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涵掸了掸烟灰,笑着调整措辞:“我没有正儿八经追过人,要是追得不对,你也要告诉我,不然我就失败了。”
“你当初对他……”
“表白过,喜欢过,没算正经追。我跟他表白的时候他在看一本外文小说——他那时候英语水平就很高,听我说完,他连头都没抬,说,‘知道了。’”
叶开没忍住笑,笑完后回味过一点柠檬味儿:“你记得好清楚啊。”
“是很清楚,因为我们后来就打起来了。”
叶开笑得肩膀发抖:“打赢了吗?”
“两败俱伤,各写检讨三千字。他是优等生,人生中第一回 写检讨,所以还是我赢了。”
“你在他身上没有遗憾吗?”
陈又涵停下脚步。海边风更大,叶开的两手不得不抓着西服领子,柔软的黑发被风吹得乱了,眼神却很通透。陈又涵非常喜欢他这样的眼神,聪明的、矜骄的、自持的,又很平和,没有任何戾气和杂质,只是干干净净地剔透着。他有时候会爱屋及乌地想,瞿嘉还算不赖。
对这样的眼神,陈又涵从来不忍心说谎。
衬衫被风吹得贴上胸膛,后背被风灌得鼓起,整个人气质有种倜傥的落拓。他单手插兜,捋了把头发,笑说:“有喜欢才会遗憾,没有喜欢了就只剩下了释然。”
叶开后来在期末考试的家长会上见过杜唐一回,在学校里,施译在带他重温校园。是施译先看到了叶开,冲他招手,大声喊他的名字。叶开刚从新落成的图书馆出来,冲叶开挥了挥手,看到他身边的那个高大男人。
冰山一样的气质,穿得却很书卷气,白衬衫外面罩一件莫兰迪淡绿色的圆领针织衫,看着像个不苟言笑的学长。
施译很周到地介绍:“杜唐,这就是之前找你签名的叶开。”
叶家的。
杜唐伸出手,是对待成人的社交礼。叶开与他握手:“杜老师好。”
很聪明。杜唐不动声色地想,稍微分神回忆起陈又涵约他喝下午茶的那天。他提起小译的舍友,让他又额外签了一整套的名。陈又涵提起他时神情很温柔,是那种默不作声的、毫无痕迹的温柔。杜唐签得很认真,签完问:“小译的舍友是叶家的,你认真的?”
陈又涵抬眸:“你看出来了?”
杜唐冷冷地说:“看出来不难,看不出来才难。”
“认真的。”陈又涵这才回答他。
杜唐回神,眼神停留在叶开的脸上。干净、内敛的高贵,让他想起叶芝的散文笔触,是自然的、毫不张扬的轻盈的美。他刚才在想叶开会叫他哥哥还是叔叔,毕竟怎么叫辈分都会乱。没想到他叫他杜老师。陈又涵眼神不太好,这回却很在线。就是路有点窄。
他很少笑,此刻对叶开温和地笑了笑,疏离地寒暄,嗓音特别好听:“你好,小译平时给你添麻烦了。”
“杜老师客气了,宿舍里还是施译照顾我多一点。”顿了顿,他说:“谢谢您上次给我签名。”
杜唐勾了勾唇,问:“《聂鲁达情诗》里,你最喜欢哪一句?”
“还没有看完,只记得一句——”叶开看向李花。开得真早,不过一月份就很热闹了,满树的白色小花一簇一簇簇拥在枝头,被风一吹就落了满地。他收回目光,用标准的西语发音念出一句诗:“——你是我每日的梦想。”
“好句子。”
礼貌地告别,施译微抬头问:“哪有聂鲁达?上次签的不是叶芝吗?”
“是聂鲁达,你记错了。”杜唐轻描淡写地笃定。
叶开出校门,陈又涵的车等在路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他来接送上下学?竟然不太记得清了。
像三十七度的水。
会忘了它的存在,但它包裹着指尖时,会感到无可替代的舒服。
他打开车门,往后座扔下书包,冷不丁说:“我刚看到你初恋了。”
陈又涵推他脑门儿:“狗屁。”
“眼光不错。”
车子启动,叶开随手点开一个本地音乐电台。粤语播报声中,陈又涵笑着吁出一口烟,单手打转方向盘,切入寒假接学生放假的混乱车流中——
“能别每天变着法儿夸自己吗?”
