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去睡自己母亲的房间,而他卧室里的床够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他就又抱了一床被子进屋,怕灯光刺醒陈栖叶所以没开灯,陈栖叶规规矩矩侧着只占一半的床,他就躺在另一边,睡前用手探了探陈栖叶的额头,烧应该是退了。
他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月光和路灯泻进来将房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滤镜,让人在睡梦里不至于太孤单,秦戈闭眼后有些辗转难眠,他听着陈栖叶轻不可闻的呼吸,没忍住地问:“是不是我动静太大吵把你吵醒了?”
陈栖叶确实没睡着,背对着秦戈摇摇头,秦戈又问:“你要听歌吗?”
陈栖叶慢慢侧过身。秦戈从床头拿起一个iPod nano放在两人中间,分给对方一个耳机,播放列表里的歌全都是节奏舒缓的,大部分是民谣,没有《董小姐》,但有宋冬野的《鸽子》。
秦戈在歌声里重新闭上眼,想起林记曾经说自己的声线和宋冬野的挺像,尤其是那句“两千个秘密没人知道”,都是一样的无奈和惆怅。
尾声响起,陈栖叶在没有歌声的伴奏里突然说:“我爸是同性恋。”
那首《鸽子》按照设置循环播放,迷路的鸽子又开始飞向南方。秦戈等到中间的伴奏响起后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栖叶说:“你走后的第三十七天。”
“……他开始带男人回来,什么样的都有。”陈栖叶的声音和歌词交叠着,像个旁观者回忆往事。他提到了那段采访视频,他说不管是杭城还是潭州,没有一个老师同学会因为他的家庭另眼看他,但那些面色早已模糊的男人会用看陈望的打量他,好像是在期盼着什么,陈望会老,但他会长大。
秦戈说:“你和他长得不像。”
“还好长得不像……”陈栖叶说,“他滥交,我就以为同性恋都是他这样的,就觉得恶心。可是后来……我发现吧自己可能……也是。”
陈栖叶说,性取向好像真的是基因里的一部分,是会遗传的。
秦戈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凝神屏息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他对陈栖叶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待感到意外。或许是太过于意外,他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反而有种陈栖叶在试探自己底线的微妙感,而他不允许自己落荒而逃。
所以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和正同床共枕的陈栖叶说:“那你不会gay我吧。”
陈栖叶在片刻的沉默后轻笑了一下。
秦戈也笑。这种不当回事的风轻云淡才是一个直男应该有的反应。
“真男是掰不弯的。”陈栖叶说这话的意思是为了让秦戈放宽心,但秦戈却开他玩笑:“你好像很有经验哦。”
“怎么可能!”陈栖叶急忙否认,说自己连恋爱都没谈过。
秦戈问:“那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喜欢男的?”
陈栖叶没隐瞒,告诉秦戈自己还在杭城时候有位长辈给予了他父亲般的关怀,但有一天那位长辈很崩溃地跟陈栖叶说,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眼里,结婚生子过所谓的正常日子,却从来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
“他一点都不快乐,”陈栖叶说:“他求我帮帮他,做一回自己。”
陈栖叶没说那个人是谁,但秦戈觉得应该就是赵云和。
秦戈有种逐渐失控的陷入感。他知道陈栖叶很难拒绝对他好的人,幽幽地问:“怎么帮?”
黑暗掩藏了陈栖叶的难以启齿,他跳过了一大段细节,直接说:“反正他儿子突然进来了,没成。”又补充,“然后我和那个人就没有联系了。”
陈栖叶这是在强调自己的清白。
“……靠,怎么这么巧。”秦戈假装很吃惊,“现实果然是最戏剧的。”
“是啊……”陈栖叶喃喃,“在这之前,我以为那些未解的数学猜想才是最难的,可当他这么大一个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突然发现,生活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而他之前的想法一直很简单:“我以为自己只要做足够多的题,考上好大学,以后就能过好的生活。”
“会好的,咱们都还这么年轻……”秦戈顿了顿,说,“休息吧,你明天还要把省队内定呐。”
陈栖叶轻笑,说了句迟到的谢谢,秦戈觉得庆幸,自己虽然来迟了,但至少来了。
陈栖叶说:“你真好。”
“我这是在投资你。我自己进不了省队,有个进省队的朋友也是好的。”秦戈对陈栖叶非常有信心,“到时候保送清北了可要带带我,我还指望拿你吹牛皮呢。”
“怎么可能……”陈栖叶有些赧然,但说句实话,谁不想去最好的学校呢。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县区。”秦戈给这场深夜谈话画上句号。两人还是面对面的姿势,耳机里,鸽子飞往温暖的路上。
第18章 崇拜的眼神
第二天,陆崇六点就来到公寓楼下。上车后秦戈在副驾驶里补觉,陈栖叶坐在后面用最后的一点时间翻看笔记,三个人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并没有多少交流。
七点半,他们抵达指定的考场外,恰好赶上正常检录的时间。陈栖叶下车走到副驾驶的窗边,秦戈抹掉哈拉巴子,摇下窗户后学着林志玲嗲嗲的声线给他放松,还配上手部动作:
“秦戈哥哥给你加油~加油~加油~~~”
陈栖叶笑了,两颊上的酒窝明显,抱着资料和笔盒往检录的门口走去。秦戈看着那道穿着自己衣服裤子的背影,突然唤了声:“叶子!”
