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抽烟的那个保安大吼道:“别动!都别动!我们之前已经报警了!派出所就在旁边,马上就来人!”
江路吓得面无人色,扑上去死死抱住张松的胳膊,嘶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警察要来了!”
第61章 入戏
“江路呢!”沈戈由蹲着变为猫着腰半立起来的姿势,恶狠狠地向上发问,像一条亮着眼白、龇牙狂吠的恶犬。
“让你起来了吗?!”坐在办公桌后看报纸的警察同志大喝一声。
派出所离电影院很近,这位同志平时没少过来看免费电影,与影院的工作人员结下很深的友谊。
更何况他刚刚收了影院保卫科的进口烟——张松在云南商店买的万宝路——必须得尽心尽力为朋友出气。
“蹲下!之前怎么教的姿势又忘了!”
沈戈咬牙瞪眼,缓缓地蹲下去,两手向前伸着,脑袋往下压。
本来已经顺利度过由累到酸、再到疼、再到麻这一系列过程的双腿,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恢复部分知觉,瞬间有无数蚂蚁从他的骨髓和骨缝里往外爬,边爬边咬,咬得他从脚心到腿根钻心地疼。
他开拍前忘记看表,已经数不清以这样的姿势在摄像机前蹲了多久。
王序就是个疯子!神经病!
“江路呢?”他窝着嗓子又问了一次。
他其实是在问:“凌笳乐呢?”
凌笳乐那边是不是已经拍完了,还是……也在受着和他一样的罪。
“警察同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还问呐?问你的问题你不老实回答,就知道提问题……要我说你就招了算了,嘴硬什么呢,做都做了,还不好意思说吗?现在又不是前几年,又不会真把你怎么着,你还真想蹲一宿啊?”
“警察同志”将手里的报纸翻了个面,这已经是第三次翻面了,他甚至无聊到将这道具报纸中缝里的广告都读了一遍:“反正我无所谓啊,我怎么都得值夜班。”
这是车轱辘话了,剧本上就那么几句台词。对戏的跟组演员相当专业,把那几句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得兢兢业业。
接下来沈戈就应该说:“你让我招什么?你到底想让我招什么?没做过的事你让我怎么招!他们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你觉得我们在电影院能干什么!”
这句台词他也已经说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愤怒。
他确实是半路出家的门外汉,但他很清楚拍电影不是这样拍的。
他觉得没必要再这样重复下去。
操纵摄像机摇臂的摄影助理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眼后发现男主角竟然站起身了。
幸好他站得很艰难,给他充足的时间来操纵机器跟上他的脸。
男主角站起来,弯着腰,扶着墙,像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那样蹒跚着出了屋。
摇臂后面的摄影助理和坐在办公桌后的跟组演员面面相觑,同时想起什么,一起冲了出去。
“沈老师,您不能去那边!”
“是啊,导演再三嘱咐了,说不来叫的话,就让您一直……一直……”
“警察同志”很难将“蹲着”这俩字说出口,只得在男主角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做出一个极其为难的表情,“您别让我们交不了差啊……”
沈戈拂开他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您放心,我就是去问问导演我该怎么演,剧本上没写,导演也不交代,咱们就这么空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
“警察同志”和摄影助理对视一眼。这半晌折磨得不只是主演,还有他们俩。
两人犹犹豫豫,沈戈替他们做了决定:“我就去问一下,导演要是责怪的话,我全担着。”
幸好A摄像机那边看起来是正常的片场,有工作人员进出,还有人声,让沈戈松了口气。
摄影助理抢在沈戈前面,找到自己同事说明情况,同事立刻传达给副导演,副导演再转述给王序。
王序看眼和几名演三陪的女群演一起蹲在墙根的凌笳乐,站起身,对副导演说:“让他在门口等着。”
沈戈挪着腿往前走,他的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骨头还在往外冒蚂蚁,每一步都是靠着过往的记忆提起脚,再落下去。
“导演……”他学乖了,面对王序没有露出不满,而是谦逊且抱歉地说道:“实在不知道怎么演……”
王序是抽着烟过来的,淡淡一笑,“等你半天了,耐心大有长进啊。”
沈戈维持不了驯服的假面孔了,担惊受怕地向屋里张望,问道:“凌笳乐呢?”
