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着,拨开摆在前头的几打试卷,手往里面伸抓出一件秋季校服。
他坐下,双手抓住校服的肩线,将那件外套抖在眼前。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温中校服,通体雪白,右胸前绣着校徽,三条蓝线从衣领处往袖口延长,左袖口上的点点血渍已经变成褐色,他抓起放下鼻下嗅了嗅,已经闻不出味道。
可那天发生的一切全都清晰如昨日,包括唇舌间的血锈味和陈栖叶腕上的温度。他胆子真大也不后怕,万一陈栖叶真的有什么隐疾,他可就跟着完蛋了。
然后他骗陈栖叶说自己把染血的校服扔了,转眼就把这件衣服藏起来,像是把陈栖叶这个人也藏起来。
他只允许自己失控一瞬,把脸埋进那件校服里深吸一口气,却没克制住将衣服放回去。
他在黑暗里看到了方才听陆崇弹唱的戚渺渺,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吉他变成了俄罗斯来的明信片,又变回了吉他,她脸上又有了笑。
她毕竟是幸运的,哪怕前夫的阴霾未全然消散,她身边至少有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陆崇。
可秦戈有什么呢?
好像就剩手里的这件校服。
秦戈把校服重新藏好,晃晃脑袋,振作着从床上爬起来去书桌前梳理作业,却出神良久落不下笔,最后翻开日记本写道:头疼。
片刻后又写:最近陈栖叶都不来找我玩儿了,估计是不喜欢我了,靠,这人怎么这样,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
他烦躁地把整行字都划掉,再落笔,力道重得能把那页纸戳破:你倒是再跟我告白一次啊!
他没拉窗帘,写几句就往窗外望两眼。同一片天空下,陈栖叶和他看着同一个月亮。
陈栖叶手边也有柿子,只可惜是熟过头烂掉的。上个星期他回学校前母亲买了七八个柿子,想让他带回宿舍吃,他却只拿了两个,剩下的全留给母亲吃。
而当陈栖叶再一次回到家,那几个柿子依旧放在远处。原来陈悦还是舍不得吃,宁愿等陈栖叶回来,放着放着,就一个接一个烂了。
陈栖叶和母亲围在垃圾桶边,用小刀把还能吃的部分挑出来喂给对方。陈悦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把好东西糟蹋了,陈栖叶安慰她,说到学校操场外的那十来棵柿子树。
陈悦动嘴唇:可以摘吗?
“当然可以。”陈栖叶撒了个谎,“我下个星期回家给你带几个。”
陈悦抿嘴微笑,陈栖叶强调:“反正是免费的,你别再舍不得吃了。”
陈栖叶在假期最后一天的下午坐公交车回学校。前方马路宽阔,但还是被大量的送孩子回校的私家车堵住,陈栖叶提前两站下车走到校门口,没直接进去,而是止步于不远处的玻璃橱窗,那里面贴着去年的高考光荣榜。
温中重点率常年稳定在百分之八十左右,长达五页的榜单上前五名能上清北,最后几名读的也是本科,陈栖叶将榜单上的排名和自己的月考成绩相比较,估计自己能上什么档次的学校。
他的目光在第一页下方和第二页逡巡,那里被“浙江大学”占据,他的眼睛不甘心地往回挪,慢慢往上,落在前五名的地方。
他抬高右手,手指伸直,还是没能够到。
他于是跳起来,终于隔着玻璃触碰到清北的字样。
陈栖叶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握紧双拳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转身,秦戈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陈栖叶愣住,握成拳头的双手贴在胸前,秋季校服外套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锁骨上。
与他的整洁得体截然相反,秦戈的校服大敞开,一只手放进裤兜,后背有些刻意地微驼,书包单肩背着被重量压得有些偏斜,说他仪容不整吧,他身上的青春热情又是扑面而来的。
两人相望无言,直到一辆找不到车位的宝马横在他们之间,从副驾下来一个和他们穿一样校服的少年。
那少年对光荣榜没有兴趣,高昂着头颅径直往校门走去,张扬着一种与成绩排名无关的自信。
这种自信在温中学子身上并不少见,就像此刻校门外的BBA一样普遍,陈栖叶这种好好读书的乖学生反而是少数。
但陈栖叶并不卑怯,尽管他往前走时低着头,他只是想避免和秦戈有更多的眼神接触而已。
他汇入返校的人流,一路靠在边上,避开那些驶向校外的私家车。秦戈跟在他身后七八米的地方,好几次都有冲上去将人拥抱的冲动。
他知道这种保护欲是哪儿来的。潭州富裕,连校园里的空气都有种浑浊的气氛。越来越多的学生过早受到世俗物欲的冲击,陈栖叶在这样的环境里简直像个老古董,心无旁骛又单纯。
