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会儿顾之景卖个乖,说自己打着玩的,估计也就过去了。
但偏偏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被宠了十八年的顾之景,头一次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自己没有按照他们喜欢的计划成长。
那这个儿子,他们是可以不要的。
顾之景抬眼,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养尊处优不止培养出了他的好教养和好脾气,同时也磨出了他一身骄傲和硬骨头。
“如果我承认,那你们是不是打算赶我出门?”
他隐约听见自己梦里的自己轻笑一声,然后说。
“好啊。”
……
回忆穿插着梦境席卷而来。
顾之景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像是被拖进更沉一层的深渊。
他干干净净离开家,除了自己当时买下的、当做成年礼送给自己的耳钉之外,什么都没带走。
但没走几步,却被人按进了水里。
“溺死他。”
是父亲冷冰冰的声音,“别给顾家丢脸。”
涌入口鼻腔内的水咸腥苦涩。
在窒息前一秒。
顾之景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他摸了摸自己冷汗涔涔的脸,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一时间差点被吓得魂都掉了。
直到那人半蹲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之后,顾之景才陡然反应过来:“迟、迟哥?”
—
凌晨三点半的阳台格外寂静。
除了空调外机嗡嗡嗡的白噪声外,什么都没有。
“没发烧。”
盛迟倚在栏杆旁,问他,“那就是做噩梦了?怎么了,有心事?”
顾之景揉了揉脸,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从梦境和回忆的缝隙中抽身出来。
现实的结局和梦境有点出入。
顾家当然还没心狠手辣到真要溺死他的地步。
他们纵他出去,却断了他所有经济来源,只等着他自己回去认错。
他们想让他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是不对的,然后乖乖接受联姻,出去读书,按照他们给他制定的人生计划按部就班,最终完成身为顾家继承人的职责。
顾泽端再了解自己儿子不过。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在外面吃多少苦。
饿死之前总会回来的。
会不会饿死,顾之景还真不知道。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遇到了斐越。
斐越把这个可怜小少爷捡了回去,给他吃给他住给他底薪,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他好好训练,争取出道。
顾之景是最早一批进来的。
那会儿江余齐望都还没来,斐越企划堪堪起步,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把团做起来,捡他来其实颇有点备用着的意思。
但顾之景却因此非常感激斐越。
他呼出一口气,然后说:“没有,就是太累了。”
盛迟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顾之景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刚到南韩的时候,也成天的做噩梦。”
顾之景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
大概盛迟以为他做噩梦是因为和他曾经一样,压力太大导致的过于焦虑,所以想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他。
顾之景靠在墙上,在心里笑了一声。
当然不可能一样。
但反正也睡不着,听听故事也无妨。
盛迟并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
他只用了三言两语简单带过他在南韩没日没夜训练,却还要遭到排挤的经历,又讲到后来多待了几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道了,又被公司强行劝退回国。
等到背着行囊回来,又是被皮包公司骗了一场。
那么惨痛的经历,就被他这样轻描淡写揭过。
在黑暗寂静的夜里,盛迟说的话就这样慢慢地沉寂下去。
他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顾之景也第一次安静地听了这么久。
他安慰人的方式并不高明,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冷静相比,反而显得有点迟钝笨拙。
但顾之景却忽然被触动了什么。
那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世界的另一面。
也是如今依旧揣着半成品梦想,站在他面前的盛迟的人生经历。
等到盛迟讲完,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在说话。
半晌,顾之景垂下眼,轻声叫了一下:“迟哥。”
盛迟:“嗯?”
顾之景弯眼笑起来,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一样,用非常轻快,又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放心,你一定会出道。”
“然后你和你的团一定会大红大火,红他个天南海北,翻天覆地的。”
“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舞台就有什么舞台,想跳多久就跳多久,想出什么歌就出什么歌。”
“也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盛迟听他说着说着话,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看向顾之景,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伸了个懒腰,接着往房间内走:“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他进去前回了下头,桃花眼弯着,带着一点水光,在这么黑的夜里亮得像是落下来的星星,藏着一点释然般的笑意,“哦对,迟哥。”
“谢谢你。”
他轻声道,“晚安。”
盛迟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隐约地被戳动了一下。
他没跟着回去,而是在阳台上又吹了五分钟的冷风,才进了房间。
在准备上床前,他又看了顾之景一眼。
顾之景的睡相不算太好,他通常喜欢卷被子卷成一团,然后埋着脸睡。
向来让人判断不出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盛迟脚踩在爬梯上,安静了很久,最终对着他露出的小半个后脑勺,轻声回了一句:“晚安。”
第十章
两天后,八月中旬的考核如期而至。
这回盛迟对顾之景还挺有信心的。
虽然他这两天的状态并不太好,但半个月以来的实力增长得相当快。
考核项目大部分是上课学过的,且这半个月以来新学的不多,考虑到考核有可能抽以往的曲目,盛迟又帮着顾之景将之前所学过的全部都复习了一遍。
以他的能力,这回考核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一回,齐望没有使绊子,所以前面表演的四位全都按照自己水平正常发挥。
许临源结束之后,就轮到顾之景上去抽签。
盛迟在台下看着他。
以他对顾之景这段时间的实力估计。
大概能保五争四。
音乐响起。
舞台上的顾之景抬起眼,静静看着镜头。
直播间弹幕再度热情起来。
这回考核直播间热度虽然比起上次下降了不少,但好歹这些天的固粉物料没白发,还是留住了一波观众。
顾之景上次就因为漂亮脸蛋小范围出圈,舞台也没拖后腿,所以也算是积攒了一小点粉丝,在此时疯狂刷起弹幕来,差点又一次击垮了服务器。
然而台下,盛迟却皱起了眉。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他的状态,看起来和上次登台的时候截然不同。
等到主歌第一段进入后,盛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顾之景根本就没开口!
