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压像一个活塞,从言祁耳朵里弹了出去,耳边的声音开始清晰,先听见的是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言祁闭起一只眼睛,盯着胡同巷口微弱灯源打下的光亮,红的蓝的,还有白色的。
周洛跟在那群人身后,言祁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把头埋在臂弯下笑了笑,可真的是太狼狈了。
“前两天有群众目击到这名在逃犯,在警察抓捕的时候让他逃走了,他身上本来就有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张警官说:“若不是他带着伤,今天的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周洛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单手拿着警员给他倒的一杯速溶咖啡,另一只沾了点血的手仿佛被抽了骨头,软塌塌的垂在腿侧,从无光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并没有听张警官的话。
“谢谢警官,麻烦你们了。”程野塞给张警官一包烟,张警官又塞回给他,俩人击鼓传花了三个来回,就在程野要帮他点烟的时候,他才无奈的叹了口气:“医院不让抽烟。”
程野愣了愣,笑着把烟收了回去。
“言祁的外伤不算太严重,比较严重的是医生说可能会有轻微脑震荡,我们还不知道言祁的脑袋伤在哪里,一会儿要具体看手术情况。”王警官表情有点严肃:“比较幸运的是案件虽然发生在暗窄的胡同里,但毕竟是城中附近,周边监控系统很完善,我们一会儿就能调出来查看下事发经过。”
周洛盯着光可照人的大理石地面,没什么反应。
他不敢回忆一个小时前自己看到的景象,就在手电筒的光打过去的刹那,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大脑里跟雷劈了一道似的炸开一片白光,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甚至迈不开腿。
还是程野跟着警察跑过去,把言祁从地上横抱起来的。
坐进警车之前,周洛都没有去碰言祁,他离程野远远的,不去看也不去感觉。
救护车到的时候,言祁才因被人粗暴抬上担架的动静感觉到伤口处火辣辣的疼,微微皱了一下眉,叫了声哥,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程野眼看着车门被医护人员一点点关严。
“你可以跟在他身边的。”程野叹着气,活动了一下紧绷的肩膀:“家属是允许陪同的。”
家属?这两个字让周洛闭了闭眼。
他算个屁的家属。
程野看着他还想在说点什么,突然觉得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不上不下憋闷的很。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周洛这副模样。
印象里的周洛,万事都会尽全力做到让所有人满意,不说做的多出色,但至少别人没谁会挑得出毛病。
周洛一向对自己严格要求,程野虽然没和他深谈过,但他始终觉得周洛身上是背负着某种东西的。
谦卑,谦逊和自卑,在周洛鲜少的几次醉酒经历中,程野听到过他的心声。
我的存在给太多人添了麻烦。
所以他选择了周勋为他选择的专业,同意出国念大学,接手元力,他没办法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对自己的父母撒泼娇纵,因为谁也没有义务来养他。
爷爷奶奶没有,叔叔更没有。
他在言祁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的想要扑过去。
家属。周洛大概认为自己永远也不配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和言祁的关系。
程野靠在墙边,此时已接近凌晨,他往窗边移动了两步,点着一根烟叼在嘴里。
程野醒了醒神,刚才差点就要睡着了。
“你回去吧。”周洛突然对程野说:“我没事。”
程野把目光方向窗外,没理会他。
现在让他走,他不放心。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程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头靠椅背,浅浅睡去。
周洛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他觉得动一下都很费力。红色的灯牌在他面前有些刺眼,但他还是时不时就要抬起头看两眼。
看到不知道第多少眼的时候,灯牌灭了。
周洛猛地站直身体,就跟屁股上扎了根钉子似的,程野被他这反应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滚下去。
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明显带着疲倦,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冲周洛程野笑了笑:“没大碍,只是有点轻微脑震荡,皮外伤全都处理好了。”
周洛松了口气,他觉得身体一阵阵发软,立刻往程野身上凑了过去。
“不过……”医生把口罩摘下来拿在手里说:“孩子之前一直发高烧,你们家属没有注意到吗?”
