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郁觉得奇怪,工厂家属区连他们这样的临时工都会安排宿舍,李一波在厂里工作多年,不至于连家属区的一套房也分不到。
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住在市里的工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不少的一批人,机床车间里也不止李一波一人不在家属院里住着,大约只是生活习惯不同。
李一波说完缘由,主动和程郁攀谈:“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程郁不好说自己是不想见到新室友,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宿舍里暖气烧得旺,昨天晚上睡觉窗户和房门都关得太严了,睡到半夜就热得喘不过气来,早早就起来了。”
程郁手上接过李一波手里的扫把,李一波站在一旁道:“咱们厂没有走市里集中供暖,厂里面有锅炉房,暖气是自家厂子在烧,除了供给家属院的暖气,还要供应厂里三班倒的生产节奏,所以烧得旺,以后慢慢就能适应了。”
程郁应下,两人将车间的卫生打扫干净,没一会儿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张永中进来时程郁避开他的目光,算勉强躲过一次。
冬日里本就是工厂的生产淡季,机床车间就更没什么活儿可干,李一波手里的私活下午就能收尾,所以没再让程郁在旁边看着,程郁却巴不得在他身边待着。前一天晚上才得罪了张永中,程郁还没想好得用什么面目面对他。
张永中照旧跟一群年轻的临时工坐在一起,在外边晒太阳聊闲话,程郁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一眼,没挪脚,依旧在李一波身边杵着。
李一波正在拿尺子量尺寸,冲他挥挥手,道:“往那边儿站点儿,挡我光了。”见程郁听话地挪脚,李一波抬眼瞧他,好笑道:“眼看着就能收尾了,你别在我这儿耗时间了,去跟他们在外边儿玩会儿吧。”
程郁尚未开口,孟瑞就进来了。孟瑞是车间里为数不多的女工人,机床车间男女比例悬殊,算上临时工也只有三个女工人,孟瑞是资历最老的。
她四十来岁,虽然是搞机床的,看着却年轻,保养的非常好,据说是因为她丈夫在下岗潮的时候毅然下海做生意,这两年赚了些钱,因此她比同龄女性都要年轻。再加上此时进了厂房的孟瑞并没有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过膝的羊绒大衣,踩着到脚踝的粗跟短靴,看着就更是时髦漂亮,跟车间里众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孟瑞一进车间便冲着李一波嚷嚷:“李师傅,刚才我儿子班主任打来电话,说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我得去瞧瞧,手头这个活儿您帮我做了吧?”
她说话的语气是商量,可意思却完全没有在商量,毕竟她连衣服都已经换好了,说这话也只是通知李一波他们一声。
李一波没说话,工房里其他几个车工也都没说话,孟瑞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全然不觉得尴尬,她不算明显地环顾车间一周,然后走到程郁的面前,拍拍后背,以一副贴心长辈似的姿态同他说:“小程,你来了这么久是不是还没有单独上手做过?今天就给你个机会。图纸给你放这儿,有不会的就问你师傅,或者车间里其他这些师傅,大家人都很好,都会给你解答的。”
她说完,拍拍程郁的手,以资鼓励似的把图纸塞到程郁手里,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车间。也不怪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翘班,今天杨和平被人请到临市解决一个突击问题,机床车间处于群龙无首的散养时期,孟瑞这种不爱坐班更不爱干活的,当然是首当其冲就溜号。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程郁的视线外了,程郁才莫名其妙地拿着自己手里的图纸,举给李一波看。
李一波也无可奈何地摇头,眯着眼睛冲着孟瑞工位的方向点点下巴,道:“在那儿呢,你去做吧,也不是很难,半小时就能弄完。”
按李一波的速度当然是半小时以内,但按照程郁的速度,这简简单单一张图纸则花费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时间。不过程郁倒是不因为耗费时间而恼怒,毕竟这时间让他免于面对张永中,否则还不知道要被如何刁难。
程郁把车好的样品拿去给李一波看,李一波拿在手里掂量几下,道:“不错,虽然时间久了些,但很规整,以后上手熟悉了就能把速度提上来了。”
程郁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指上沾到的机油,李一波低头一瞥,把程郁做好的部件摆在车床上边,说:“去我那儿用肥皂洗吧,这油不及时洗掉,经年累月的,就要渗进皮肤里了,以后经年累月的,一双糙手,我闺女小时候都嫌我手扎脸。”
这是李一波第二次跟程郁提起他的女儿了,程郁联想到自己听说的李一波家里的八卦,慌忙转身离开去洗手了。
李一波是个很好的师傅,也是个很好的人,越是这样,程郁就越因为自己听到的八卦而烦恼。
车间里传言李一波的妻子是个难缠的河东狮,李一波夫妻两人也教育不好自己的子女,现在拿着自己的养老钱又养了亲戚家的孩子,弄得跟孩子的关系越发恶劣。但具体有多恶劣,车间里的人倒是讳莫如深不敢说,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能闹到车间里人人都暗地里议论的份儿上,恐怕也不会有多体面就是了。
中午的午饭在食堂吃,程郁洗完手出来差不多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李一波招呼他把饭盒带着一起去食堂。
两人并肩往食堂走,食堂在工厂外边,居于工厂和家属院的中间,刷员工卡才能就餐,不过生产最忙的时候,工厂双职工的孩子因为无人照料也会来食堂吃饭。
程郁和李一波坐在一起,北方的冬天,又是食堂,自然没什么好吃的,每顿都少不了的就是土豆和白菜。今天的午饭就是土豆焖牛肉,白菜粉条肉沫,辣椒炒豇豆,清炒小白菜,木耳炒蛋,还有紫菜汤。
程郁盛好饭,在李一波对面坐下,李一波瞧他一眼,问:“就吃这么点儿?”