第38章
瞿嘉从年前就开始推进叶开的十八岁生日宴。准备工作旷日持久, 光会场布置方案就毙了百十个版本。年前, 香槟色烫金请柬就已派专人送到了宁、平二市上层圈子以及港澳、大陆其他往来密切的商业合作伙伴手中。
宁市最大最豪华的欧式尖顶城堡丽宁公馆是时代遗留的产物, 现在成为了上流社会派对的宠儿。前庭的草坪养护得比有钱人家的羊毛地毯还光鲜洁净, 大得可以跑马。三重罗马风雕塑音乐喷泉一重比一重壮丽, 青砖铺就两米宽的步道上, 瞿嘉派人做了绵延的花径, 两侧乐队弦乐悠扬,穿过这些, 才是别墅的厚重雕花正门。身着晚礼服的侍应生为宾客推开大门, 五光十色的华丽如同烟花在眼前绽放。
生日派对从中午持续到了深夜。主宴席必须是在中午吃的, 安排在了瑞吉,这之后才转移到了丽宁公馆。为了方便宾客恣意尽兴,那天的宁市出现了许多人记忆中有史以来最庞大的A8车队,宁市和平市车行的所有A8汇成长达几公里的车流, 而这只不过是瞿嘉安排的接待用车。
为了这场成人礼, 瞿嘉不计代价。
所有玫瑰全部从肯尼亚空运, 这些娇嫩华贵的花把最美的姿态盛放在了当天,第二天便尽数枯败凋零。三个最顶级的花艺团队共出动了两百多名花艺师从前天深夜开始忙活,才完成了主宴会厅的花海布置。白荔枝的甜美、珍珠雪山的高雅、海洋之歌的神秘、menta的华丽,共同交织成一场让人如同置身云端的梦境。
叶家是最低调的,他们的私生活作风中看不到任何奢靡的痕迹,几乎是上层圈子“节制”的代名词,但瞿嘉有意用这今生有且仅有一次的极尽奢华,来骄傲宣布叶开的成年。
陈又涵推开化妆室的门, 叶开闭着眼,化妆室正在为他轻扫眼影。等睁开眼时,他从镜子里看到陈又涵。
他的着装是从来不出错的,今天这样的场合选了最经典的无尾黑礼服,黑色真丝领带,胸口只以一块淡蓝色星云纹的口袋巾做点缀。叶开从镜子中与他静静对望数秒,不知想到了什么,仓促地垂眸。化妆师轻托他的下巴:“小开,不要低头,看前方。”
陈又涵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两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视线漫不经心地锁住了镜子中叶开的脸。
就是不放过他。
叶开渐渐、渐渐地面颊发烫。
化妆师麦琪是叶家重大活动的御用合作伙伴,已经很熟了。她打趣道:“怎么回事,我刚才打过腮红了吗?”
陈又涵这才轻轻吹了声口哨,慵懒地说:“靓仔,十八岁快乐。”
叶开长长的羽睫又不自觉地垂下,清冷的声音回答:“……谢谢又涵哥哥。”
麦琪一边给他鼻侧扫了点阴影,一边笑着说:“小开好乖呀,这么乖可是会被很多姐姐喜欢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又涵立刻就笑了,被叶开瞪了一眼。麦琪顺着看向陈又涵,打趣道:“陈哥哥今天也很帅,该不是看上哪家千金小姐了吧?”
陈又涵风度翩翩地胡诌:“看上了,千金不千金不知道,但肯定是今天最漂亮的。”
叶瑾这时候推开更衣室的门出来。她穿了一件酒红色亮片吊带半身连衣裙,肩平腰细腿长,打了高光的身体在灯光下散发出高级的光泽感,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慵懒地披散。她一抬臂,反手捋了把长发,笑着说:“我说今天心砰砰直跳,原来是你看上了我。”
陈又涵无语,抬腿就想走,话里有话似地啧了一声,“人一多就挤得慌,我先出去转——”
“——站住。”叶瑾慢悠悠叫住他,嘴里咬开一个发卡,一手挽住如云般的黑发,吩咐道:“劳驾,帮我固定一下头发。”
陈又涵静了一秒,怀着上坟的心情走向她,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不甚温柔地托住了那把长发。
叶瑾在后面别上一个U形夹,从镜子里与陈又涵对视,语气带点嗔怪:“什么表情,敢情我今天不是最漂亮的啊?”