周洛愣了愣,程野赶忙问了一句:“发烧?言祁怎么会发烧呢?”
“最近流感挺严重的,尤其在学校这种人流密集型地方传播很快,以后你们要多注意孩子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心理上的,这种事情多多少少会给孩子留下阴影,尤其是在看到自己身上没有愈合的伤口时。”医生说。
程野象征性的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目送白大褂消失在护士站方向,这时言祁才被几个小护士推出手术室,他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手上打着吊瓶,能看到的地方也只有脸,还贴了一块纱布,从某个角度看上去像是遮住了大半张脸。
“有任何事情就摁床头的这个遥控器,我们会立刻过来查看的。”小护士说。
周洛点点头,弯腰把言祁的被子往下巴上掖了下。
“走吧。”周洛朝程野笑了笑:“我真没事,刚才有事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行吧,这几天单位有我盯着,你不用在意太多,记得给言祁请个长假。”程野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周洛,别让自己太累。”
“我知道你的意思。”周洛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把头往靠背上仰了过去:“但我真没工夫想这些。”
程野想叹气,但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叹了太多的气,他忘记在哪儿看到的说人叹气的频率太快是衰老的迹象,于是深呼吸,什么话也没说,径直离开了病房。
窗外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秋蝉的叫声。
快要到深秋了,周洛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困意正一点点侵蚀着他。
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知道,只知道一觉睡到医生来查房,他才立起身子,痛的他呲了下嘴巴。
落枕了。
第二十二章
言祁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疲惫的哪儿哪儿都发酸发痛还发冷。
他意识到自己发烧的时候,已经基本清醒了。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跟家里客厅差不多大小的电视机,然后是柜子,桌椅,门,床板,窗户,周洛。
他看到趴在自己身边的周洛时,鼻头立刻就是一酸,紧跟着脑袋里嗡的一阵轰鸣,头有点痛。
他没忍住“啊”了一声。
周洛在抬头的时候,梦游在外的三魂七魄瞬间砸回身体,手已经朝言祁额头探了过去,触到的还是烫手的热度。
言祁皱起眉,觉得头有些发沉发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盯着周洛看了半天。
“喝点水。”周洛笑着拿起床头柜上的儿童杯,打开杯盖递到他嘴边。
“哥。”言祁没有喝水,开口叫他。
“嗯,我在。”周洛看着他。
“对不起。”言祁也看着他。
周洛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躲开他的视线捏着自己的鼻梁:“言祁,是……”
“是我错了。”言祁想要坐起身,周洛赶忙把床板往上调了调角度,让言祁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着:“我没有勇气跟老师道歉,我赌气是因为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不愿意承认错误,是我心虚。”
周洛抓着言祁的手,烫的他心里一紧。
“你怎么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发烧了,两三天这烧也没退下去,护士已经往你输的药里加了退烧药,你再睡一会儿吧。”周洛摸了摸他的额头,满眼心疼。
“哥,你眼睛很红。”言祁说:“累吗?”
“不累。”周洛笑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说着,周洛就要起身。
言祁拉住他,没怎么用力气就把他扽回了座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哥,你紧张什么呢?”
周洛没说话。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言祁低头揪着被角:“是我大意了。”
“言祁。”周洛的声音有点发涩。
“我真的没事。”言祁说:“你去给警察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醒了,我记得多少都告诉他们。”
听着言祁过分冷静的口吻,周洛吃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的,他只觉得言祁的每个想法说的每句话,都能给他一个搓手不及。
他不知道言祁此刻是真的没事,还是仅仅只是看上去“没事”。
这种感觉让他非常后怕。
“我记得的就是这些了。”言祁靠在床头,冲张警官笑了笑。
张警官一阵汗颜,他本来还以为言祁受到惊吓,自己贸然前来会刺激到他,为此还特地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警员随同,如果言祁感觉到压力或不适,由她进行沟通和疏导会好些。
他没想到言祁比他都淡定。
“感谢小朋友的配合,我挺惊讶你能跟我们说这么多。”张警官合上笔记本就要站起身。
“张警官。”言祁看着他。
张警官停住脚步,在等他下面的话。
“我的阐述和监控录到的内容有出处吗?”言祁问。
张警官的表情突然严肃了不少,“你怎么知道周围有监控?”
