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瞅他,顾放为眼睛都不眨,笑得很灿烂:“正好我也刚洗完衣服,一起啊。”
鹿行吟:“……”
程恪姗姗来迟,他洗了一大桶东西,正打算过来时,却见到这么大个顾放为插了过来,非要和鹿行吟挤着用同一根铁丝网。
程恪也有点迷惑:“你也洗了衣服?”
“是啊。”顾放为气定神闲。“我还能洗好多次呢。”
*
对于冬令营(国家决赛)的难度,众口不一。有人认为决赛题目难度和初赛相当,只是对于部分省市来说,多出了实验部分而已,也有人认为国家决赛之于初赛的难度,相当于国家初赛之于普通高考。
鹿行吟自从考完初赛之后,就一直在做决赛和决赛类型题,然而无论时初赛卷还是决赛卷,他都正好卡在78,79分左右,死活上不去80分和更高的分数。
他为此进度停滞了一段时间,将重心转移到实验上来。
除去生物、化学等专业学生正常上课的需求,北关大学的元素有机化学实验室对他们全天开放,但是全国二十多个省代表队,加上高一高二即前来报名集训的散装竞赛生,实验室非常不够用。起初,是每个省派人抢占实验室位置,后面所有人起得越来越早,情况越来越乱,于是被叫停。
为此,北关大学集训时也产生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测试,仿照国家决赛进度,先通过笔试选拔,笔试排名靠前的先进实验室操作,不分省市,只看个人。每人限制五个小时,二十四小时无休,有的学生如果排位不凑巧,也需要半夜定闹钟,爬起来赶往实验室做实验,因为这样级别的实验课程,错过一次少一次,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并且,熬夜做完实验后,第二天的课依然得照常上。
各省差距如同悬钟,依然无时无刻悬在众人头顶。提醒着他们虽然是各省各地万里挑一的优秀学生,但这里依然是强手如林。
鹿行吟曾在Z市二中连过一段时间的实验,但是只有短短五天时间。
“排到凌晨三点了,妈的,有谁和我一轮的?”李琦挥舞着纸片跑了S市省队,“我上次测验理论79。”
康勤耸肩:“82,比你早两个小时,不过我不想去了。我没办法凌晨两点去做实验,我生物钟一旦打乱,后续学习效率都会很差。”
“好吧,鹿行吟呢?”李琦找了找,终于在床上发现了裹成一团认真改错的鹿行吟,“小帅哥,你几点的?”
“74分,和你一个时段。”鹿行吟合上书,突然问:“康勤,你如果不去的话,我可以借用你的实验时间吗?”
“没问题啊,我又不去。”康勤说。
顾放为也从另一边冒了出来:“我也是凌晨三点。”
“顾神,你在放屁,你理论95这次第二,怎么可能是凌晨。”李琦奇道。
“我找人换了。”顾放为说,“早十点换成凌晨三点。”
他笑得一脸坦然,所有人面面相觑——现在化学岛都在求PY交易,从凌晨时间换到早上,期望着某些不用去做实验的大佬能垂怜自己,顾放为主动从黄金时段换到凌晨,这人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凌晨两点五十,鹿行吟和李琦一行人到达了实验室外,后面还跟了一个精神百倍的顾放为。
“困不困,喝点咖啡?”顾放为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递给鹿行吟,鹿行吟摇了摇头,他却伸手硬塞了过来,视线转向了别处。
顾放为最近像个百宝箱,什么东西都能掏出来。
实验室里有大概十几个人,肉眼可见的比平常少,大多数人都熬不动,有的直接没起成床,有的起床成功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困得直接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
鹿行吟用视线数了数,空置的实验台大约还有七八个。
他轻声说:“好像有很多人没来。”
李琦注意到他的神情像是有些蠢蠢欲动,猜到他或许想要干什么,提醒他:“一场实验本来就四个半小时了,虽然有人没来,但你一晚上还能刷几次实验?”
鹿行吟想了想,也有道理,暂时放弃了。
实验室在一楼,紧挨着外边的灌木丛,夜里总是散发出一种有些难闻的草木味道。整个实验大楼的热排风系统也在这一片,温度比其他地方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养出了一大批蚊子。
时间过半,天边泛起鱼肚白,除了顾放为这个被香水腌入味的没被叮,其他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被毒蚊子咬出了好几个红润凸起的疙瘩。
李琦咨询顾放为:“哥们,你喷的什么驱蚊水?哪款六神?”
