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西装我让人洗了。下次做套合身的吧,太大了穿着不好看。”
“那是阿申的衣服,我借来穿穿而已。”
“你一个当老板的,怎么借下人的衣服穿?”
云连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胸前,半敞着的浴袍掩盖不住微微隆起的肌肉。但只有他知道,这副看似强壮的身体其实并不那么结实——早些年吸大烟吸得太猛留下了病根,肺不太好,嗓子也坏了。
“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哟,还不让人看了?”陆承璋不退反进,走到浴缸边上作势要摸他的头发。
云连一把扯下肩上的搓澡巾,斜着抽出去打在他的手背上,带起的水花瞬间溅湿了半片衣襟。
“出去。”他重复道。
陆承璋吃痛地收回胳膊,摩挲了两下被抽红的手背,也不生气。
“快点洗,水要凉了。”
浴室门关上了。云连重又闭上眼睛,专心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
陆承璋是陆定天的独子。
云连在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曾帮陆家看过仓库。有一回陆定天来码头查货,被人在身后放冷枪,云连孤身一人追了四条街,硬是把人活捉了回来。
陆老爷捡回一条命之后有意提拔云连,调他去俱乐部和赌场干活,没活的时候就留他在身边办事。云连从此有了自己的宅子,得以随意出入陆府,遇上好时候还能和主子一家同桌吃饭。
陆定天一家都对云连颇为器重,唯独大少爷陆承璋从没拿正眼瞧过他。
一个趋炎附势讨巧卖乖的奴才罢了,用得着把他当回事?
陆承璋含着金汤匙出生,在陆老爷的光环下被捧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却偏偏自命不凡,打心底里瞧不起云连这种为钱拼命看人脸色过活的人。在府上或是街边与云连的人正面相逢,他总是扬起下巴板了张面孔,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冷哼。
后者毫不在意,仍旧会停下脚步,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少爷。
他早已受惯了白眼,不差这一个。
陆承璋二十四岁那年陆定天遭政敌陷害革职,一夜之间商铺被封家财散尽,急火攻心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平日里那些陆府的常客,陆老爷的远亲好友,一个个非但不出手相助,还倒打一耙划清界限,更有甚者釜底抽薪趁机霸占陆家的生意。
在陆大少爷走投无路之时,唯一站出来向他伸出援手的,是云连。
那年,他也才不过十九岁。
云连从十二岁起就独自一人讨生活,跟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见惯了生死和背叛。死个东家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陆定天是第一个真正把他当人看的主子。
话虽如此,这一小份恩情并不足以叫云连为陆家拼命,给他饭吃的是陆定天不是陆承璋。云连肯站出来是因为陆承璋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一半陆家的资产。
陆承璋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家业继承人,无能到一定程度,自是会有人落井下石,可一旦强硬起来,也不是谁都敢挑衅滋事的。他只是少一股狠劲,或是能给他狠劲的人。
云连没让他失望。
不出一个月整个租界区就被搅得血雨腥风,那些一路跟着他打拼过来的手足弟兄,以及老爷死后丢了饭碗的陆家打手,全都指望着云连带他们杀出一条血路。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除了一条命以外没有任何赌注可下。
俱乐部新上任的老板接连死了两个,码头上新进的货物也是来一批烧一批,而巡捕房却不知为何装聋作哑置身事外。渐渐地没人再敢出手接陆家这些烫手山芋,原本吞下去的肥肉也一块块又吐了出来。
云连一战成名。从那以后,怕他的狠他的,眼红他的瞧不起他的,哪怕心里再不请愿,表面上也得和和气气地喊一声“云老板”。
而陆承璋,一个原本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学会了脏话,抽起了大烟,哆哆嗦嗦地跟在别人身后操起棍棒刀枪,在弱肉强食的上海滩为自己保住了一席之地。
云连眼看着他从云端跌入泥沼,又脱胎换骨地站起来,时间久了竟也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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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凉透了。
云连从浴缸里跨出来,用干燥的浴巾随意擦了两下前胸后背,就这么赤条条地出了浴室。
陆承璋正无所事事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茶几上放着两瓶汽水。
云连越过他一声不吭地进了卧室,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抽出条棉布长裤套上。
“给你准备了衣服,怎么不穿?”