程郁拿勺子在食盒里无意识地扒拉了两下,说:“看着有些太油了,没什么胃口。”
李一波笑了:“食堂的饭菜,看着油腻,其实最是清汤寡水没营养,一会儿就饿了,再去多吃点吧。”
程郁想拒绝,远远看着张永中跟他的朋友们端着碗坐下了,眼神要瞥到他这边来,连忙起身,应允道:“好,我现在就去。”
食堂打饭得排队,几盆菜放在一张大桌子上,是自助打饭,吃多少打多少,午饭时间排队的人不少,程郁端着碗又排到了最后边,想着多排一会儿也好,刚好能避过张永中,跟他打个时间差。
正在排队,食堂里又进来一批人,比起穿着工服的车间工人,这群人穿着体面而干净,都是在机关事务科大楼办公的人。虽然同为一个工厂的员工,但是生产一线的车间工人和办公室里的文职人员之间依然有天壤之别,好像他们本就比车间工人高一等级。
程郁抬眼望去,在这群人里看到了一个格外醒目显眼的人,吴蔚然。
吴蔚然在身材普遍高大的北方人里也是格外突出的,再加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工装夹克,越发显得个高腿长,器宇轩昂。吴蔚然年轻,长得也不赖,这么一进来,虽然混在十多号人里,却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在一群装模作样显得自己很高级的人里,才是真正的高级。
食堂里九成人都注意到了吴蔚然,年纪轻的女同事已经头对头凑在一起议论起来,不少人都在打听这人是谁,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只有张永中瞥到吴蔚然,冷哼一声,别开头去,末了又似乎觉得自己别开头太每种,很快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吴蔚然,想看看吴蔚然是什么人。
但吴蔚然并没有往别处看,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在一张餐桌前坐下,然后有两个人坐在他身边同他聊天,没过一会儿其他人就端了餐盘过来,然后和乐融融地开始用餐。
程郁这会儿也回到了餐桌前,他低头吃饭,眼睛时不时就朝吴蔚然那桌瞟一眼,食堂不是没有餐盘,但之所以每天都要他们自己带餐盒,是因为食堂工作人员多次和厂里反映缺洗碗工,因此厂里干脆呼吁员工自带餐盒,省了这一步。厂里员工经常开玩笑说食堂的餐盘比五星饭店的碗碟还罕见,今天倒是能拿出来用一回了。
李一波吃得快,这会儿已经吃完了,他不回宿舍,程郁跟他不同路,就不好意思让他多等。见李一波吃完,程郁连忙道:“李师傅,您吃完就先回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李一波没有异议,起身离开,程郁也很快吃完,赶在张永中和吴蔚然之前离开了食堂。他一路走得飞快,十二月已是深冬时节,冷得似乎空气都凝固了,唯有冷风割面。
正埋头走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把,程郁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越怕越会见到的张永中。
张永中一扫往日作风,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孤身一人跟在他后边拍了这么一下,问他:“程郁,你躲什么呢?”
