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真军[现代耽美]——BY:四面风

作者:四面风  录入:10-04

  护士推门进去,王序立刻便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他身上带着浓烈的消亡气息,脸色灰败得吓人,如果是没有真正见识过死亡的人看到,一定会以为这就是死亡的颜色。
  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活的,有力地依次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最终停在凌笳乐那里,凝视片刻后又躲开了。
  护士看眼检测器的各个示数,再检查一下贴在他身上的探头,然后低声询问他的情况。
  闵淮安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王序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上枕头。他的脸色亦是憔悴的,可他这种健康的疲惫更衬得王序的脸色有多病态。其实他们两个的年纪只差了不到十岁,可是这样看去,一个还是青年,另一个已经踩上生死的界限。
  护士过来叫他们进去,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中心思想都是不要让病人累到。其实不用她叮嘱,几人都已经自发产生了这样的意识,连进屋的脚步声都放轻了,像是怕惊扰到守在这个房间里的死神。
  “来了……”王序缓缓地说道,他说得很慢、声音压得很低,以掩饰自己干涩发颤的嗓音。
  几人都忙回他,来了来了。
  “得奖了……”
  得了得了,沈戈想哄他高兴,向他描述他们在电影节上有多风光,他们高分入围,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大量媒体的关注,首映那天热闹极了,电影放完了所有人都起立鼓掌,鼓了得有十好几分钟呢。
  冯姒也说,颁奖典礼上凌笳乐和沈戈一起替他领的奖,两人可争气了,一起往台上一站,漂亮极了。沈戈还替他念了获奖感言,最后还用英语和法语向评委和观众致谢,一点不紧张、一点不露怯,特别有面子,颁奖结束以后马上就有媒体围过来提问,都等不及后面的记者会。
  她半句没提领奖时凌笳乐哭到失态,也没提他们领完奖就将记者会取消了,所以媒体们才那么着急。她这修饰过的真相将王序哄得一直笑,欣慰地点头,连说:“好、好,太好了。”
  “笳乐……”他终于再次看向凌笳乐。
  凌笳乐赶紧在他床前蹲下,凑得近了些,好让他说话不用那么吃力。
  “导演……”
  王序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喘了口气,问道:“笳乐,沈戈替我念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凌笳乐忙点头,听到了听到了。
  王序欣慰地叹了口气,听到了就好。他的视线在沈戈和凌笳乐脸上来回游走,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闵淮安也蹲下来,像是提醒他、又像是鼓励他,小声道:“导演,你不是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王序却再次躲闪着凌笳乐的视线,抬眼看向梁制片:“老梁,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梁制片驼着背,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嗓音里带了哽咽:“你想让我做什么直接说就行,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老梁,咱们哥俩一起合作了这么多年,咱们一直配合得很默契,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梁制片一听到“信任”二字,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你作为《艺术家》的制片人,你必须得把这部片子的困难解决掉……”
  梁制片用力点头,一定一定。
  “小王勤奋有余、灵气不足,跟我当了这么些年的副导演,《晨曦》那部片子差不多就是顶天儿了……淮安呢,是纯粹的演员,他不干别的。我是把沈戈看作我的接班人的,可惜我没机会再带他了……你以后,对他,要像之前对我一样。”
  他说到一半就得停下来歇一歇,嘴巴闭得很紧,呼吸时缓时急,很不均匀,眉头也紧拧着。在场的几人竟然只有最年轻的沈戈知道这代表什么——王序身上很疼,他在忍着。
  “我把我的钱准备出来了一部分,已经做好了公证……我现在把这事交给你,你看《艺术家》还需要多少钱。这是沈戈第一次做导演,务必要把这部片子拍好……”
  他说得很慢,几人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王序在说遗嘱的事。
  “导演!”沈戈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序看向他:“你把这部片子拍好,你要开工作室的事,应该就有谱了。”
  沈戈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王序就立刻问道:“怎么了?”他竟然还是那么敏锐,看看梁制片,再看看老柏,就知道中城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沈戈也蹲下来,低声道:“我之前一门心思要开自己的公司,主要是为了笳乐……现在,已经不着急了,可以再等几年。”
  即使已经提到凌笳乐,王序依然回避着没有去看他,反而是看向老柏:“已经定下来了吗?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老柏为难地摇摇头,虽然沈戈一再证明他的价值,可他毕竟刚闹完绯闻,尤其还有性取向这个炸弹。
  王序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想对老柏说什么,可他刚刚一下子说了很多话,似乎是累着了,忽然脸色一狰,连身体都扭曲起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连在他身上的检测器发出警报声,引得医生护士跑过来,查看询问了半天又离开。
  是上一轮的止疼药失效了,而下一轮给药的时间还没到。
  王序平息了半晌,努力摆出正常的神色,转过脸来。可是他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短短几分钟,他又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闵淮安十分熟练地用软毛巾给他擦汗,再用吸管喂了口水。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不需要他再发挥什么语言艺术,更用不着继续卖惨,老柏主动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帮衬沈戈,对不对?这事你放心,我对沈戈是真欣赏,本来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老柏是个雅痞,习惯了云淡风轻,受不了这种压抑,故意跳过他刚才的狼狈用调侃来活跃气氛:“你看我这个岁数,沈戈这个岁数,其实我本来想收他做干儿子的,就是这小子不肯给我磕头,不肯要这个名分。”
  王序很给面子地扯出一个不成型的笑脸,这下他是真的放心了。
  冯姒看眼手机,在王序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老公过来接我了。”
  王序垂眸看眼她西瓜似的大肚子,“什么时候生?”
