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顾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透过浅白的烟雾,他看到叶开面容沉静。
他和两年前相比,变的不是一星半点。顾岫阅人无声,能让他深刻记得的人不多, 何况只是一两周的接触。但他竟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叶开的样子。高定黑色西服套装, 清亮的眼神, 虽然略有青涩,但从容而漂亮。矜贵的气质、进退有度的分寸感、极好的涵养,比他的脸更让人印象深刻。那时候的叶开,整个人就像是一块被春风裹着的冰峰,冷冽,但并不让人望而却步,反而会在相处中极快地生出好感。
“陈又涵现在在哪里?”
叶开讲话的声音唤回了他走神的神智。他注视着对方,剪裁得体的衬衫, 因为没休息好而苍白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只是二十岁的青年,却有一股慵懒的深沉。
“无可奉告。”
“陈又涵让你不要告诉我?”
“总而言之,他不想见你。”唇角凝起一丝冷笑,顾岫风度翩翩地摊手,“你又何必去打扰他?”
“顾岫,你错了。”叶开从倚靠的姿态中起身,纤长的手指从嘴边轻巧地夹下白色烟管,淡淡笑了笑,“他想见我。他不期望见我,但他想见我,你明白吗?”
小臂懒洋洋地递出,是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你昨天给我的项目资料,里面有所有学校的施工进度和地址。你不告诉我,我可以派人去找,一个一个找。”
顾岫紧绷的面容松动,在叶开散漫但又坚持的注视中,又慢慢有了一丝犹疑。
“你想干什么?”
叶开低头笑了一声:“还没想好。”
从这一笑里,顾岫才隐约看出叶开曾经的影子。
“我今天去见了陈伯伯,他让我去劝陈又涵结婚。”
顾岫愕然,哑火。
叶开抽了两口烟,安静闷热的地下车库无人说话。他抬眸,面无表情地一勾唇角:“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顾岫张了张嘴,“云南。”接着报出一个令人很陌生的地名。
叶开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随即揣兜起身,“谢谢你这两年对又涵哥哥的照顾。”打开车门,在上车前一秒回头,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下次再想骂我打我,还是先问问清楚再动手吧。”
咆哮的引擎声中,叶开拨出电话:“思琪,帮我订机票。”
雪山顶上浓云翻涌,白雾隐没了神明的踪迹。这是隐藏在迪庆深山坳里的一个藏村,规模很大,沿着一条雪山溪流分为上下两个村子,步行往返需要半个多小时。大部分村民的房子抬头就可以看到雪山峰。陈又涵原本并不知道,和当地村支书交流才发现,原来那几个尖尖就是梅里十三峰,只不过看到的是背面。七八月份是这里的雨季,再美的风景早晚都隐藏在云雾之下,只有下午才美得惊心动魄。
接到叶开电话时陈又涵正在屋顶露台上喝茶。日光在雪线的强烈反射下有了坚硬的味道,他这几天身体欠佳,被太阳一晒才有那么点活着的感觉。
看到来电显示时一半犹豫一半惊疑。事情都说开了,他不觉得叶开会再给他打电话。
倒也不是没做过梦。
梦到他还穿着天翼中学的校服,周五放学,在橙色的黄昏光线中跑向他。或者带他参观大学校园。长长的林荫道,上百年的老樟树,垂藤而下的爬山虎。周围人头攒动,都是老外的生面孔。画面如水面被打散,他微微笑着说,又涵哥哥,我在清华上学。再定睛,身边莫名出现另一个男人。好梦硬生生被搅合成噩梦,陈又涵便在这种心悸中醒来。
有时候会梦到不健康的画面。因为已经答应了他要彻底离开不打扰,再梦到这些,都觉得对他是一种亵渎和冒犯。
“喂。”陈又涵接起,右手握着的茶杯里,乌龙茶热气袅袅。
“又涵哥哥,我迷路了。”叶开说,气息微喘。“迷路?”陈又涵一怔,在觉得好笑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泛上温柔。就好像浪卷白沙,是他做不了主的事情。“导航找不到吗?”
“找不到,天快黑了。”
陈又涵不自觉看了眼天色。是快黑了。山里夜幕降得早,如果在城市,现在应该还很亮。
“让家里人来接你。”
叶开摇摇头:“接不到。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他这么说,陈又涵那股漫不经心的温柔便收敛了起来。语气认真了些:“周围有什么路标?有没有人?有的话先问问路?或者跟谁共享一下实时坐标。”
“我在……”叶开扭头看了看,“有一个很高的玛尼堆,拉着经幡,右手边有一间石头房子,院子里种着一棵……一棵……就是一棵树。”
陈又涵扶着藤椅的手微微用力,嗓音低哑:“还有呢?”
