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山低着头,不说话。
郑旭明白了:“都不麻烦,我才是那个麻烦吧?”
“不是!”许千山被这话吓了一跳,赶紧否认了。他踌躇半晌,还是说了实话:“我想报的那个老师,比较古板,对这个不太能接受……他之前私下说过张未然师兄败坏风气的,我怕他到时候面试不收我。”
郑旭“哈”了一声,觉得很荒谬:“都来北大当老师了,还能拿性向拒收学生的?他要是真的拒绝你就跟你们教务处举报啊。”郑旭说着,看了眼许千山,意识到举报这种事儿确实太为难许千山了,改口道,“那你换个老师呗。北大肯定有不是裹脚布的中文系老师吧?这个老师傻/逼你就换一个不傻/逼的。”
“你别这么说……”许千山有点儿难堪,“我想做的课题,这个老师研究得最好。他也不是——他就是比较传统。”
郑旭听到“传统”这个词就想吐口水。在这事儿上,他有极强的逆反心理。不然怎样,谢微微立马辞职滚回家给她爹端水洗脚,郑旭也赶紧回家磕头道歉挨打?郑旭不明白许千山怎么想的:“这老师德行不行啊,你跟他多受罪,换一个吧。”
许千山讷讷道:“老师人很好的,只是在这方面有些保守……”
“不是‘只是’,这就是最重要的。”郑旭觉得这事儿说不通,“宝贝儿,咱们这么想:他要是支持,那挺好的;他要是不管,那咱们也不计较;他都明确反对了,你跟他干嘛?他根本看不起我们这种人。”
许千山试图跟郑旭解释这老师有多关心学生、学术水平有多好,郑旭只坚持一条:这老师傻/逼。最后说得急了,许千山蹦出来一句:“你又不懂,别胡说八道。”
郑旭没料到许千山会说这话,一时愣在当场,回过神来,差点儿气炸了。他当然知道他跟许千山的差距有多大,他们俩对彼此生活本来也没多少了解,但这事儿还是头一回从许千山这边点明。郑旭为了《棒喝》多努力啊,一部分也是想把许千山从这压抑无比的环境里解脱出来。结果许千山跟郑旭说他还就想去跟一个老古董老师,为这还跟郑旭犟嘴,说郑旭胡说八道。
许千山见郑旭暴怒,也意识到这话可能说得不合适。他慌乱地道了歉,想要甩开这个话题继续往前走,可郑旭不愿意了。他握住了许千山的肩膀不让他走。许千山平时就受不了大庭广众的接触,更何况是在他学校。他拼命挣扎,郑旭力气太大,怕伤到他,不得不松了手,结果许千山一挣开了就逃也似地退开了好几步。
郑旭难以置信道:“你怕我?怕我打你?”
许千山低声说:“不是。”
但他不肯抬头看郑旭,也没有站回到郑旭身边。许千山毕竟不是面团儿捏的泥人儿,他也会生气的。
郑旭立在原地,觉得特别没劲儿。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问道:“许千山,你想干嘛?我不懂,你给我一句准话。”
许千山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说:“我只是想在学校和同学面前收敛一点。”
郑旭深吸一口气,试图跟许千山讲道理:“这样,你看我。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在轮下的结局你也看到了。这么说吧,你不主动讲出来,到时候但凡有点儿不如意,被人抓了小辫子,一口屎盆子就往你头上扣。你何必为了一个看不起你的老师,战战兢兢过这么多年?”
许千山坚持说:“我是为了未来打算——私生活,不要放在别人面前。”
郑旭被他气笑了:“哦,你的未来不要被私生活影响,那我们的未来呢?”
许千山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郑旭。
郑旭与许千山对视,忽然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触碰过关于未来的话题。郑旭都求过婚了,对待这段感情,他自认是非常认真的。但直至此刻他才想起来,许千山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在这之前,郑旭默认毕业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们会一直在同一座城市,谈一场随性的、浪漫的、灵欲的恋爱,直到永远。
可许千山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郑旭注视着许千山,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质问许千山:“怎么不说话?你真的没想过跟我长久?”
郑旭的语气比自以为的更凶恶。许千山受不了郑旭凶他。他的肩膀颤抖着,几次张嘴都讲不出话来,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几句颤抖的解释:“我想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但是我不知道……你不要这样……不藏起来的话,我们的前途在那里呢?”