他唯一的欲求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向往,窘迫的家境在这种纯粹面前都被淬炼成了闪光点,只可惜这种单纯在象牙塔里都渐渐有了可笑的嫌疑,可见其弥足珍贵。
而这样单纯的人喜欢自己。
秦戈有那么一瞬生出何德何能的感慨。
他看着陈栖叶进(2)班教室,当他缓缓路过(2)班的窗边,陈栖叶已经坐在自己位置上整理书包,头低到恨不得埋进抽屉,杜绝给自己任何幻想和希望,把秦戈的尾随定义为一时兴起。
但秦戈的“兴起”好像又不止一时。当他在操场,在阅览室,在食堂,穿过两个班的走廊,他总能感受到秦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没办法,谁让他能忍住不回应,却总是忍不住把那个人的身影留在余光可及之处。
然后那个人占据了自己越来越多的视线。秦戈似乎是故意的,时不时出现在陈栖叶面前,像是在暗示陈栖叶主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于是陈栖叶主动把那块卡西欧手表还回去。他不好意思和秦戈面对面,就趁(1)班去上体育空了教室后把东西放秦戈抽屉底下,秦戈抱着篮球回来后看到那块表愣了好久,无奈笑着,把手表放在旁边的日记本封面上。
陈栖叶显然来去匆匆,没好奇心作祟再明看一次秦戈的日记本。
而如果他翻开到最新的那一页,就会看到秦戈给中秋节那天大大的感叹号后加上了句自答:再告白一次,我说不定就答应了。
秦戈在教室后面来回走动拍打篮球,当意识到陈栖叶不像之前那么傻乎乎一条筋,他还挺高兴,至少陈栖叶不再那么容易被别人骗。
尽管他的情愫在滋生,蔓延到想要将人引诱的程度。
他抓住了篮球,夹在手肘处从另一侧窗户眺望,远远看见操场和那一圈柿子树,艳红的果实点缀在绿叶间。
他又想吃柿子了,他觉得陈栖叶也是想的。
夏天真的过去了。
第28章 那你别吃了!
秦戈猜的不错,陈栖叶不仅想吃柿子,对那十几棵柿子树甚至有种觊觎的心态,国庆假期住校期间,他就曾天天都去操场逛逛,散步是其次,主要还是馋那满树的柿子。
但他不敢摘。
几乎每棵柿子树旁边都竖了块“已打农药切勿摘食”的牌子,他站在树下瞅着一抬手就能够到的果子,左思右想后还是没敢摘打过薛定谔的农药的柿子。至于给陈悦的承诺,他早就计划好在星期五放学后买些水果,骗母亲是自己摘的。
然后陈栖叶就切身经历什么叫“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当他按着走了两个多月的固定路线从教室来到操场,他站在入口望着围网外一排树叶青翠的柿子树,没心梗也要犯心梗了。
“柿子呢?怎么全没了!”陈栖叶在跑操队伍里是最后一排的排头,当(2)班的方阵跑到离那些柿子树近的地方,他发问时的语气竟然有些委屈。
“被体育特长生摘走了。”杜欣怡是班长,单独一人跑在队伍边上,一点都不觉得稀奇地回答道,“他们经常这么干。”
“没人管管吗?”陈栖叶忿忿不平,喘不上气也要控诉,“不是说都打了农药吗,他们还一个都不剩全摘走。”
“他们没摘,那多没效率啊。”左泽文插话,双手交叉做出晃树的动作。他说温中的体育特长生全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胆子也大,大早上训练完后就去晃柿子树,其他人在树下撑开校服外套接柿子。
“他们怎么能这样!一早上就全给晃完了,吃得完吗。”陈栖叶越听越难受,总觉得自己亏大了。前面的同学被他较真的语气逗乐了,扭头给他支了个招:“你不是和(1)班的秦戈挺熟嘛,那些特长生和他是朋友,肯定会分他一些,你实在想吃就去问秦戈要两个呗。”
陈栖叶突然就安静了,好像他那么斤斤计较纯粹是因为没吃到,真让他拿到手吃到嘴里,这柿子和摆在水果摊上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也没顺着那个名字往下聊,左泽文比他更关注秦戈,故意跳高两下看前面(1)班的队伍,鼻子哼哼出气:“这才跑了几天操啊他就敢逃,都高三了还这么浮躁,还是创新班,我要是江老师,我就——”
“管好你自己吧。”陈栖叶心情本来就不太好,听不得左泽文阴阳怪气地内涵,气冲冲地打断且声量不小。左泽文吃了瘪肯定不服气,可他万万没想到怼自己的是班里公认的老好人、给自己看数学答案的好同桌陈栖叶,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少不了对秦戈的腹非心谤。
出于单方面的竞争,左泽文可能是整个学校对秦戈最有偏见的人。但是一个人的偏见并不影响秦戈的好人缘,当左泽文和陈栖叶一前一后地从后门回到教室,一个(1)班的男同学站在前门口喊:“我们在分柿子,想吃的自己来拿!”