这是他第一次在王序面前喊凌笳乐的大名。
这场并不需要月光的大夜戏只进行了一半,就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精神。
王序拦着他不让他往屋里走,“他没事,一直拍着呢,就等你过来对戏。”
“……我、我怎么演?”
王序咳了两声,是抽烟抽多了的那种沙哑的咳嗽。他冲“警察同志”招了下手:“让副导演给你讲一下戏。”又安抚地看向沈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警察同志”押着沈戈进了屋,王序亲自扛着摄像机跟着沈戈的脸。
“人家死活要过来看一眼,怕我们把他的相好怎么着咯。”“警察同志”调笑道。
“这也能有真爱啊?”某位“警察同志”说到一半自己就受不了了,“哎恶心死了,不说了!”
凌笳乐闻声抬起头,他一直低着脑袋,猛一抬起来,血跟不上脑子,一阵头晕目眩,并伴着尖锐的耳鸣,他听到沈戈大吼:“你们把他怎么着了!你们打他!你们竟然真打他!”
一直看管他的那两名“警察”嘻哈一笑,“你可别乱说,我们可没打他,是他自己打的自己。”
沈戈的眼睛能看到王序和他的摄像机,也能看到拍着凌笳乐的那台摄像机,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乱来,只能用张松的语气问道:“他为什么打自己?他又没疯怎么会打自己?”
他指着凌笳乐的手在颤抖,凌笳乐的两边脸都肿了,红着厚了一层,还能看出五指印。
“行了你了。“警察同志”推了沈戈一把,训斥道:“我们要找他学校教育他,他不愿意,那我们说找家长吧,他也不愿意。做错了事总要受教育吧?是他自己要教育自己的,可不是我们逼的。”
“你来得正好,他都招了,就差你了,要是你们说得对的上,他就可以走了。”
沈戈一怔,看向凌笳乐,是实打实地疑惑了:“他招什么了??”
他能招什么呢?!他有什么可招的呢?!
招,招,招!他这半天就一直在听这个字,可他能招什么!剧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张松在电影院里拉着江路的手!
那是什么世道啊!一个男人喜欢一个男人,连拉着他的手看一场电影都不行吗!
“他招什么了!我们干什么了!拉个手也算天理难容的事吗!”他在四只手臂的钳制下挣扎怒吼着。
“干什么了?那可就只有你俩知道了!他也都写得一清二楚了!你怎么吓唬他,怎么骗他,怎么摸他,都写清楚了!可不是拉个手那么简单!”两张纸被轻飘飘地摔在桌子上,“难不成是他污蔑你?!”
张松安静下来了,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向江路。
江路亦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回望着他。
那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呢?脸被打肿了,可怜极了,眼里含着泪,亦是可怜极了,凄楚、无助、歉疚、委屈、恐惧、祈求……
张松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也招……我都招……”
王序放下摄像机,大步走出这间屋子。
其他工作人员尚未反应过来,副导演站起身追了两步,想起什么,冲场内喊了一声:“过!”
沈戈等了很久才等来王序。
B摄像机这边成为主要拍摄场地,王序依旧亲自掌镜,灯光收音等全部就位。
场记在沈戈面前十分小心地打了一下板,生怕惊动他此刻的神情——
“他说的,我都认。”
“能让他走了吗?”
沈戈收工后,坐着剧组的车回到酒店。
从片场到酒店有半小时路程,沈戈渐渐从张松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他坐在车里给凌笳乐打电话,给小李打电话,都没人接。
他最后给凌笳乐的房间打电话,总算有人接了。
“沈哥,沈哥!”小李一听见他声音就像遇到救星,“你拍完了吗?你能过来一趟吗?”
沈戈心头抽紧,“他怎么了?”
“笳笳他……不太好……”小李语气模糊而急切,“沈哥,你拍完就赶紧过来吧,行吗?”