顾放为忍了:“……这不是驱蚊水,这是香水。”
他已经做完实验了。
鹿行吟以前没有见过顾放为做实验,只有这一次见到了。
顾放为熟悉这些器材、流程,如同他熟悉自己的物质,他连器皿都有一套自己固定的、熟悉的摆放方式,取用顺畅自然,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思考。
他曾经几分钟做完滴定实验,无非是靠投机与运气,而顾放为却是真正的将一切实验刻进了心里,别人做实验是试错、磨熟练度,顾放为是本能。
“顾神你做完了,产率多少?”李琦忙了半天,满头大汗,“理论上产量应该有5克,但是我做出来一克都没有——卧槽!”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他那一小片产物垂直掉进了冰水浴中,引发了他一声惨叫。
“5克。”顾放为说。
李琦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顾神强还是强。”
顾放为将视线放到鹿行吟身上。
鹿行吟嘴唇紧抿,神情认真,额头上带着薄薄的汗水。
这个实验是1999年CCHO(中国国家奥林匹克竞赛)决赛的实验题,合成3-α-呋喃基丙烯酸并进行含量测定。这是所有竞赛老师都已经讲过的一个标准实验,用无水碳酸钠制造碱性环境,随后让原料进行Perkin反应得到粗成品,随后进行纯化、干燥和测定。
反应条件中,本来就含有高温催化,实验室里温度比其他地方高,鹿行吟的耳垂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蚊子咬了一口,裸露出来的手臂也有好几个疙瘩,并且有些过敏发红,冒着细小的血点。
“我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一会儿,先溜了,顾神一起走吗?”李琦彻底放弃,开始收拾实验器材。
顾放为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他。”
鹿行吟专注着手里的实验,没听见他这句话,否则按照他最近的步调,应该会让顾放为赶紧走——顾放为这么想着,挪着凳子搬到了鹿行吟身边,围观他做实验。
鹿行吟的产物重量称出来了,不足一克,显而易见失败了。
他轻轻提走表面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很轻,但是顾放为听见了。
他咳嗽了一声。
鹿行吟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我可以说话吗?”顾放为有点谨慎地咨询他。
鹿行吟收回视线,默默地开始清洗仪器。
“3-α-呋喃基丙烯酸。”顾放为说,“医药工业上一般用来合成血吸虫病药物。”
“嗯。”
“它要求碱性环境,是因为老师这么教的,反应方程式也能写出来。但是实验这个东西,更多的时候是试错甚至开脑洞。”顾放为伸出手,比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食指伸出,比成枪口,在自己额前点了点。
“看到第一排的那个脸颊有高原红的男生没?这次理论考试是99.5分,第一,比哥哥高。”顾放为说,“跟我同宿舍的康勤喜欢讲八卦,他跟我说这个男生小学起就在做实验,他的偶像是化学岛天才铝神,为了和偶像一样得到一个有关化学元素的称号,他喝过硫酸铜溶液,被队友掐着灌了八包牛奶。”
“他一战成名,不过没有成为硫酸铜神,而是被大家叫成奶神。”顾放为轻声说,“你看,搞化学的这帮人都神棍。”
“你把它当成一个游戏来玩一玩吧。”顾放为轻声说,“就像你在仿真经营课上做的那样,你就是最伟大的化学家,医疗人员,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是最棒的鹿行吟。”
“你是炼金术师,我不是。”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鹿行吟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我是那个炼金术师家门外不敢敲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早饭的女孩。”顾放为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他歪过头问他,桃花眼底写满了期待,“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鹿行吟低下头,洗干净最后一个表面皿。
“不要。”
顾放为:“……”
第108章
鹿行吟没吃早饭, 他带上从康勤那里换来的时间,还有一次做实验的机会,加上这次还有剩余时间与位置, 他还有八小时实验时间。
实验室的窗户正朝东,窗帘薄薄的一层,遮挡不住阳光,东边炽烈的朝阳晒满了整个实验室,照得人脸颊发疼。
几个实验室的省队成员商量了一下, 锡箔纸,一张一张地贴在了实验室的窗上, 以免影响实验温度。贴完后,实验室如同陷入黑夜, 坩锅加热的热度却又升了上来,汗水不断地冒出来,又被纸巾擦去。
早晨后来实验室的人多了起来, 顾放为也没了理由再赖在这里。熟食不能带进实验室, 顾放为去外边买了冰饮和饼干, 回来放在鹿行吟桌上。
他本想再和鹿行吟说几句话, 但是看见鹿行吟正在偏头认真读数, 乌黑的碎发濡湿后贴在额前, 想说什么,也闭了嘴, 只是轻轻把东西放进鹿行吟的书包里。
“我先走了。”声音微不可闻。
秋老虎这几天正烈, 从昨天开始就持续不断地晒着实验室。黑暗昏沉的实验室昏沉得像是蒸笼,不少人来来去去, 大多数都受不了这个环境。
Q省省队最强, 全员15个人, 15个人都在八点时段进入了实验室。
程恪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鹿行吟,随口问了一声旁边的男生:“奶神,现在实验室的几个都一宿没睡?”