  冯姒温柔地笑了笑,“下个月底,到时候等你红包。”
  王序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他看向老柏:“你送送她,这么大肚子还坐飞机……还能走路吗?”
  冯姒嗔笑着轻推他肩膀,那力道比落了片羽毛都轻,“怎么不能走?走红毯的时候我还穿了高跟鞋呢。”
  “那也要送一下。”王序示意老柏,老柏却要避嫌,指使沈戈:“你去送。”
  凌笳乐站起身,“我去吧。”他搀起冯姒的胳膊,两人刚出了病房,他喉咙深处就发出一声呜咽,冯姒也在一旁抹起眼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要死了呢。
  送走冯姒后没多久,梁制片和老柏也被王序撵走了。他们也不年轻了,从颁奖典礼到现在,折腾了快二十个小时,都有些吃不消。
  只剩下沈戈和凌笳乐,闵淮安偷偷冲他们使眼色,暗暗请求他们再多留一会儿。
  止疼药越发不见效果,王序已经疼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闵淮安用软毛巾给他擦汗,把保温杯里的水倒出来,试好温度,用吸管喂他。王序喝了两口就觉得反胃,轻轻推开。闵淮安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放下杯子,紧紧抓着他的手,反被他忍痛时无意识地抓出很深的印子。
  沈戈止不住地摇头,把闵淮安拉到一边,问他能不能用更有效的止疼药。
  闵淮安说:“已经用上吗啡了。”
  沈戈面露错愕,吗啡都不管用了吗?他显然是有经验的,立刻问道:“多久给一次药?多大剂量?能不能加量?”
  闵淮安看眼正默默忍受疼痛的王序,黯然道:“不能再加大剂量了,导演他……对吗啡不敏感。”
  沈戈在止疼药方面的经验来自照顾生病的爷爷奶奶,而凌笳乐在某方面的见闻显然比他多一些。他本来坐在王序床边守着,闻言转过头来看了闵淮安一眼,闵淮安立刻心虚地错开眼,替王序遮掩着。
  沈戈让凌笳乐留在这里陪王序,他跟着闵淮安一起去找医生了解情况。
  等两人走了,屋里安静下来,王序闭着眼睛,牙关紧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凌笳乐试探着伸出手,学闵淮安刚才的样子,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现在是六月,高温天气已经正式开始了,然而这个房间没有开空调,王序还盖着薄被。即使这样,他的手依然是冷的。
  凌笳乐干脆伸出另一只手,两手一起将他那只冰冷的手握住。
  王序微微睁开眼,终于正式地看向他。他眼里像又千言万语要说,他也确实准备好了很多话,一条一条地解释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可以弥补的尽量弥补……可他看着凌笳乐那双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导演,我们不要你的钱。”凌笳乐这样说。
  王序顿时面露失望。
  “不是,导演,你别多想,我们就是,我们可以靠自己!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我们不能事事都靠你。”凌笳乐忙解释。
  “我帮了你们很多……你真这么想?”王序喃喃重复。
  凌笳乐用力点头。如果不是王序,他和沈戈不会相识。
  凌笳乐不恨他。王序连疼都忘了,倚着枕头微微仰起头,眼眶渐渐湿润起来,“那太好了……”
  他问凌笳乐,不要他的钱,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刚刚和沈戈商量过了。他真是疼糊涂了,这半晌两人一直在这屋里,他们哪有时间相互商量?
