死灰。手里攥着的,是那份离婚协议书,细细看去,只见"董敬业"龙飞凤舞。终究......是离了。
第2章
夜色已重,灯红酒绿却不知晓疲倦。幸而如此,否则同我一样的无处可归者,就没了落脚的所在。确实是无处可归,董宅自不必说,老人院也不想回去。我这般落魄,不愿让老院长他们看见,只打了电话报平安。
忽然想到,大大世界,繁花似锦,哪一样不足以令人痴迷?偏我愚笨,千挑万选,竟是视情如命。奈何有情总被无情恼,真是可笑得紧。不,也不是全然无情。毕竟,敬业心中尚有我一席之地。非我托大,敬业不是屈就的人,若不是他对我也有那么些意思,又岂会同意与我结婚。然而,是我太过多情,同意跟愿意,一字之差,天上地下。错只错在,我先爱上他;错只错在,我爱他胜过他爱我。
莫笑我张口是爱,闭口是爱。我一生,也只爱三样:敬业,常佩,钱。最先爱钱,其次常佩,其次敬业。论分量,则最爱敬业,其次常佩,其次钱。敬业一向自信满满,这次,倒把自己看轻了。也不知是不是气极之下未曾深思熟虑。但愿如此,只恐怕......渺茫。其实,我又何尝不自信?却不敢断言敬业爱我!炽烈、纯粹、专注地爱我!
推书 20234-12-21 :《倒数+休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