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新娘深情难却,三亲六眷的祝福是他们的,一杯接一杯送上来的酒是身后伴郎团的。陈栖叶和秦戈全都沉默,光喝酒,不去抢新人的风头,他们作为配角也抢不了新人的风头。
他们羡慕吗?肯定有的。倒不是羡慕林记和陈小娴能举办如此盛大而又隆重的婚礼,而是他们能成为合法夫妻,拿到盖红戳的小本子,收到所有人对这段关系的认可与祝福。
但他们真的羡慕吗?好像也没有。当他们得空相视,他们也会会心一笑,在新郎新娘和客人交流的时候偷偷摸摸碰对方的手,或借着互相倒酒的机会蹭蹭对方的脸颊。
他们还会做更亲密的接触。当敬完酒的新人重回舞台,夜空中盛开硕大的烟花,光彩夺目。新人在华丽绚烂的烟花下亲吻,他们这两位伴郎共享同一片天空同一道风景,在台下稍暗的光影里同样有亲吻的权利。
他们拥抱。陈栖叶的下巴搁在秦戈的肩膀上,他背对着不远处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是度假区的人造沙滩,烟花的光芒将海浪的翻滚都照亮清明。
他耳边有很多声音。烟花的爆炸声,众人的欢呼声,司仪透过话筒传出的声音……那些声音全都被听不见的浪潮覆盖,最后变成秦戈的呼吸声。
陈栖叶闭上眼,黑暗里也有光芒,他对秦戈说,我现在很平静。
秦戈也闭上眼。不管是相识的童年还是少年,他们总是在逃离,逃离,寄希望于乌托邦的存在,他们现在终于活成了别人生活里的配角。
这也是我现在的感觉,秦戈对怀里的陈栖叶说,平静。
他们终于落地生根,完成与这个世界的联结。
婚礼能带来欢乐,也让所有参与者筋疲力竭,林记和陈小娴送完最后一位客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门锁,进屋,见杜欣怡等人居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不由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还没睡!”
“啊,来了,那快拍照,人总算来齐了……”差点睡过去的马思睿拍拍自己的脸颊保持清醒。新郎新娘有心了,现在外面虽然没篝火,但他们六个人住的这栋别墅就是秦戈曾经过生日的地方。
那时候他们六个就一起合了张影,多年以后大家重新聚到一起,当然要再拍一张。
“我还以为什么要紧事儿呢……”林记扶着陈小娴坐过来,不是很能理解,“拍照什么时候都能拍啊,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睡到明天晚上这时候再拍也不迟啊。”
“明天这时候我都走了。”杜欣怡站在沙发后面。她笑着,也只有她一个人站着。
陈小娴扭头,问她去哪儿,杜欣怡才告诉她自己已经辞职了,明天要去上海面试,未来计划边工作边考原来专业的研究生。
新郎新娘顿时都不困了,全都错愕想知道原因。马思睿之前也问过,杜欣怡当时看着秦戈,说想趁年轻去更大的世界试一试,她现在再一次看向秦戈,给出的理由却是玩笑话:“谁让他不继续装我男朋友了,我再不逃,我父母又要给我安排相亲了!”
“那以后让马思睿来顶替!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六个内部消化个干净。”陈小娴也出昏招说胡话了。马思睿捏了捏自己的游泳圈以表自知之明,提醒大家别说话准备拍照,相机的照明灯亮起后他反而特别大声的、像回到十八岁那年,喊:“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夜太深了,六人寒暄了几句后就回各自的房间休息。陈栖叶和秦戈的房间在三楼,正是过去的那一间。别墅区实施酒店式管理,屋内陈设这些年几乎没有变化,站在窗前往外能看到海和沙滩,要是季节来对了,那片粉黛乱子草也还在。
但他们太累了,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秦戈突然醒过来,他一边手臂发麻,可又怕吵醒枕着自己手臂的陈栖叶,所以最终还是没动,闭上眼就这么再睡回去。
秦戈五六分钟后用另一只手捞床头的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莫名睡不着,觉得无聊,就拿起手机随便看看,屏幕一解锁就收到未看的马思睿在几个小时前发来的照片,除了他们今天的合影,还有八九年前的那晚生日。
人总是习惯性先在合照里找自己,再看自己最关心在意的那一个。最新的合照里,他和陈栖叶穿着一模一样的伴郎服坐在新婚夫妇旁边,陈栖叶的脑袋一歪,很自然地靠在自己肩膀上,两人的手交扣握着放在秦戈的腿上。
成年的他们和那晚生日的六只花猫形成鲜明对比。陈栖叶缩着脖子比剪刀手,在旧照片里远没有现在这般从容自然,还刻意跟秦戈拉开距离不跟他靠近。
秦戈有些想不起他们当初因为什么闹矛盾了,陈栖叶突然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后出于本能地往他怀里钻。
秦戈连忙放下手机,回抱住陈栖叶,手往衣服里探摸到他身上的冷汗。
秦戈担心:“怎么了?做噩梦了?”
