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忽然发现好像有使唤人家儿子之嫌,连忙夸了好几句,“当初开学时我求了他好久呢,才肯答应给我补习。宋淮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可嫌弃了,但是心底其实特别柔软善良,我有不会的题目他也是耐心地教,比老师讲得还细致。”
赵玉兰都听呆了。
眼前这个孩子口中的宋淮,真的是她的儿子吗?
她记得宋淮从小到大就没什么朋友,有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去交朋友,得到的回答也是相处不来。再加上宋淮性子冷淡,赵玉兰也一直认为可能小孩子各有各的脾气,也许宋淮就是这样的,不喜欢和别人沟通,此后就没再多关注他的交友圈。
刀子嘴豆腐心、柔软善良、耐心、细致……
这些真的是他吗?
赵玉兰下意识地捏紧了饭盒,嗓音有些干涩,“是这样吗?”
“是呀。”
孟习没察觉到她话语里的情绪,一边摘青菜一边闲聊,“宋淮其实挺优秀的。他就是懒了点,对什么都不上心。上个月他当学习委员,我们班均分都爬了四个点呢。您敢相信吗,我之前还是倒数第一,被他教了大半个学期,现在都能上一本了呢。”
“阿姨,您和叔叔真的是太厉害了,生出的小孩又聪明又善良,能和宋淮做朋友,真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幸运……”
赵玉兰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宋淮磕了个蛋,发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咔哒响声。
“洗完了没有?”
他皱了皱眉,“一把青菜洗到现在,要不要给你加点牛奶,给青菜搓个澡?”
“……”
这不是在给你们母子俩缓和关系吗大爷?
孟习忍不住和赵玉兰吐了吐舌头,赶紧把手里的蔬菜拿了过去。
不知道刚才那通马屁是哪里拍得不到位,大爷情绪并不高涨,还在那里挑挑拣拣,“这叶子都泛黄了,还不摘掉,炒出来变味了你吃吗?”
“是这样吗?”孟习好脾气地说,“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哎,我还想着摘掉的话这也没几个叶子了,就没舍得。”
“……”
宋淮抄起旁边的一截山药轻轻地磕了下他的脑袋,批评他,“让你洗个青菜话怎么那么多?你考一本线很骄傲吗?这次要是掉下去,看那些人怎么嘲笑你。”
数落了一通,说着刚要把山药递给他,让他去削皮。可是转念一想,这人笨手笨脚的,万一划了手心疼的还是自己,最后又收回了手。
“……算了。” 他无奈地说,“你把鸡蛋搅匀就行,我来削皮,等下做个玉子烧。”
说着,他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口长方形的锅。
赵玉兰在一旁看得又是一怔,她工作太忙,很少打理家务,宋淮不在家时,她往往是请阿姨来整理一番,家里很多东西她都不怎么熟悉,甚至不清楚家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厨具。
那锅的形状甚是少见,赵玉兰做饭向来是炒菜煮菜炖汤都用一口锅,很不讲究。
她不禁有些羞愧,又忍不住地回过头,想看宋淮是怎么做饭的,以后也好取取经。
“你还会做玉子烧啊!”孟习也很惊喜,“我可喜欢吃这个了。”
宋淮怼他,“你什么东西不喜欢?”
说得孟习不好意思地一笑。
他开了一口锅,放入冷水煮去排骨的浮沫,切葱切蒜切姜,把山药去皮洗净后切片放在淡盐水里放置。
等到时间到了,把排骨捞起换水,滚水下锅,放入排骨、姜片葱片,和两勺白醋,煮开后转到小火慢炖。
期间动作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在厨房磨练过无数遍,孟习看得十分羡慕,“我之前也想学做饭,但是怎么学都学不会,我爸教我大火掂锅,结果我油放得太少,差点把锅给烧了,还被迸了一手的油星子,从此他就不让我进厨房了……”
一想到当时的火烧油锅的场景,孟习不由得一阵唏嘘。
赵玉兰洗好便当盒,正不知道该怎么插话,闻言笑着插了一句:“男孩子还是要学会做饭,不说大学在外念书能自己解决温饱,以后找女朋友也是一个优势嘛。”
谁料她刚说完,宋淮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不悦,“不会也没什么,这玩意也没什么好学的,不过是擅长和不擅长的区别罢了。不会做饭也不算什么大事,总能填饱肚子,要么努力赚钱请保姆或者点外卖,要么……”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孟习,慢吞吞地说:“找个会做饭的对象也行。”
“?”