言祁背对着周洛冲张警官一挑眉,似乎觉得他这么问有点可笑,好像把他真的当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发现有监控是一件超龄才能做到的多么了不起的事。
张警官沉思良久,避开了自己的提问:“没有,全部吻合。”
言祁点点头。
张警官冲周洛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一起撤出病房,坐在门外的椅子上。
“言祁的心理状态比我想的要……”张警官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措辞:“可怕的多。”
周洛仔细听着,从张警官出现到此刻一直保持沉默。
“我一会儿想单独进去问他一个问题,我需要征得家属同意。”张警官说。
周洛点点头:“什么问题?方便说吗?”
张警官示意女警员给他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是某台监控机的录像,有五分多钟,视频的主人公是正在发生争执的言祁和已抓捕的在逃犯李强,从涉嫌猥/亵儿童到起了歹意,每一幕都印刻进周洛眼里,即便他握紧双拳还是难以克制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身体。
张警官拍了拍他的肩:“他之前已犯下两起杀人案和强/奸案,死刑无疑,庆幸的是言祁没有遇害,他比很多同龄人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周洛皱起了眉。
画面里的言祁抄起西瓜刀,刀尖对准的是李强的心脏,然而落刀的时候就好像有人隔空推了他胳膊一下,刀尖对准的位置从心脏移动到了腿部,狠狠刺/入。
“我的疑问就在这里。”张警官摁下暂停键:“首先,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防范意识和自卫意识很了不起,尤其看的出言祁的很多言行是潜意识的,像刻在骨子里一样运用自如,我不知道他先前经历过什么,但有一点,没有哪个孩子能够做到他这样。”张警官说:“其次,言祁是因为什么原因改变了刀刺下去的位置,这个问题我必须要知道答案。”
周洛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睡眠不足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处于发蒙的状态,脑袋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拧成了浆糊。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能搓了搓脸,木讷的点点头。
张警官重新走进病房的时候,身边没有跟着那名女警员。
阳光刚好透过窗户撒进病房内,屋里漂浮的尘埃都沾上了一层金,暖意无处不在。
言祁把看向窗外的眼神收回,落在了张警官脸上,冲他笑了笑,没等他开口,言祁便说:“那个姐姐呢?怎么没跟着一起进来?”
张警官没想到他们再次交流的开场白会是这样一句话,有些尴尬,不过倒也轻松不少。
“她在外面坐着呢。”张警官笑着说,“不会是她不在你就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吧。”
“我要说是呢?”言祁看着他。
张警官只能硬着头皮去埋自己挖的坑,笑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边打开笔记本边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但有可能会刺激到你的情绪,我不知道我……”
“我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不杀他了,对吗?”言祁说,眼睛里亮亮的。
张警官翻开笔记本的手猛地一僵,震惊的看向他。
“接下来的对话如果你不录音也不记录,我会说实话的。”言祁把目光方向窗外。
张警官足足愣了有几分钟,似乎是在思考言祁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按照工作要求和流程,录音笔不能关,笔录也一定要做完整,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把本子合上,同时关掉了录音设备。
“好,我不录音也不记录,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张警官深吸了一口气,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言祁耷拉着眼皮扭头看向窗外树上停立的鸟儿,一动不动。
五分钟过去了,他才回过头重新看着张警官,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得保密。”
张警官点点头,严肃认真的回答:“我会保密的。”
言祁松了松肩膀,像是如释重负般:“连你都能看出来我有故意杀人的倾向,如此一来少不了被教育和受监控,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