  凌笳乐说:“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了解他,他肯定也是这个想法。你都帮我们拿到奖了,后面的路我们可以自己走出来。其实,沈戈早就不怨你了,他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
  王序说不出话,用眼睛问他:“那你呢?”
  “拍完戏以后的事,不怪你了。”
  王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那拍戏期间呢?
  “拍戏期间有一件事,你得向我道歉。苏昕告诉我,拍戏的时候你本来打算给我下药。”
  这样明晃晃地挑出来,王序生生打了个寒战。
  “你当时对他说,那只是普通的致幻药,不会上瘾,对吗?可是那种药怎么可能不上瘾呢?”
  王序认为凌笳乐此时咄咄逼人十分残忍,让他被羞耻压得抬不起头来。
  “导演,你得道歉。”
  王序的嘴唇哆嗦起来,“我挑的是没有冰,毒成分的,对神经不会造成器质性损害……”
  “导演,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很难吗?”凌笳乐眼眶也红了,里面是浓浓的失望,“你为什么就是不把那东西当回事?那种东西要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为什么又、又——你觉得你还是你自己吗?一会儿亢奋一会儿又萎靡,一会儿脾气那么暴躁一会儿又多愁善感,你被那东西害惨了你知道吗?”
  这下王序是真的愣住了,“你怎么知道……”他甚至有些委屈,心想自己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逼他?而且那么多事他都不怪他,他在拍戏的时候心生嫉妒故意折腾他们,在凌笳乐最脆弱的时候把沈戈支开,拍完戏以后巧舌如簧地煽动他们分手……那些事哪件不比这件没有真正实施的计划严重?凌笳乐别的都能原谅他,为什么偏偏揪着这么件小事不放——
  王序的心脏猛烈一颤,忽然明白凌笳乐是什么意思了。
  他犯了那么那么多错,最会令松哥失望的,痛心的,是哪一件?
  他终于明白凌笳乐是在说什么。
  他是错了,他没有珍惜自己。他深深地埋下头,痛哭流涕,“我错了……对不起……”
  凌笳乐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王序做了那么多,大奖、电影、钱,企图弥补曾经的错误。可是这些都比不过这一句“对不起”、“没关系”。
  “笳乐,你说,松哥也会原谅我吗?”
  沈戈把在飞机上做的梦告诉凌笳乐了,他陪着王序一起流泪,“会的,他那么好,只要你认错,他一定会的。”
  王序的心终于感受到平静。
  之后的几天里,沈戈和凌笳乐每天都过来探望他,有一次正好碰到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跟着爸爸一起来的,他们去的时候正冲王序闹脾气,嫌他对自己瞒着病情。
  凌笳乐看见她的长相了,虽然哭得梨花带雨,但真如沈戈所说,与沈戈站一起恐怕会被认做兄妹。
  小姑娘的父亲与她亦有几分神似,只是身材没有那样高挑。敦实的身材显憨厚,他对王序殷勤地笑着,数落自己闺女没大没小,又说她这是关心则乱,是把王序当第二个爸爸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平庸的中年男子无法帮自己女儿实现演员梦,只得把女儿的未来都寄托在王序身上,早就没有年少时的气盛了。
  等他们走了,王序向两人解释说:“松哥都不怪他弟弟了,我当然也不会怪他……松哥喜欢孩子,”他提起他的松哥,不自觉笑起来,死寂的面孔上焕起生机,“小言长得像松哥。”
  那小姑娘叫张小言,不是“妍”、不是“颜”、不是“岩”,是“序言”的“言”。
  王序是通过小言的父亲才知晓张明松的去处的。
  现实里的张松的生父和王序的父母一样也下岗了。他初中忙着当红小兵,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去乡下务农,之前学的那点东西全忘光了。他或许真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潜质,可惜时代没给他安心读书的机会。他确实得偿所愿,最终回到城里,但仅凭脑子里剩下的那几句语录,没法让他捱过下岗危机。他被时代的浪潮一次次推到前面,却最终被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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