陈栖叶呼吸急促,心跳也加速,一声不吭,默认了。
“没事,没事。”秦戈安抚他,哄小孩似地拍他的后背,“梦都是反着着,不怕。”
“……但这次不太一样。”陈栖叶的呼吸慢慢平缓,良久说了这么一句,音量小到秦戈差点没听清。
“我以前经常做相似的梦,梦到我生病了,身上出现红点。嗯,有点像高中抵抗力下降后会冒出来的那种红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怎么都治不好……”
陈栖叶紧紧搂住秦戈。他和秦戈的姿势已经很亲密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勾秦戈的腿,贴紧秦戈的胸膛,以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和心理慰藉。
但他又没有那么恐惧。当他的声线逐渐清晰,他的思维也清明开来,不像刚睡醒时那么依赖秦戈的身体,尽管他又说自己每次做到这样的梦,就很想在梦里去找秦戈。
“可我又怕你不见我,不喜欢我,不记得我了。我纠结来纠结去,也就醒了。”陈栖叶说的是这类梦以往的标配结局,但今天的不一样。或许是因为秦戈就在身边,他在梦里鼓起勇气前往秦戈所在的城市。
他分不清那地方到底是潭州还是杭城,只记得整座城市光怪陆离又如梦如幻,漂亮到不真实的程度,城市里的人却很冷漠,没有一个愿意告诉他秦戈在哪儿。
“我就、就又纠结了,不想找你了。”陈栖叶本质是怕梦里的秦戈也像那些人一样冷漠,但不知道为什么,霍乱突然在这个城市肆虐,人一个接一个的得病,消失……这座城市随之被封锁,陈栖叶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秦戈了,跟着一道黄色的阳光跑过去,跑到医院,隔着一道透明的隔离门看到正在救死扶伤的秦医生。
“……”秦戈一听自己在陈栖叶梦里也是个医生,一时有些想笑。他憋着,问越来越严肃的陈栖叶:“然后呢?”
“然后我们隔着玻璃认出了彼此。我的声音不能穿透隔离门,但你看得懂唇语。你戴着口罩不能说话,就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颗爱心,再用手掌贴着玻璃门——”
陈栖叶也伸出手。秦戈掌心的温度很真实,他问陈栖叶说了什么,陈栖叶盯着两人贴在一起的手,说,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哭着露出笑,像个既得利益者。一座城的封锁,成全了他们的爱情。
“这个梦挺好的啊,”秦戈纳闷了,问陈栖叶醒的时候抖什么。陈栖叶嘟嘟囔囔了,说这样的想法是不道德的。
秦戈说:“道德衡量不了爱情。”
秦戈又说:“睡吧。”
陈栖叶把脸往他胸膛里又埋了埋,听了会心跳后问:“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什么?”
“做重复的梦。”
“……算有吧。”
“梦里有我吗?”
“……”
“……”
“算有……吧……”
“!什么样的!我在你梦里——”
“你还睡不睡?”秦戈被子一掀,才不要解析梦境,直接将陈栖叶压在身下才是他的风格。
他还带陈栖叶回家过年。陈小娴和林记办婚礼的日子在腊月初,回杭城后,秦戈的导师到腊月中下旬才放人,陈栖叶都要以为他们俩要在杭城过除夕了,秦戈在腊月三十那天毫无预兆地说他买好了动车票,两人下午就回潭州。
陈栖叶抱着多多,一脸“???”,下意识摇头不愿意去。秦戈事先不透露就是猜准他会拒绝,理由还全都是从秦戈的角度出发,为秦戈和原生家庭的关系着想。
“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杭城过除夕。”秦戈如果没搞定家里人也不可能带陈栖叶一起回去,但陈栖叶觉得秦戈的家里人各个老谋深算心思缜密,不可能真的接纳自己,还是不想给他添烦恼麻烦。
秦戈让他放心:“就是去吃顿年夜饭,你要是不想和他们有太多接触,我们吃完就去住高中旁边那套公寓也行。”
陈栖叶放不下心。秦戈的外公会舍得用经济支持打压孩子,在他眼里是说一不二的强势人物。
但这种建立在物质上的强势是釜底抽薪的,已经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秦戈不再需要做任何妥协,反而掌握了话语权,老一辈想要他回家过年,就必须接受自己的爱人。