“前途”。郑旭被这个词刺得心跳都空了一拍。他想要反唇相讥,才刚开口,却又没有话语能说出口。关于前途,每句话都会牵扯到《棒喝》,都会牵扯到郑旭的无能。他不能把这些讲给许千山。他的骄傲不允许。
郑旭曾经有过一些模糊的想法。他想过要出人头地,撑一把伞,将许千山罩下来,让他自由去追他的前途。可是现在,他们的前途在哪里?他能给许千山指一条不用遮遮掩掩的出路吗?
从来没想过未来的不是许千山,而是郑旭他自己。
郑旭看着许千山。他们散了很久的步,天都快黑了。暮色里彼此面目模糊,只有影子长而又长,从树荫里支棱出两条不肯妥协又不能契合的棱角。许千山不知何时已流下眼泪,细微的抽噎声断续传来,郑旭感到钝钝地心疼。但他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郑旭从裤兜里掏出鸭舌帽,往头上一套,转身大步离开。
第11章
《棒喝》的亏损让张未然前所未有地忙了起来。这事儿本身就有郑旭的份儿,张未然使唤起郑旭来也一点儿不心虚。但郑旭最近也太勤奋了,跟全职工作似的,只要没排驻唱就一天八小时地跟着他跑,张未然还是觉得不怎么适应。他逮着机会问郑旭,郑旭只说想赶紧把《棒喝》的窟窿填上,又说事儿太多,让张未然少废话。
事情确实多。张未然注册的音乐公司叫兀那音乐,醍醐仨人当初在合同上看见这名字,爆笑了一下午。兀那音乐开门大亏,幸好凭着张未然的北大毕业生身份,在校友圈子里接了个挺有钱的广告配乐。张未然指派郑旭掌眼制作,最后项目效果不错,兀那也有了喘息之机,资金盘活,好歹是没死在第一年上。
看郑旭好用,张未然干脆跟郑旭商量让他也来兀那音乐。一顿烤串儿以后,兀那就多了个股东。
九月初,张未然又接了两个大单,心情松快地请兀那几个员工还有郑旭一块儿喝庆功酒。喝完一摊,张未然放员工们先回去了,又要跟老朋友们续摊。还在盘算再邀请哪些人,张未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怎么最近没见到千山了?”
郑旭倒酒的手一顿。
八月在北大,他跟许千山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从那之后几个星期,两人再没联系过。按郑旭从前的感情经历算,这一架吵得也不算凶,过两周就该和好了。但这事儿有哪里不一样。也许是许千山跟他从前的男朋友们不一样,也许是郑旭变得不一样了。
这两周来,郑旭没主动给许千山打过电话,许千山也没来找过他。像是那根牵动两个人的细线,忽然就被剪断了。郑旭刻意让自己忙得疯魔,不是待在录音棚就是待在会议室。只有偶尔的午夜梦回,他会想起许千山,想起那句“我们的前途在哪里”。
他跟张未然模糊讲了几句,张未然多聪明一个人,又在那个环境里熏陶过的,立刻就听明白了郑旭和许千山的矛盾点。他觉得匪夷所思:“就为这?他不乐意出柜就先不出呗,多大点事儿啊,还能冷战的?你当时求婚搞得那么郑重,现在包容包容不行吗?”
郑旭没说话。他心想他也不是非得让许千山出柜,完全可以有商有量的,不知怎么就发起了脾气。也许郑旭就是被许千山的话给刺到了。在轮下的凋敝,三哥的现状,谢微微和阿杉的离去,以及《棒喝》的失败……许千山有远大的前途,但郑旭没有的。许千山在燕南园繁茂树荫里问他,我们的前途在哪里?郑旭一个字儿都答不上来,只能转身离开。
张未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千山问的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个前途。不是指你做出什么成就。”
郑旭没理会他,仰头咕隆咕隆地灌啤酒。
张未然说了半天,看郑旭一言不发,心里也明白了。他骂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许千山吵架了。跟千山没有关系,是你,郑旭,你个烂人。你恨你自己无药可救,还迁怒人家许千山。”
郑旭把啤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隔壁桌的人惊讶地看过来,郑旭只当没发现。他往桌子上一趴,说:“我喝醉了。”
张未然不爱管别人感情上的事情,他那天骂了一顿,见郑旭骂不醒,干脆闭嘴不再过问了。郑旭有时候睡在床上觉得很空虚,就想,要是张未然再多嘴点儿多好。或者要是阿杉还在,肯定能帮他把许千山约出来。
但郑旭不想自己去约。他不想见许千山。
郑旭知道张未然说得对。在燕南园的时候,他脑子里都是前途,听错了许千山的意思,回去路上就想明白了。许千山又不知道《棒喝》的困境,他说的前途,大概只是关于他和郑旭,不关于钱,也不关于出人头地。
但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个社会,感情和事业是直接相关联的。你在北京,多摇滚多酷都行,回了家乡就没那么大余地了,就要去卖保险。三哥卖保险,得穿西装三件套,得弯腰赔笑看脸色,怎么可能特立独行搞摇滚,怎么可能堂堂正正做个同性恋?骂你兔儿爷的那些人,你能骂回去吗?销售业绩要不要了?