他边说边比划,双手大张画出大大的圆,好像每个柿子都有这么大。几个活络的同学就跟着他去了,只见秦戈和林记的桌子上摆了三个纸箱,所有人都嬉笑着把他们俩围着,林记乐乐呵呵让大家随便拿,秦戈时不时会打那些一次性拿好几个的人的手,严肃道:“别抢啊,还有人没分到呢。”
陈小娴也钻进来了,没拿柿子,而是不合时宜地问:“你们俩怎么没去跑操?”
“我们不仅没跑操,还一大清早跟体育生一块儿晃树摘柿子,摘完后藏他们宿舍。”林记上赶着给自己罪加一等。
“我们要是去跑操了,谁去体育生寝室拿柿子啊。不说声谢谢就算了,还来兴师问罪……文科班现在都不够分!”林记嘴上说着埋怨的话,手上还是很实诚地给陈小娴开小灶,抄起四个柿子塞她手里。他说体育生为了高考多点分数全在文科班,一次性摘那么多就是为了给班里女生献殷情,他和秦戈听说这消息后就加入了进去,也算是为自己班谋福利。
“别拿这么多,你吃得完嘛。”秦戈在另一边盯着每个人的动作,不允许一个人伸出两只手。分到最后(1)班的人全都散回自己的位置吃柿子去了,秦戈把剩下的整合成一箱,二话不说抱起出后门进(2)班前门,把箱子放在讲台桌上后大气道:“都是你们的。”
几个已经拿过柿子的(2)班同学鼓掌起哄,杜欣怡作为班长不免跟他拌句嘴:“哟,秦同学好大的威风啊。”
“不敢当不敢当,”秦戈接话,恭维道,“都是兄弟班,友谊万岁!”
对于这个教室里的其他人来说,秦戈毕竟是不太熟悉的外人,杜欣怡笑着,起身走到最右边那一排后秦戈也双手抱着箱子过来,杜欣怡再帮他一人一个的分发过去。
此刻离正式上课还有三分钟,陈栖叶的位置在最左边,假装在看语文课要用的资料,但注意力全在余光里秦戈和林记一前一后的身影上。男生拿到柿子后大多用纸巾擦一擦就开吃了,女生却握着,和同桌窃窃私语着什么,频频望着秦戈偷笑。
但秦戈并不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一直在计算剩下的柿子的数量,以及按这个顺序还有多久会发到陈栖叶的桌边。陈栖叶一直低着头,恬静得仿佛热闹欢笑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以至于秦戈越靠近就越能感同身受,林记之前为什么要给全班同学发巧克力,就为了让陈小娴吃到一颗。
他终于来到陈栖叶身边,箱子里的柿子却刚好只剩下一个。左泽文虽然看秦戈不爽,但在占便宜这件小事上从来不在乎面子,自己伸手拿走最后一个直接咬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谢了。”
秦戈蹙眉啧声,火气差点上来。他辛辛苦苦起了个大早跟体育生摘柿子,大课间又来来回回从他们寝室搬回来三大箱,做足了戏先发自己班再来(2)班献殷情,不就是为了让陈栖叶能名正言顺吃一个嘛,结果在左泽文这儿功亏一篑。
杜欣怡不知道秦戈的心理活动,就是看左泽文不爽:“你也太……”
“没事,前面还有五六个同学也没分到呢。”陈栖叶打圆场道,“而且我也不爱吃。”
“你——”秦戈憋着气,拎着箱子就走了,明明做了好事,到最后却有些不欢而散。
然后江知书在铃响一分钟前进教室,让同学们把上个星期做过的某张试卷拿出来,陈栖叶一直在书袋里翻找,左泽文从他桌面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讲义,不理解道:“不就在你眼前嘛。”
陈栖叶接过,盯着试卷上的题目出神,秦戈就在这时候再一次进教室前门,咋咋唬唬的,手里还是那个纸箱。
然后刷刷的纸张翻动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江知书和秦戈大眼瞪小眼。
“啊……”秦戈反应快,往后挪步,“老师不好意思啊,我走错教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