盛迟表情一凝。
唱跳考核被他做成了纯粹的舞蹈表演。
虽然就舞蹈来说,他表现得还算不错。
但不开口,这不是实力问题,是态度问题。
果然直播间里,有弹幕也纷纷开始提出质疑。
【我耳机坏了还是我聋了???怎么只有伴奏?】
【是麦坏了吗?下面人也不换???】
【前面的能不能别急着甩锅给麦,没看到他根本就没张嘴啊?】
质疑弹幕逐渐变多,不过大部分还是停留在是不是嗓子临时出了什么问题的猜想上,并没有骂他划水的。
舞台下的练习生席。
许临源皱眉:“他嗓子怎么了?”
江余一脸震惊:“刚刚上台前不是还好好的?”
这位单细胞生物思考片刻,就要直接站起身来,“我看一定是齐望那王八蛋下的毒!我去找他算账。”
许临源按住他:“……你以为这是宫斗小说呢。”
“那不是齐望还能是谁,他总不可能是自己折腾的。”
江余往旁边望了一眼,“盛迟哥,你知道这什么情况吗?”
他本以为盛迟也会跟着紧张。
不料盛迟盯着台上人,却面无表情回了句:“不知道。”
江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对许临源小声道:“你说会不会是盛迟哥下的毒?不至于吧?”
许临源:“……”
等表演结束,顾之景鞠了躬,没有回到练习生座席。
江余性子急,要直接出去找他,被许临源拦下:“他没回来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朝门口处望了一眼,“不像是身体问题。你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
盛迟至始至终没再说话。
直到最后发布排名的时候,顾之景才回来,跟着所有练习生一起站到舞台上。
他微微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舞台镁光灯照得他脖颈处发烫。
他手心全是汗,也不敢抬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了斐越的声音。
带着轻微的叹息,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第九名。”
“顾之景。”
……
周围有些微哗然声。
顾之景感到许多人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却觉得眼前发白,头晕目眩。
上一次拿最后一名是什么时候。
那是六月末,考核前的半个小时,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那一次,姐姐没说什么重话,就只问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真的打算一直在外面当练习生?
当练习生。
家里人怎么会知道他在外面当练习生。
他以为自己的形迹藏得够好,暂时断了和以前朋友的来往,不上社交软件,又换了手机号码。
却不想还是落在了顾家的监视之下。
顾之景挂了电话,神思恍惚,又怕顾泽端真的一时气急,会直接把飞跃这个小公司端了来逼他回去。
以至于那次考核的时候发挥失常,拿了最后一名。
历史再次重演。
他仿佛永远地被困在了顾家为他划出的那一亩三分地里,逃脱不了。……
排名宣布结束后,直播间镜头关闭。
而在顾之景想赶快逃离之前,却被盛迟不由分说地抓着手腕拉到了后台。
后台的工作人员清场完毕,已经离开。
外面场内灯光逐渐暗下去,盛迟将他带到一间房间内,把门关上,没转身之前就听到了顾之景小声开口了。
“迟哥。”
“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
盛迟回身,靠在门上,看他一眼,忍了又忍才道,“给我个理由。”
“你声音既然没问题,刚才为什么不开口。”
他语气变冷,“你不可能不会唱。”
顾之景抽到的考核曲目,就是前一天自己才刚刚带他练习过的。
音乐响起的一瞬间。
他本来以为这场顾之景十拿九稳。
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顾之景低头,盯着瓷砖地板上的某处刮痕,说:“没有理由。我不想唱。”
盛迟沉默了一会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舞台划水也是偶像失格的一项。”
他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失望,“你不想出道了?”
“……”
他要怎么说自己放弃的理由。
说出来盛迟会不会觉得,这也太扯了。
顾之景想了想,捏紧指尖,道,“我不缺这一次的出道机会。”
“但有人缺。”
“……”
盛迟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眯了下眼,“你是想让位置给其他练习生?”
顾之景顿了一下,没说话,当做默认了。
这个理由简直太过于滑稽。
从南韩摸打滚爬万人堆里厮杀上来的盛迟气极反笑:“这是能让的事吗?”
“你以为舞台是什么?出道是什么?梦想不是被你用来这么开玩笑的。”
他头一次有这么重的情绪。
当时齐望想着法子挑衅他,羞辱他的时候,他的情绪都没有半点波动,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失了态。
顾之景沉默了半晌后,最后还是狠了狠心。
他轻声道:“可那本来就不是我的梦想。”
盛迟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顾之景对于练习的态度,想起他的确没说过自己非出道不可,顿时有一种好心被喂了狗的感觉。
他语气冷得结冰:“……你觉得我当时为什么说要帮你?”
内娱偶像地带之前处于贫瘠荒漠,之后一朝开启,无数被被资本包装好的偶像涌上舞台镜头前,享受着万人簇拥。
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什么天分,只是吃这波红利,却因此将整个市场急速劣质化,韭菜化。
但偶像不该是那样的。
顾之景对舞台执念不深,却反而干净纯粹,是最适合给粉丝传递元气和能量的类型。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偶像。
可他偏偏不想当偶像。
顾之景还是没说话,安静地垂着脑袋。
盛迟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开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