陈栖叶停住,回眸。秦戈下车朝自己跑过来,将腕上的卡西欧电子表解下来戴到自己左手手腕上,表带刚好遮住创口贴的位置。
“好好考!”秦戈捏了下他的脸。陈栖叶看着那块黑色手表,抬眼,抿嘴,目光如炬,笃定地点头。
坐在驾驶室里的陆崇将这一切目睹。秦戈目送陈栖叶消失在廊道拐角才重新回到车里,陆崇说:“如果我没记错,这块表你初中就开始戴了。”
“嗯,”秦戈说,“很准时,一次都没走错过。”
陆崇没启动引擎,侧脸看着秦戈。
秦戈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道:“我相信他也是无辜的。”
陆崇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开车前往别处等待陈栖叶考完。
数学联赛分为一试和二试,考试时间为四个小时。陈栖叶八点进去,出来的时候都快十二点半了,秦戈在考场外眼巴巴地守着,终于把人盼到后勾住他的肩膀恨不得把人吃了,两眼放光道:“快点!我要饿死了!”
两人上车,陆崇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吃主食爱整些花里胡哨的,就带他们去了家专门卖小食的精品店,秦戈把菜单上有的全点了个遍,陆崇瞪眼看他:“你吃的完吗?”
秦戈又勾住陈栖叶的肩膀,让人靠自己身上,好像他是什么秘密武器:“你放心,叶子一个人顶我们俩。”
小食很快上桌,甜的有桃花糕和乌饭麻糍、咸的有炸酥肉和海苔饼,要是吃腻了就吸溜一口青草糊,口感和龟苓膏很像,但加了薄荷汁入口更清蜜。陆崇看陈栖叶这么瘦,原本并不相信他能吃多少,但陈栖叶的食量和他的身型确实有很大反差,麻糍这种饱腹感极强的食物他一个成年人吃两块就够了,陈栖叶能把剩下的六块都吃完,红糖汁蘸酱都舔得干干净净。
陈栖叶能吃,也吃得赏心悦目,不会挑来挑去,而是吃完一份后再吃另一份。其中唯一不合他口味的小食是蛋清羊尾,他先是嗅了嗅没闻到奇奇怪怪的味道,就毫无戒心地大咬一口,但油炸过的起泡蛋清毫无味道,化在唇舌尖像吞了一大口没味道的油。
陈栖叶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勉强咽下去,不愿意再尝尝里面豆沙的味道。
“不好吃?”秦戈问,自己夹了一个咬上一小口,外面包裹的那层鸡蛋清入口就化,口感确实像油。
“这个东西口感好奇怪,”陈栖叶说,“也没有羊肉的味道。”
“蛋清羊尾本来就和羊肉没关系。”秦戈给陈栖叶科普,他几年前去过内蒙古游玩,吃过当地的乌查宴,在当地人的认识中,全是油的羊尾是整只羊身上最珍贵的部位,他们让最珍贵的客人撸起袖子,把羊尾摆在客人小臂上吸食,入嘴全是脂肪味,跟这道蛋清羊尾的口感还挺像。
陈栖叶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吃法,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内蒙古只是秦戈游玩过的众多地域之一,他还在两个月前的暑假拿过一个省级口语大赛的银奖,举办方提供的奖品是去常青藤高校免费游学两个星期。
而陈栖叶别说出国,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浙江,待过的城市也只有杭城和潭州。
他继续听秦戈侃侃而谈在内蒙古的其他见闻,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陆崇打量了他一眼,总觉得陈栖叶在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仰望秦戈。
“诶诶诶,我说陆崇同志,”秦戈抬手在陆崇面前晃悠,嘟囔道,“平时吃饭我要是玩看手机,你总说我不尊重别人。”他指着陆崇从入座开始就没关闭的微信聊天页面,“你可别双标,把手机放下。”
“我这不正聊生意嘛,分分钟都是钱。”陆崇转向陈栖叶,抱歉道,“这次算我招待不周,对不住。”
陈栖叶诚惶诚恐地说没关系,秦戈问:“什么生意?”