陈又涵没心思跟她打情骂俏,半真半假地敷衍:“风华绝代,就是比小开差了那么点。”
叶瑾这时候瞥了眼叶开。麦琪在给他做造型,他静默着一声未吭。男士的妆容不过是为了在水晶吊灯下显得不那么苍白,多锦上添花的作用是没有的,更不要说鬼斧神工改头换面了。他就是天生如此,冰峰一样冷冽,玫瑰一样娇嫩,像月光下的一朵花,又疏离又乖巧。
叶瑾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睨陈又涵:“警告你啊,别带坏我们小开。”
说罢,低头在颈后扣住昂贵的钻石项链。陈又涵耐心告罄,放下头发后退一步,冷淡而不客气地说:“有你什么事儿。”
门开了又合,眨眼间的事情。叶瑾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
叶开没回答这个问题,笑了一声,说:“他生气了。”冷感的少年音,带着无法言说的一点小愉悦。
叶瑾一把拽下项链,气炸了,咬牙切齿又像撒娇:“混蛋。”
主会场像一片浩瀚星河,云顶是由水晶打造的多层次星座折线,主背景如同山河起伏,又像是海浪绵延,有一种水般的流动感。雾霾蓝的绣球、络新妇、寒丁子和大花蕙兰隐藏着冷凝的烟雾,银扇草折射着如同贝母般的珠光,真丝纱幔上光影流转,水晶灯倒悬,没有通明,只用星罗棋布的氛围灯为它照射出冷冽的光感。
整个会场就像是冬天尽头的星空。待凛冬散尽,繁星升起,星河长明,鲜花永盛,远阔的山河和人间的烟火都在星夜下为你奔涌。
中庭高近十米,暧昧如银河的灯光下,衣香鬓影,香槟酒倒映着珠宝的华贵光芒,喧嚣的人声漂浮在乐队的管弦伴奏声中。陈又涵从侍应生托盘里取下一杯威士忌,抬眸,定住,看到叶开不知何时出现在旋转楼梯上。
他这一眼如同涟漪,穿着礼服的少女们都抬起了头。透明纯净的香槟杯中,淡金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
陈又涵勾了勾唇角,对叶开微微举起酒杯示意。
不知是谁带头鼓掌,掌声如潮水般涌向他,有人抿着手指吹口哨,接着便是起哄,叶开还未走到舞台,便忍不住微低头笑了一声,是举重若轻的,像有一颗气泡轻盈地被戳破。瞿嘉往上迎了两步,当着众人的面抱住了叶开,亲了亲他的脸颊:“宝宝生日快乐。”她哽咽地说,揽着叶开的背与他一起走完这最后几步。
被鲜花簇拥的LED屏幕上开始放叶开的成长记录,什么视频照片一股脑儿,好在他小时粉雕玉琢地可爱,长大兰枝玉树般清贵,让人看了近十五分钟也不觉得困倦。看到他小时候跟柯基赛跑,众人都笑翻了,纷纷问是谁这么坏录了这一段。始作俑者还能有谁?陈又涵站在外围把自己存在感降到了零。
照例是要有一段演讲的,他认真而克制,语气淡淡的,偶尔自黑活跃氛围,是非常成熟的公众演讲风度,所有都恰到好处。瞿嘉的高调让他无奈,他有意收敛,却不知道这样的疏离感才是最致命的特质。陈又涵看到几个妙龄少女悄悄咬耳朵,你拧我一下我拍你一下,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笑作一团。等叶开下台,舞会已经预约到了第十五支舞后。
丽宁公馆的灯火通明到了后半夜。
哪里都是作乐嬉笑的人群,泳池、喷泉、草坪,摆着精致甜点的长桌旁,花枝掩映的露台花园。厚重的提花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走廊的灯光明亮华美,连绵的薄荷色缠枝花墙纸从一楼蜿蜒到四楼,四十多间房间,叶开陆续打开,有叔伯在里面品雪茄,他说一声“抱歉”,有情侣在沙发上缠绵,他闭上眼说“对不起”,有小朋友在一起打手游,他像个大哥哥一样哄着让他们“乖”。
喝了一点酒的脚步踉跄,撞到边柜,差点摔碎一整套明顿瓷器,他一边笑一边手忙脚乱地扶住,走廊镶嵌的雕花巴洛克椭圆镜子照出他被汗水打湿却仍然飞扬起的黑发。
手拧住鎏金门把手,门被一阵风似地推开,他呼吸微喘,抬眸的瞬间看到陈又涵斜坐在窗台上抽烟。
心定下来。
这是第四十二间房。
陈又涵回眸,漫不经心的一眼,衬着窗外浓重如墨的深蓝夜空。
楼下泳池边的喧哗声像漂浮在光柱里的灰尘,都变得模糊而不足轻重了。叶开抿着唇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啪嗒,门被扣上,他反握着把手,背紧绷着,而后松弛下来,倚着门,双手垂下,看着陈又涵笑。
指间的烟静静燃烧,屋子里有一种蓝风铃和尼古丁混杂的微妙香味,陈又涵一步步走向他。
靠得好近了,叶开一腿屈膝,微微仰起头,看陈又涵抬手扣住他的下巴。
“二百一十九天,还想姐姐吗?”陈又涵居高临下,喝过酒的嗓音低哑。
叶开微阖眼睛,视线从陈又涵的眼睛落在他的嘴唇上。
“不想了。”他听到自己的回答。
“那喜欢上我了吗?”
陈又涵轻声问,俯身凑近,微微侧过脸。几乎就要亲上。
眼神那么淡漠,游刃有余的轻慢,志在必得的迫人。
叶开抬手勾住他,手指穿入他黑色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