“好。”
他跑出电梯,连续按着凌笳乐房间的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小李忙将他请进去。
顾不上什么避嫌了,沈戈直奔他们的卧室,刚一开门,里面就蹿出一个人,直扑到他身上,紧紧搂着他,贴上他皮肤的脸蛋又烫又湿,不知道哭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凌笳乐抱着他失声痛哭,新流出来的眼泪掉进他领子里。
沈戈愕然,迟钝地抬起双手,将凌笳乐轻轻搂住,恍然觉得,这一夜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62章 知道怎么做
“凌笳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沈戈用力扯着自己的衣领,拼命将自己的衣领扯到凌笳乐眼前给他看。
他狠着心将怀里的人推开些距离,将自己的T恤拽到凌笳乐眼前。
他恼恨自己平时太不注意打扮,买的衣服都太简单太土气,没有和张松那些旧时尚的穿着拉开太大差异;他又盼着凌笳乐将视线从他的衣服转到自己脸上,只看着自己的脸,就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
凌笳乐整张脸都不能看了,脸蛋红肿着,眼睛红肿着,甚至嘴唇都哭肿了,再也不是个泪美人的模样。
他睁着迷蒙的眼睛努力看着沈戈,一只手捂着自己心脏,这是痛哭太久之后的动作,哭得心脏都要受不了了。
“他们……”凌笳乐的声音彻底哑了,喘得断断续续,“……他们说剧本上没有的、台词,他们逼我写、那些话……”
沈戈狠狠松了一口气,将凌笳乐凶狠地搂进怀里,用力抚摸他的背。
他的凌笳乐回来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回来了。
沈戈走出卧室,将门轻轻掩上,对一直站在门口惊疑不定的小李说:“躺下休息了。”
他又问:“你看见他们怎么拍的了吗?”
小李勉强收起脸上的惊疑,摇了摇头:“我……没看见,但是我听到一些……我听见,服化组的一个小妹躲出来,说……”他喘了一口,“说,太压抑了,受不了……我还听见里面,那些演员,冲笳笳大喊大叫……”
小李吸了下鼻子,声音里带着潮湿,“沈哥,笳笳受不了这个,你知道吗?他最怕人特别多,都围着他、针对他、冲他嚷嚷……我今天突然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前几天有一次拍完以后,笳笳显得特别累,就是拍他父母说下岗的那段,导演临时加戏,让他挨骂,咱们当时都以为他就是累的——”
沈戈纠正他:“是江路的父母,不是他的父母。”
小李一愣。
沈戈正色道:“江路是江路,凌笳乐是凌笳乐,不能弄混。”
小李恍悟,知道自己的话也不用继续说下去了,沈戈都懂。
小李犹犹豫豫地问道:“哥,笳笳这是……这是叫入戏吗?”
“……是吧。”
小李脸上的惊疑又回来了,“那他、那他刚才、他对你……”
“先不说这个,他的脸冷敷过了吗?”沈戈打断他。
小李一怔,脸色更加黯然,“在片场敷过一次,也抹了药。”
但是后来哭得那么凶,那些药膏都蹭掉了。
“药呢?”
小李忙跑过去将药膏拿过来,下意识将东西递给沈戈。
“有冰吗?”
“有!我回来以后就管服务员要了。”
沈戈面色稍缓,这个小李虽然马马虎虎,但确实是真关心凌笳乐,关键时刻里能想周到。
小李拿了冰桶、毛巾和矿泉水递给沈戈,“哥,麻烦你了……”
他又忍不住说道:“跟笳笳走过那么多剧组,从来没碰见过这样拍戏的,我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过……不过是拍个戏而已啊,就是个戏……”
他后面的话沈戈能猜到。
就是个戏而已,至于这么投入,把自己如此完全地搭进去吗?
可沈戈刚刚也短暂地把自己搭进去了一次,无知无觉地,他能理解凌笳乐的感受。
他因为理解而有更深的担忧,这才哪到哪啊……
“还不如拍那些不走脑子的剧呢,乐呵呵就拍完了,多好。”小李低声道。
沈戈深深地看了小李一眼,“我进去看看他。”
他推开门,凌笳乐已经坐起来了,倚着床头,安静地看着他。
沈戈脚下一顿,有些不敢看他此刻极度依恋的眼神。
他回身关上门,随即又改变主意,将门打开,虚掩出一道缝,好让外面的小李放心。
他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再度转过头去,冲凌笳乐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冰桶:“再敷一下脸吧,要不明天肿得更厉害。”
凌笳乐轻轻地拍拍身侧的床沿,“你过来。”
沈戈心里酸涩着,又抗拒不了这种诱惑,走过去坐下,和凌笳乐挨得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