陆承璋跟着他进了卧室,将一套乳白色真丝睡袍扔到床上。
“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
“丝绸的,不舒服。”
“你真是不会享福,这可是好东西!”
说完,陆承璋绕到他跟前,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男人系裤带。
他个子比云连要高一些,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凹陷的锁骨和流畅的肌肉曲线。
这是一具很优美健康的身体,只可惜前前后后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暗褐色的疤痕嵌在惨白的皮肤上,说不出的诡异。
——但看在陆承璋的眼里,却是极具诱惑力的。
“你不穿内裤?”他突然问道。
云连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上床:“明天早上我让阿申送条干净的过来。”
“这儿有干净的。”
“不合身。”
“内裤倒知道要穿合身的了……”陆承璋紧贴着他翻身上床,调笑似的用食指勾住他的裤头弹了一下,“你明知道我喜欢男人,还敢光着屁股在我跟前晃悠?”
云连不耐烦的站起身来想要回客厅去,却被攥住手腕猛地一扯,仰面摔了回去。
陆承璋顺势俯身凑到他耳边道:“你信不信,我现在要是用强,你决计反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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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忍住= =不过这回就对是这个月最后一次了,再更新是小狗!!
第3章 后会有期
“你信不信,我现在要是用强,你决计反抗不了。”
“怎么,长了几两腱子肉,胆子就肥了?”云连抬眼看着陆承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后者似笑非笑地迎着他的视线,不说话。
“想上我,你可以试试。”
陆承璋闻言扬了扬眉毛,左手按住他的侧腰轻轻一揉。
身下之人依旧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半晌的沉默,他叹了口气收回手来,翻身躺到床的另一侧。
“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临走前来找我过夜,是为了成全我。”
云连就着半倚半躺的姿势合上眼睛,也跟着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来这是为了找清净。”
“呵,我看你就是来泡澡的吧!”陆承璋笑道,“你那破房子要什么没什么,冬天里有两个月暖气片是坏的,我说你要么找人好好整整,要么索性搬我这住得了!”
“没你说的这么寒碜。”
“你受得了,你手底下的弟兄可受不了。前些天我还听人抱怨说大冬天都不敢往你那儿跑。”
“哪个王八羔子在你这嚼舌根?”
“你别管是谁,听我的话,赶紧把你那鬼地方修理修理。挣了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对自己好点。”
云连睁开眼睛颇为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末了又合上眼帘,觉得没必要。
“我从前住的地方,可比现在的要冷多了。”
陆承璋扭过头去还想数落他两句,迎面对上那张宁静如同睡着了般的侧脸,突然愣住了。
云连长得苍白细致,安静的时候就和从学校里出来的青年学生没什么两样。
他本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放在普通人家里正是大学快毕业的时候。
陆承璋想起家里刚出事的时候,自己走投无路去云连在旧市区的老宅里避难,寒冬腊月屋里没有暖气,就靠一个火盆取暖。狭小的客厅里蹲着三两个他从未见过的青年,人手一把毛瑟枪别在腰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大门口。
突然院门被撞开了,青年一手按枪从地上跳起来,随即又松了口气放下胳膊。云连夹着寒风跨进客厅,惨白的脸上难得的显出些红晕,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
陆承璋从火盆边站起来,拢着衣襟迎上前去。云连却不看他一眼,转身吩咐左右将院门堵死了,而后越过他径直进了柴房。
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陆承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云连正背对着自己脱光了身子,用烧得半温不凉的水往头顶上浇。清水打湿了他一头凌乱的短发,又顺着肩膀和脊骨流下来,在腰窝处汇成了一股。
“外面怎么样?”他问。
干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刚吞咽了什么硬物。
“做掉了。”云连头也不回地说。
粗糙的手巾擦过前胸后背,恶狠狠地留下一道道红印。新伤旧痕交错在一起,血刚渗出来又被水流冲刷干净,看得陆承璋心头发痛。
云连一直都是个不怎么体面的人,生了张精细的少爷面孔,过的却是狗一样的日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向来让他瞧不起的,从淤泥里挣扎着抬头的“下等人”,却在某一天突然挡在他跟前,用并不算强壮的身躯为他撑起一道铜墙铁壁。
陆承璋觉得自己对云连应该是抱有很大的爱意的,尽管这份爱意来的太晚了些。如果对方容许,他甚至愿意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脚背,或者索性把他推入泥潭,重新做回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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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在半睡不醒之间意识到来自男人的凝视,蓦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陆承璋不说话,下床出了卧室,没过几秒又拿着两瓶汽水回来。
见云连又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他俯身将冰凉的玻璃瓶底贴到他的小腹上。
“你干什么!”