看我做什么?
孟习疑惑了两秒,随后恍然大悟,立马大力吹起了彩虹屁,“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像你这样长得又高又帅还聪明、未来有好工作还会做饭的好男人,在相亲市场上肯定是要抢疯了的。不像我,我成绩平平长得还一般,嘴还馋,就是平平无奇混吃等死的富二代,要是以后再找个和我一样的女朋友……现在只能努力学习,以后赚钱请做饭好吃的保姆了。”
为了烘托学神的多才多艺,他还特意贬低了自己。
宋淮顿时:“……”
眼神全抛给了瞎子。
这话题怎么想怎么糟心,他干脆跳过了这件事,开了另外一口锅开始做玉子烧。
孟习第一次来他家就撞上他妈,其实心底也非常尴尬,不过谁能想到宋淮和母亲的关系竟然更尴尬,搞得他夹在中间十分为难,只能疯狂找话题活跃气氛。
宋淮并不领情,“你话怎么这么多?”
孟习:“……”
还不是为了你好!
“闲着没事干是吧?”宋淮抄起一只木铲,点了点锅沿,随口说,“行,不想休息那你就站这儿,背岳阳楼记吧。”
赵玉兰:“???”
哪有让客人在厨房背语文的?
她刚想阻止,谁料孟习精神一振,“这你可问不倒我,我今天早上还背了的。”
终于找到了点不那么无聊的事情做,他张口就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
赵玉兰:“……”
果然能和他儿子交上朋友的,都不是普通人。
做玉子烧很考验功夫,鸡蛋很嫩,翻锅的时间要掐得很准,如果早了就没有形状,如果晚了就会太老。
孟习在一旁一边背一边闻着鸡蛋的香气,背着背着就卡壳了,“然则北通巫峡,北通巫峡,北通……”
宋淮翻过一层鸡蛋,轻轻掂了掂锅,让它的形状更加立体均匀一些,紧接着加入一层新的蛋液,均匀地摊开。
孟习看得目不转睛,等到宋淮手上功夫微微空闲下来,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很不高兴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背诗啊?”
宋淮随口说:“在听。”
一听就很敷衍。
孟习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拍了拍桌子,怒道,“行,那我也考考你。你说我背到哪里了???”
“……”
宋淮也卡了壳,忍不住轻轻一笑,伸出另一只稍微干净的手,手指悬空、用手腕轻轻在他脑袋揉了揉,“好了,你重背吧,我这回肯定认真听。”
语气里的温柔,让赵玉兰在他们身后听得一怔。
她是宋淮的亲生母亲,从怀上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待在一起度过了十七个春秋,什么时候听见宋淮这样有耐心、这样温和过?
像是……像是终于有了点人气。
“你认真个大头鬼。”孟习说着,很不高兴地用湿漉漉的手溅了他,“我不背了,你来背,我倒要看看你记忆力到底如何……”
两人打打闹闹的,赵玉兰好像看到他们周身自成一个圆形的屏障,外面的人插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想打开。
赵玉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好像这半年过去,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翻天覆地一般的改变。
可是到底变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
等到吃完晚饭,宋淮和孟习两人去他的房间里做作业,赵玉兰给他们送过一次鲜榨的果汁,看到他们在认真地讨论题目,就悄悄地退了出去,没再打扰。
难得的一个没有工作的晚上,她躺在沙发上翻看发给宋之深的短信,最新的一条有了新的回复,可惜的是回信的是宋之深的助手。
助手告诉她老师最近正泡在实验室,里面不能带手机,通讯工具都是交由他保管,如果师娘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帮忙转告。
赵玉兰看了消息,叹了口气,莫名地一阵心烦,干脆开了红酒喝了两口,又看了些文件,慢慢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是她感觉到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盖到了她的身上。
抬眉一看,原来是宋淮。
他手里还牵着一张毛毯的一角,看见她醒来后动作顿了顿,随后又盖了上去。
“累了就回屋休息去吧。”
赵玉兰赶紧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没事,碗还没洗呢,我洗完碗再去睡。小孟呢?”