陈栖叶只能硬着头皮跟秦戈去动车站,两个小时后抵达潭州站,再打车去戚家老宅。那是三进三出的江南古典大宅子,是秦戈外公从潭州商会的位置上退下来后特意回祖籍所在地建造的,这座气派非凡的宅院却在最热闹的时候最冷清,因为平日里雇佣的保洁和来往的朋友客人都有自己的家,秦戈和他的母亲要是不回来,偌大的宅子里就只有两位老人。
陈栖叶跟着秦戈往里走,先见到的是戚渺渺。她给自己母亲做帮厨,刚端了盘清蒸黄鱼出来,见到他们后忙不迭迎上来,笑盈盈地和陈栖叶握手拥抱。
陈栖叶不由将现在的戚渺渺和记忆里的做对比,变化最大的不是容颜,反而是手。戚渺渺年轻的时候开瓶盖都会磨破手心皮肤,这个细节陈栖叶印象深刻,他刚才和戚渺渺握手时能感受到质感的不同,那上面有生活留下的细微痕迹。
陈栖叶像每一个初到婆家的好儿媳进厨房帮忙,秦戈则去书房找外公,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一起去往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前的节目,正片在菜品全都准备好后开始,五个人围成一桌,边吃边看电视并没有太多交流,直到陆崇姗姗来迟。
陆崇坐到了戚渺渺和秦戈之间。尽管没有结婚,陆崇每年除夕都在自己家吃上顿,再赶到戚渺渺这儿吃下顿,自罚三杯后成功活络起团圆的气氛。
陈栖叶不免紧张,就怕戚老子和陆崇沆瀣一气,你一眼我一句话锋转向他和秦戈,果然,戚老爷子把酒樽重重拍在桌上,巡视一圈在座的各位后面色肃穆,正经严厉道:
“现在这个中美关系啊——”
陆崇也苦大仇深:“以及这个国际局势啊——”
“???”陈栖叶低着头不停吃菜,以免与长辈们有眼神上的对视。他倒不是怯场,这些话题他也能聊,只是比起宏大叙事,他更有种作为普通人的自觉。戚渺渺看出他的收敛,贴心地给他夹菜,冲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好像在说喋喋不休的那两位就是这样自以为很有个人魅力的生物,他们很自信,自信到毫不怀疑自己在女人眼里很幼稚。
而秦戈淡漠稳重。若是再年轻些,戚渺渺肯定会对老一辈的自以为是嗤之以鼻,再用同样的自以为是加剧儿子的疏离,她现在不再年轻,不会再企图去改变任何人的思维和生活方式,而是觉得秦戈这样挺好,陆崇和父亲这样,也挺好。
而一旦习惯和接受他们的幼稚,戚渺渺反而觉得他父亲和陆崇都挺可爱,从而心生母性的宽容,诚觉往事都可原谅,也给他们夹菜。
大宅子里的这张小桌其乐融融,远方的家国大事逐渐被窗外的烟花爆竹声盖过。外公外婆上岁数了,熬不了夜,联欢晚会没看完就准备回房入睡。老人离开前,陈栖叶能看出外公欲言又止想让外孙留在这里过夜,但外婆又让他们自己选,秦戈直说想回潭州一中旁的那套公寓,也就没有人再开口挽留。
“那我送你们俩去吧。”戚渺渺拿起车钥匙,让喝过酒的陆崇也早点休息。她的车也是一辆旧德系,是用自己挣的稿费钱买的,没家里人常开的那些上档次,体积也小,但胜在心安。陈栖叶和秦戈都坐在后面,一路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烟花,陈栖叶望着那些烟火,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戚渺渺南阳街是否在附近。
秦戈以为陈栖叶是想故地重游,说:“夜太深了,明天吧。”
“可我记得你说过,除夕夜去府文庙许愿还愿最显灵。我就想去功德箱里塞点钱,让孔夫子保佑你别延毕……”
还有四年才能博士毕业的秦戈:“……”
陈栖叶也知道没必要多此一举,但总归有些遗憾,所以声音越来越小。戚渺渺总归是听见了,被陈栖叶天真又朴实的想法逗乐,改道往就在附近的南阳街驶去,但没放慢速度以便他们欣赏两边的风景,而是直奔主题。
“你们俩进去吧,我在外面等。”戚渺渺把车停在庙前,见陈栖叶慌里慌张下车又小跑,还摇下窗户冲他喊了句,“不着急,慢慢来!”
陈栖叶侧着身子朝车里的戚渺渺挥手,很快隐入大门后的阴影,他想要为止祈福的秦戈却漫不经心,跨过门槛后没跟着再进庙宇,而是脚步越来越缓、停下,侧身往那些挂满新旧红卡片的栏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