程郁面色一片惨淡,但还是照实说:“因为昨天的事儿。”
张永中嘁了一声,不屑道:“我还没那么糊涂,那不是那人自己上来挑衅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别给自己加戏,搞得我怎么欺负你了似的。”
程郁心想没有欺负你为什么一直在瞪我,张永中又开口了:“但你也别因为看着我输了一次就太得意了,我昨天那是场意外,你记着了吗?”
程郁心头骤然松了口气,原来张永中只是怕丢了头目的脸面,于是他连连恭维张永中几句,又允诺不会小瞧张永中,张永中才放过了他:“得了,你赶紧回吧,我要去抽根烟。”
程郁被张永中放过,心头雀跃起来,连回宿舍的步伐都轻快许多,走到楼下,抬眼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他就双手抱胸朝着程郁来的方向看着,嘴角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怎么?被老大收作小弟就这么让你高兴?”吴蔚然不怎么友好地问程郁。
第6章
“你怎么在这儿?”程郁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先问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吴蔚然便笑了,先前他站在门口挡着门,不让程郁进去,听程郁这么说,他侧开身子,示意程郁先上楼,然后亦步亦趋跟在程郁的后边。
老楼的楼道都不怎么宽敞,连台阶也磨得棱角不甚分明的,只有吴蔚然穿着皮鞋上楼时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吃饭的时候你一直看我,所以我特意找你来问个究竟。”吴蔚然缓慢地说。
他们住在二楼,上楼很快,这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宿舍门前,吴蔚然逼近程郁,低声问他:“你一直看我,是在看什么呢?”
程郁又抬眼瞧他一眼,心里忽然很腻烦他这个浪荡子的模样,再一想到这两日他的所作所为,便更不想再跟他维系一个虚假友好的状态,于是冷冷推开吴蔚然,从兜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程郁心里十分清楚,他性格的确懦弱,但他分得清善意或是恶意。像张永中,对他的态度就十分稀松平常,只将他当做普通人,这样程郁也能接受。但吴蔚然对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挑衅和蔑视,却让程郁十分烦躁。
不过刚认识的两个人,他吴蔚然的高高在上又是从何而来,对他的指指点点又要从何说起呢?
吴蔚然也不想要程郁的答案,他跟在程郁后边,十分自以为是且招人嫌地说:“你不寻个庇护就不行吗?眼光也真够差的,张永中那种人也值得……他能混个车间主任就算是奇迹了。”
程郁忍无可忍,砰地将房门一关,道:“吴蔚然,我从没说过要寻找靠山庇护,一直拿这话来说事的不是你吗?比起我对张永中的态度,更在意张永中在同龄人里号召力的人是你才对,否则你为什么找他挑衅?你不是嫌他打台球技术差,你是觉得他不配做这个头儿,应该由你来取而代之。”
吴蔚然被程郁一席话给说晕了,程郁却不放过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吴蔚然,你不可笑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玩这一套意义何在?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在乎,你也别觉得世上的人非得选边站依附谁才能活,更别把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咱俩认识没两天,你也收敛些,别让我再说难听话了。”
程郁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看来是被吴蔚然气得不轻。他缓了缓,去喝了杯水,然后才拿出自己午饭的饭盒站在水池边洗了。直到他洗完,将手上的水珠甩了甩,一直愣神的吴蔚然才回过神来。
吴蔚然抓住程郁的胳膊,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程郁洗碗的时候,把袖子卷上去一段,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他瘦,血管却突出,埋在薄薄的皮肉之下,伸手探上去,感觉能够摸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速度。
所以程郁是很敏感的,吴蔚然一抓着他的手臂,他就像是被扼住脉门一般,浑身的毛发都要立起来了,他极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像吴蔚然这样近乎亲密的皮肉接触。如果说程郁方才只是有些不忿,现在就是完全的恼怒了。
程郁用力推开他,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他走到房门口,心头火依然难平,于是扭头对吴蔚然说:“前两天刚知道你叫吴蔚然,作为交换,你最好也知道一下,我不喜欢你这样动不动就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肢体接触,互相尊重一下吧。”
程郁回屋睡午觉了,吴蔚然被气得发蒙,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干瞪眼。
吴蔚然是选调至基层的,两年期满,吴蔚然的去向成为一个重头戏,按照规矩,即便是火箭升迁,他也得在原地服务。基层乡村工作冗杂,条件也不甚如意,吴蔚然左思右想,还是想换个前景更明朗些的地方。虽有规矩摆着,不过树挪死人挪活,吴蔚然家里有些门路,他又有些人脉,稍稍活动,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基层跟厂里交换培养的年轻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