郑旭不想那样。他不是不能那样,他是不能在许千山面前那样。也就是许千山还不知道《棒喝》的困境,他利用这个信息差,还能在许千山面前扮牛/逼。但许千山问起来呢?他还能骗他?
郑旭最开始是生着气,觉得是许千山理亏,必须他主动上门道歉;后来想明白了许千山的问题,又有点儿愧疚,不想面对他。到了现在,郑旭只是在拖延。最合适坦白道歉的时间、最合适谈未来的机会,都早就过去了。郑旭不想见许千山,也不敢见他。
脑子里一千一万个不见,实际上郑旭还是舍不得,具体表现就是成天一张死人脸,时不时神游物外,极其影响工作气氛。张未然看不过去,惦记着有机会就把他赶出办公室。兀那接了个影视项目的配乐,甲方说想要香港某知名女星唱片尾曲,张未然想起郑旭最开始驻唱那会儿观众老点Beyond,应该是学过一阵儿粤语的,便把郑旭发配过去居中联络。
郑旭一开始接下来这个工作只是想有个正当理由躲开许千山两周,结果进了项目就身不由己了。影视配乐是郑旭没接触过的领域,夹在甲方金主和人家大牌歌星之间的经历实在难受,郑旭带着搞摇滚时候的清高气性,第一天就差点儿摔桌子走人。还是张未然说做完这一单《棒喝》的亏空就能填上,他才咬着牙忍下来这夹板气。
局面僵持不下,郑旭又飞去香港跟歌手方面沟通,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没有话语权,挥着人民币都得不到尊重”。直到后来,对方团队稍稍认可了郑旭的专业水平,沟通才顺畅一些。终于初稿通过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这项目过程很痛苦,但结果很是不错,因此也给郑旭培养了一点儿信心,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出路的,不用回家卖保险去。虽然这活儿跟音乐关系没那么紧,毕竟也算是对口,郑旭有了底气,又愿意见许千山了。
完全不想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郑旭想许千山想得不行,见剩下的监棚什么的有专业团队用不上他,立即买了机票通宵飞回北京。郑旭本来记着第一时间给许千山打个电话,但还是没熬过困意,回到家行李都没收拾,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睡了一天一宿。
第二天,郑旭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接通,就听到了阿杉的声音:“旭哥,怎么前两周打你电话打不通啊?”
“忙呢,去了趟香港。”郑旭揉了把脸,打起精神跟阿杉聊天儿,“跟你女神谈合作。”
阿杉立即上钩,怪叫一声,逼着郑旭给他签名照。郑旭逗了他半天,才告诉他早给他要了签名唱片,回头就给他寄过去,又问阿杉打电话来干什么。阿杉这才想起来,说:“我没什么事儿,就问问你看没看千山那篇稿子,那什么时尚杂志九月载的。我/操,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写得可好了。”
感慨完,阿杉又想起来:“哎,我也是多余一说,千山肯定给你看过了,嘿嘿。”
郑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阿杉说的是许千山给那个暑期实习杂志社写的稿子。他被阿杉这句“嘿嘿”给嘿得莫名其妙,心想阿杉什么时候开始看时尚杂志了,又不想跟阿杉说他跟许千山的事儿,随口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郑旭又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个夏天里与他快乐厮混的许千山,洗了把脸就出门去了书报亭。
都是两个月前的杂志了,附近的书报亭里已经售罄,郑旭又转身去旧书市场淘。许千山实习的这杂志销量其实挺大的,但郑旭对杂志业不熟,花了一整天时间,淘遍了旧货市场,才终于找到了一家没退余本的书商,把阿杉说的这期杂志给淘了回来。
毕竟是许千山的第一份特稿,郑旭存心要道歉,就得表现表现。他掏空了钱包里的现金,把人家书店三十多本的杂志余本全买了,店家喜笑颜开,送了个小的编织袋给他装起来。郑旭拎着编织袋出了店门,当场就想给许千山打电话。但他转念一想,杂志都买了,不如先做点儿功课,到时候见面夸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