“前面有两条分岔路,其中一条的尽头是金顶寺庙,有很大一片草坪,另一条是下坡,沿着坡道是小溪。”
毛毯滑落地面,陈又涵站起身,喉结滚着,他吞咽了两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叶开说了个“好”。
他站在村庄的中间段入口,往右边走是上村,往左边走就是下村,白色的溪流沿着低缓的山势卷起白色浪花。有山民担着木柴经过他身边,用口音浓厚的普通话问:“扎西德勒!到哪里去?”
叶开也回一个“扎西德勒”,摇摇头:“哪里都不去。”
赶着牦牛的藏族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他:“扎西德勒,你要去村里子吗?”
叶开双手揣兜笑得温和:“不去。”
牛群慢吞吞地从他身边经过。太阳在下山,最后的余晖把雪山涂抹得金黄。风起了,他拉上红色冲锋衣的拉链,巴黎世家的渔夫帽戴不住,被风掀走两次,他不得不摘下抓在手里。一头黑发被风吹乱,他背着双肩包在风里转圈。打转脚后跟,一圈,两圈,眼睛盯着脚下的泥土路。经幡被吹得猎猎作响,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被吹走。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头觉得晕,停下来,看到一个藏民佝偻着背在对玛尼堆诵经祈福,临走时捡起一块石头摞了上去。
叶开心思一动,藏民一走,他也拣了块石头,有样学样地稳稳叠了上去。抄在兜里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双手合十,便听到风声中一声轻笑。
他回头,看到陈又涵站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在黄昏中,他沐浴着橙色变幻的光辉,一身黑色,指尖夹着烟,看着有点酷。
风吹得额发迷眼,叶开淡定地做完剩下的动作,从玛尼堆前回身,慢悠悠地走向他:“有什么好笑的。”
陈又涵看着他,问:“怎么到这里来了?”
“迷路了。”
陈又涵勾了勾唇:“迷得挺巧。”
“我不知道。”叶开睨着他手上的保温杯,“我渴。”
陈又涵转开保温杯递给他。刚好可以入口的烫度,叶开仰头喝了两口,觉得身体深处都被熨帖。
“还以为会有枸杞。”
陈又涵怼了把他后脑:“三十六谢谢。”
叶开轻声嘟囔:“是吗,上次扎西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以为你二十五。”
“我二十五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陈又涵淡淡道。
叶开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在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又涵带着他转上左边的山路:“你来得正好,明天我就不在了,迷路也没人来接你。”
叶开心里一紧:“为什么?”
“要去下一个地方。本来昨天就该走的,天气原因。”
是胃疼。但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叶开真相。
“我来找你的,你要走的话我也走。”
“找我干什么?”陈又涵停下来,不得不点起一根烟。
叶开出现在这里的事实超乎所有梦境,超乎他所能触摸到的最理想的奢望,超乎他的理智和预料。他的存在对于叶开来说是种痛苦。没有人会主动来找痛苦。面对痛苦的唯一本能就是逃避。作为痛苦,他最理想的去处就是叶开的人生之外。
“陈伯伯说要抓你回去结婚。”叶开盯着他。
一日落,天色就降得很快。刚才还依稀能辨对方的面容,现在却连眼里的光都捉摸不清。
陈又涵身体一僵:“你见过他了?”
“我看到他在海边遛狗。猎猎先认出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他说谎都不打草稿。
陈又涵还没察觉出不对劲,叶开又说:“陈伯伯说让你回去相亲,今年办婚礼明年生孩子。”
陈又涵被烟呛得咳嗽,海拔三千,他扶着树干,咳得气息短促。他知道叶开来没有好事,天也不会遂了他卑微渺小苟且的心愿。
“这样。”他只能这么说,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陈伯伯说,我和你比较亲近,你会听我的话。”叶开两手插兜,云淡风轻地说,“他让我来劝你结婚。”
树皮坚硬粗粝,陈又涵扶着它的手不自觉用力,指腹被磨痛,他松手回身,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真的想劝的话,打个电话就可以,不用亲自过来。”
叶开轻声应道:“是吗,你不早说。”
陈又涵嗓音发紧:“现在知道了。”语气一振,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温和,“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景色不错。”
“你明天直接走?”叶开看着他的背影,“是去下一个项目,还是回去相亲?”