云连惊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给,还凉着。”
“我知道它还凉着!”云连接过汽水,没好气地搁到床头的矮柜上,又伸手摸了摸被冻到发麻的腹部,“我不爱吃甜的。”
陆承璋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绕到另一侧上了床。
“连家那边谈得怎么样?你真相信那个叫什么连翰林的是你亲爹?”
“连仁君是正派人,没道理拿这种事骗我。”
“骗没骗你是一回事,但这爹总不能说认就认吧!”
“从前我经常看见我娘对着一个荷包出神,那个缎底刺绣荷包,正面绣着个云字,背面是个连字。” 云连盘腿坐直了身子,轻声道,“从小我就知道我叫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姓连的男人,我相信我是连翰林的儿子。”
“你娘当年到底为什么离开连家?”
“不晓得。她只说是自己要离开的,没人对不起她。”
陆承璋冷笑一声:“我就不信这连家上下没人做过对不起云榕的事,不然她一个弱女子为何怀着身孕孤身南下?”
“人都死了,想这些也没用。”
“你倒是很想得开……不过话说回来你硬是拖到连翰林咽气才松口提认亲的事,也是因为不想见他吧?”
话音刚落陆承璋看到云连肩头一颤,当即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硬扒他的伤口,心里很觉懊悔。
好在对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扭头瞥了他一眼道:“不说连家的事了,晦气,说说你自己吧!”
“我?我有什么事好说的?”
“听说你最近被金家折腾得够呛,怎么着,扛着住吗?”
“你是说金云生?”陆承璋皱了皱眉头,一口气把汽水吸见了底,“我被他盯上不还是因为你?”
“这怎么能赖我呢?”
“要不是当年你买通英国人弄死金昱霖,他也不至于把我当作杀父仇人,年前刚缓过一口气来就穷追猛打的。”
云连眯起眼睛回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姓金的当时可是商会董事,要不是他见死不救,陆定天也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再说了,英国人早就想搞他了,我只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
“话虽如此,但金昱霖罪不至死……”
“你他娘的现在倒心慈手软起来了,当时怎么跟个怂包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云连抬腿就往陆承璋屁股上蹬了一脚,“想充当好人就别来求我替你出头!”
“你!”后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捂着屁股气得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一个黄毛小子都搞不定,还跑回来怨我,你说你丢不丢脸?依我看这金云生还真比你当年强。”
“行行行,我丢脸,丢脸行了吧!您可快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丢脸也丢不到你脸上!”
云连颇有兴致地看着陆承璋宽衣解带关灯钻进毯子里,怨气横生地把个后背对着他,觉得男人挨完骂之后倒是看着顺眼了不少。
沉默片刻,他也关灯躺下了身子。
“要是真有麻烦你就给我发个信,只要我还活着,就总能回来帮你一把。”
陆承璋闻言在黑暗里转过身来:“你去沈阳不就是认个亲,顺便打理那些个药材生意的么?怎么,还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要做?”
“随口说说罢了。”云连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这年头乱得很,谁能保证过了一夜还有命在?”
“临走别说这种晦气话。”
“你怕我真出事?”
“呵……”陆承璋冷哼一声又转回身去,“你命硬,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