“一个高中同学想从我这里拉投资。”
秦戈似乎对这样的对话习以为常:“项目怎么样?他人靠得住吗?”
陆崇说:“都挺靠谱的,不过他的意思是我出钱他出力,前期启动资金就要三五十万。”
“现在做生意,三五十万都算不上成本。”秦戈并不觉得这是个大数字,陆崇在余光里留意到陈栖叶突然的拘束和茫然,好像他们的谈论完全在他能理解的世界之外。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呀,你赚过钱吗,为钱操过心吗,说得这么轻松……”陆崇用筷子敲秦戈脑袋,秦戈哀嚎,陈栖叶看着他明显装出来的叫痛样,脸上又有了笑。
吃完饭后,陆崇送两人回温中旁的那套公寓,戚渺渺还是没来,陈栖叶想把染血的校服带回家洗,秦戈说:“我昨天扔外卖盒的时候一块儿扔了。”
陈栖叶不能理解,那两件衣服洗回来明明还可以穿,秦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自己高一时穿过的校服,他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高,给陈栖叶穿正合适。
秦戈说:“反正这个尺码我自己穿不了了,你不要,我就只能扔了。”
陈栖叶本来想把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带回家洗过后再换给秦戈,秦戈还是那句话,这套衣服也是旧的,陈栖叶还回来,他也扔。
他每每说出后半句话,陈栖叶就像被拿捏住软肋,彻彻底底拿秦戈没辙,受着他的好。
陈栖叶觉得自己应该回馈些什么,问:“你还想吃海苔饼吗?”
“南洋街上那家老字号的?”
陈栖叶点点头,唇角有微微的笑。
秦戈也笑:“那这回,一筒可就不够了。”
秦戈的意思是林记和马思睿也想吃,陈栖叶要是买两筒,他可以把其中一筒送给这俩吃货。但他没想到陈栖叶这么实在,晚读前进教室后自己抽屉底下居然有整整十筒!
这种海苔饼保质期短,一筒海苔饼里有十个,秦戈怕过期浪费,就在课间给全班四十余人都分了过去。不分不要紧,一分好吃的,(1)班几个话多好事的就跑到(2)班走廊上表爱了,马思睿戏最多,被海苔饼的味道征服后隔着窗户给陈栖叶抛飞吻,逗得(2)班人哈哈大笑。陈栖叶头一回得到这么多人的好感,特不好意思,也还怕自己班的人觉得他给隔壁班莫名其妙献殷情,身为班长的杜欣怡回过头冲他眨了一下眼,还竖起大拇指。
那天晚上之后,陈栖叶在(2)班也有了存在感,虽然还是一个人吃饭回寝室,但问他数学题的人多了,他也敢去问别人物理题。只有左泽文一如既往拿他的试卷对答案问解题思路,却没时间解答他的一些困惑。不过左泽文确实挤不出时间,他果然进了物理联赛复试,这段时间一直在刷题和复习备战两个星期后的考试,而秦戈或许真的交了半张白卷,不仅没进复试,连市级的奖项都没拿到。
但这并不影响他时不时在第二节 晚自修走错到数学竞赛教室,和陈栖叶坐一块儿写作业。
他默认下个星期数学联赛出成绩后陈栖叶肯定能进省队,那陈栖叶就需要马不停蹄准备清北的秋令营,参加CMO,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进国家集训队去参加IMO……秦戈也就只能借这几天时间再逗逗人家。
但陈栖叶并没有那么自信,时常会在课上走神想到竞赛考场上的分分秒秒。一试一直是他的长项,他后期模拟考都能拿到一百分以上,但他刷了那么多真题习题,那天一试卷子对他来说意外的陌生,他前二十分钟都没动笔手心全是汗,连监考老师都有些担心地来询问他怎么了。
然后他才重新去读题,思路混乱不清晰,墙上挂钟秒针的走动声落在他耳边格外明显,他甚至觉得腹部挨了一拳的地方又开始闷闷发痛,他用左手去捂,遮盖住创口贴的表带隔着衣服抵上他的皮肤。
陈栖叶重新把手放回桌上。他看着电子表上的数字,仿佛那个给自己加油打气的秦戈就在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境,集中注意力答题,思路也渐渐清晰。如果他一开始就能稳住心态,他能交上一张非常漂亮的一试卷子,但他有好几道题都没算出答案。二试前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他给自己的一试卷子估分再对比历年的分数线,二试四道大题里他必须做出三道才有可能进省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