宋淮说:“他刚走,家里人开了车来接。”
赵玉兰看了一眼手机,原来已经近十一点。
人家家里不放心、开车来接也是正常的。
“你去睡吧。”宋淮卷起袖子,说,“我来洗碗。”
赵玉兰洗碗的功底也不怎么样,可能下一次做饭时随手拿个碗,发现是没洗干净的。
她不禁更加愧疚,但是儿子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推辞,“好……”
宋淮嗯了一声,去厨房的挂钩上拿塑料手套。
他对洗洁精过敏,如果是皮肤直接接触,很容易就会发红发烫,所以每次都要戴上手套,准备齐全才能下厨。
被这么一打断,赵玉兰也睡不着了。
深冬的夜里总是格外冷,赵玉兰披着毛毯,走到他身后,一边看着他洗碗,一边思考着该如此措辞。
宋淮似乎是明白了她的犹豫,头也不回地说:“想和我父亲的事?”
赵玉兰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察觉,只能点了点头,“嗯……”
“我本来是想叫他元旦时就回来的,但是他不同意,说是这段时候正是忙的时候。”
她环抱着双臂,小心地打量着宋淮的神色,“我也给他打了电话发了短信,是助手回的,说是已经进了实验室,这段时间不怎么用手机……”
宋淮冲干净碗上的泡沫,放到一边,“寒假也不回来吗?”
赵玉兰一滞。
她委婉地回答:“我说了让他回来过年,但是也不清楚他那里的安排……”
“回不来也没事,不差这么点时间。”
宋淮洗碗的速度很快,聊天的功夫就把几个碗洗得差不多,只剩下几口锅。
他放了些热水,加了洗洁精泡一会儿,然后脱下手套放在一边,转身看着赵玉兰。
“妈,”暖橘色的灯光下,他的神色已经很淡,“你当初,为什么会决定要和他结婚?”
赵玉兰愣了愣,“也没什么为什么,我和你爸是大学校友,你舅舅和他又是朋友,有时候经常一块儿吃饭,碰到了说几句话,假期也约出来一起玩,久而久之就在一起了,彼此也觉得合适,就结了婚……”
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不知为何,在宋淮面前说这些父母爱情故事,怎么都怪怪的。
“他搞科研你学法律,还能有共同话题么?”
赵玉兰更懵了,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有……”
“说起来,那会儿我们还经常争吵呢。法律以人为本,依法治国;可是你爸跟着的导师都是老学究,崇尚的是科学。我们之间经常有辩论。”
她回忆起之前的场景,忍不住笑了笑,“搞科研和学法律的,你想想就该知道我们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了,谁都说服不了谁。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俩正反方从白天辩到傍晚,还是没分得出高下和输赢,最后我饿得没力气说话,我们俩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输赢,输了的人请对方吃拉面,结果你猜怎么着……”
宋淮静静地听着。
“他那个死脑筋啊,竟然在拉面店里和我辩起概率论了。”
赵玉兰笑着说,“我们俩结婚后一年就有了你……一晃时间过得这么快,竟然已经十八年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她刚入社会时,是事务所里著名的拼命三娘,最拼的一次三天里就睡了五个小时。
现在不行了。
她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啊。”
宋淮低声说:“你还很年轻。”
赵玉兰哂笑道:“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谈什么年轻不年轻的?”
宋淮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父亲也很年轻,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变老过。”
三岁时见他是一个模样,五岁、十岁、十三岁、十六岁那年,见他好像还是同一个模样。
还是那样英俊,岁月只在他脸上留下了两三道浅浅的皱纹,和偶尔刮不太干净的青色胡茬。
赵玉兰浑然不觉,还说:“也老了。你现在不觉得,以后某天抬头时就会发现人的老其实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接受了自己变老的现实。
这才是真正老去的开始。
“等到你上大学了,我再干几年,就可以走人了。”赵玉兰絮絮叨叨地说,“律师这一行不好做啊,熬的都是命。等到辞职后,我可以去你的学校做个闲散的法学教授……你奶奶老是唠叨着让我们去首都多看看她们,到时候住在一起养养花种种草,一大家子也挺好的。”
“如果,”宋淮忽然说,“如果我不考清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