“都可以。”
溪水隆隆地响在耳畔。山路一侧是悬崖,被茂密的灌木和斜生的树干所遮掩,另一侧是半人高的土坡。路弯弯曲曲地通往下方亮了灯的村庄,夜色中还能看到烟雾缭绕,是家家户户烧起了炉灶。群山黑黢黢的,在一重山之外,才是梅里十三峰。星星就好像缀在它们的肩上。
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再晚归的牧民也早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村里有为他们亮起的灯,明亮,温暖,一盏接一盏。
叶开扬起声音:“又涵哥哥,你结婚的话,我得随多少份子钱?”
陈又涵脚步停住。
他没有转身,背对着叶开:“你高兴,多少都行。”
叶开缓缓靠近他:“——可是又涵哥哥,你这么爱我,你确定你硬得起来吗?”
陈又涵难以置信,烟被他扔在地上狠狠踩灭:“你说什么?”
“你带着新嫂子的话,还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吗?如果控制不住被发现了怎么办?”叶开凑近他,抬眸,眼波里流转着陈又涵读不懂的情绪,轻笑一声,“生气了?”
砰的一声,身体被撞上斜坡。裸露盘错的树根顶着他的双肩包,碎泥块扑簌簌地掉。陈又涵揪着他的衣襟,手垫着他的后颈,沉声道:“够了!”
叶开置若罔闻,对他的逞凶也无动于衷,咄咄逼人:“你会不会送她蓝宝石戒指?会不会跟她每天上床?会不会跟她在浴缸里做爱?会不会喝多了酒都不敢亲她生怕让她讨厌?会不会给她下厨做饭煎羊排?会不会——”
一叠声的逼问被封在唇齿中,陈又涵捧着他的脸,凶狠地吻了上去。
真的很凶,凶极了,带着无可奈何又无处释放的爱意,带着走到尽头依然挣脱不了的占有欲,带着焦躁和痛。心口撕裂一般,陈又涵碾着他的唇,舔着他敏感的上颚,卷着柔软的带着甜味的软舌。
他重重地亲着他,额头相抵,气喘吁吁地骂:“你想知道?你真的他妈的想知道?我想每天干的人是你,想搂着醒来的是你,你能生小孩,我他妈的跟你生十个八个,你不是放下了吗?来招惹我干什么?劝我结婚?劝我娶别人?看到我老婆你叫得出一声嫂子吗?叫得出吗!”指腹又重又柔地划过他的面颊,“小开,宝宝,你这么恨我,到现在还要来我心口捅刀子,嗯?是不是想疼死我?疼死我,你解得了恨消得了气吗?你要我结婚,比让我去死还难受。宝宝,你知道你说任何我都会答应,你今天来这里,如果真的是要我结婚,只要你点头,好,我会认真去爱她,相守一生绝不敷衍,”他红了眼眶,气息急促,徒劳地凶狠:“只要你点头。”
叶开没有动作,只是绷着表情死死地盯着他。
嘴唇动了动。
陈又涵绝望地闭眼,逞凶斗狠不顾一切地吻上去,生怕他真的点头乃至说出一个“好”字。
唇都被磕破,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你想让我结婚,”陈又涵抱着他,把他死死地按在自己颈侧,声音哽咽,“最起码在让我看到你结婚以后。我放得下,我可以从此以后坦坦荡荡地面对你不打扰你,我可以躲你躲得一干二净绝不出现碍你眼,但不要逼我,在你结婚以前,不要逼我。”
叶开眨了眨眼,眼里流下热泪。
他哽咽着,抬手抱住陈又涵:“……你知不知道一周后是什么日子?”
陈又涵根本无力思考,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叶开要跟谁订婚结亲,心痛得抽绞紧缩,他狠狠抱住叶开,几乎要把他嵌进怀里。“白痴,”叶开轻轻地说,尾音颤栗,“劝什么结婚,我是来给你过生日的。”
第77章
夜色中, 陈又涵没有看到叶开一划而过的热泪, 怔愣许久, 像在观察叶开的存在是真实的, 也像在消化刚才那句话不是幻听。半晌, 他意味不明地说:“我很久没过生日了。”
叶开转身往前走, 稳稳地回应:“我知道。”
陈又涵一瞬间有许多话想问, 但在心里挑挑拣拣,竟觉得哪句话的分量都重得他掂不动。曾经在谈判桌上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胜券在握的陈总裁失了自信和手段, 竟变得前所未有地畏首畏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