高原红的方脸男生回头看了看,耸耸肩膀:“都是几个弱省的,平常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实验吧。我在做别的。”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也没避开别人说,后排学生立刻投来不忿的视线。程恪却没忍住笑了出来,高原红男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九点半上课,你去吗?”程恪问道。与此同时,后边另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虽然不是一个省队的,但显然互相认识,“奶神早啊,恪神也早!早上都做实验不上课吗?”
程恪摇摇头,笑:“课还是要上的,不能逃课。”
“奶神”又耸了耸肩:“还不就是讲大本无机,有什么好听的?不如空出时间做实验。”
“课还是要上的。”程恪笑着摇头,只是坚持着这句话。
他们不是一个省的,但是或许因为化学岛的关系,也有可能是本身成绩差别的关系,竞赛圈内的层次分明也极其明显,初赛分数85-100分的学生自成一派,而这种分别甚至不来自学生意愿,而就是来自差距本身——少于这个分段的,还在刷题拼基础,他们所谈论的东西已经和其他人不同。
照在桌上的光影不露痕迹地转着方向,桌上的计时器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早上的这一批学生也走了,赶去上课。程恪特意来问了他一声:“一起去上课吗?”
鹿行吟摇摇头。
其他人都走了。
所有人都不敢逃课,实验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从嘈杂的闷热,变成了安静的闷热。
鹿行吟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手臂、脊背都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低头而开始泛酸。他正在一步一步地核验实验步骤,确保一切都完美符合标准答案,但是结果就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总是会想这些,想他和理论产量的差距,他和别的什么人的差距。
他叹了一口气,把器皿再洗了一边,原样归位,这时候才发现桌边放着的饮料和饼干。饮料还残存着冷气,摸上去清爽舒适。
鹿行吟插入吸管喝了一口,这种饮料里边放着极薄的薄荷糖片,用吸管一戳,就碎成自由飘荡的雪粒。
鹿行吟盯住那些晃悠悠缓慢落下的冰粒,忽而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试验台——备用化学试剂琳琅满目,他这几天取用最多的就是无水碳酸钠,用来制备碱性幻境。他找了找,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瓶子,随后看了看旁边。
前面的奶神听到动静,回头看他:“你在找什么?”
“碳酸钾。”鹿行吟说。
奶神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我这有,你在做99年的国决实验”
鹿行吟一怔。
对方一听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实验,他试探着问道:“老师讲课的时候说碳酸钠,但是产率不高,我想换成碳酸钾试一试,或许可以提供更强的碱性环境。”
“啊,那你不用试了,回去睡一觉吧,这个实验是得用碳酸钾,不过没多少人知道,教材和标答里都说要碳酸钠,因为反应进程好控制。弱省的教练不知道,强省的教练又不会到处说,一般学生还真不知道要用碳酸钾进行替换。实验里这种坑很多的。”奶神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你是哪个省的?”
“S省。”鹿行吟说。
“哦,排名倒数第四的弱省……我是z省的,排名倒数第一的那个省。”奶神低调地自我介绍了一下,语气自信而强大。他看着鹿行吟,突然问道,“你在化学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