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序的自尊心得到了保全,这孩子真的一点都没有看他的笑话。
“你会和江路做一样的选择,对吗?”王序希冀地问道。
凌笳乐迟疑了。
王序彻底失望了,笑自己愚蠢可悲。
他们怎么可能能真正理解呢?他们只是演戏,又不是真的人生。他们的人生还长呢,还有无限可能。
王序凝视着凌笳乐的双眼,对彼此都极其残忍地说道:“这部片子拍不好了,早就毁了,在你们两个演最后一场床戏的时候就已经全毁了。”
凌笳乐闷头往回走,从小李那里要过手机给沈戈打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来了,对方满足地低笑喟叹:“你可算愿意理我了。”
凌笳乐一听见他声音,鼻子就莫名一酸,委屈地说道:“沈戈,导演说咱们这部片子拍不好了……”
等凌笳乐说完,沈戈感到十分愤懑,他克制着情绪宽慰凌笳乐:“我们是演员,只管尽职表演,指导和把关是导演的工作。当时那场戏是他自己喊的‘过’,不是咱们两个不配合,他如果不满意,他可以当时就提出来,他不是一向如此吗?不管我们累不累、饿不饿,不满意就一直拍……”
凌笳乐听他越说越激动,不由又劝道:“导演他压力太大了……我现在看咱们导演,老是觉得特别害怕,老觉得他下一秒不是要把自己气得胃出血就是要晕过去……你这两天见到他了吗?他脸色好差,走路好像还有点驼背了……”
沈戈眼皮猛地一跳,忽然想起自己拿那本书刺激王序时,对方那惨白的脸色。
不能吧,不应该吧……沈戈心慌意乱地想着,只是一本书而已,至于吗?那么一件小事也能打垮一个人吗?
“我联系一下梁制片吧。”沈戈压下心头的不安,对凌笳乐说道。
凌笳乐一喜,“好主意!”
两人又聊了几句王序的事,沈戈忽然压低了声音,震得人心窝发颤,“乐乐,我们见个面好不好?”
凌笳乐心跳一下子就快了,可又十分纠结,“我们答应导演了,私底下不联系的,今天我们打电话就已经——”
沈戈忙说:“那我们不见面,就视个频,好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实在太想他了,“我就是,想看看你。”
凌笳乐心脏跳得“砰砰”响,纠结了半晌,还是回绝了,“等我们拍完这段……”
沈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梁制片接到两人的通风报信,立刻就出发了,凌晨时分就抵达老技校,意外地得知王序还在拍摄,忙让人带着去了片场。
工作人员带他去了平房区,这里就是王序拒绝了他棚内搭景的建议,坚持要实地搭建、实景拍摄,为了几个镜头,大动干戈地改建出的一条“胡同”。
周围全是黑的,只有“胡同口”灯火通明,梁制片走到近前,还没看到演员,就先听到一句嘶哑到让人心惊肉跳的对白:“因为你爸爸死了,就也让我爸爸去死吗!”
紧接着就是一声痛呼,梁制片忙拨开外面的工作人员人向里面看去——
穿着戏服的沈戈竟然揪着凌笳乐的头发,一脸恶狠狠的将人往胡同里面拽。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出王序在这里用了深焦镜头,将最远处的景象都照得一清二楚——已经开上街的老式奥迪停下来,苏昕从车里跳出来,拔腿朝两人跑去。
梁制片看到凌笳乐疼得扭曲的脸,下意识看向坐在监视器后的王序,很替他感到难过。
王序双眼赤红,正如沈戈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的:“最近导演眼里的红血丝就没有下去过,好像一直不睡觉似的。”
王序通红着眼睛盯着场中两人,看着他们撕扯着移出镜头框,大喝了一声:“停!”
沈戈立刻松了手,反手将凌笳乐抱住。
凌笳乐的两只手本来是死死抱在他胳膊上,此时赶紧用力揉自己快被扯掉的头皮,嘴里“嘶嘶哈哈”地抽着冷气,眼里蓄了两泡泪,全是疼出来的。
沈戈眼里也红了,不知道怎样能让他好受一点,只来来回回地问:“疼不疼?疼不疼?”
凌笳乐咬牙摇头,捂住那半边脑袋。
梁制片看得胆战心惊的,忙挤过去拍了王序一下。
王序躬着腰坐在椅子上,脸垂得低低的,对肩头这一下毫无反应。
他突然抬起头,又猛得站起身来,对场中的两个演员喊道:“分开!你们两个分开!”他气急败坏地对旁边的工作人员大吼:“把他们两个分开!”
梁制片扯着他肩膀让他转过身来,严厉地喊道:“王序!”
剧组最有分量的两个人走到暗处,梁制片给王序点了支烟,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拍到哪了?是……”梁制片含着烟嘴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梁勇送江路回家,被张松看到,是吗?”
王序答非所问,“你怎么来了?”
“……沈戈给我打的电话,说你最近压力太大。”
王序冷笑一声。
梁制片看着他明显比上次憔悴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我一直没问你,为什么非得拍这部片子?”
王序闷头抽烟。
“让我猜猜,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梁制片也吸了口烟,“你这部戏不是拍给自己的,是拍给‘他’看的,是吧?”
王序没有说话。
梁制片认识他这么多年,见他不吱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心底一酸。他又吸了口烟,缓声说道:“这样也好,把那些误会都解释清楚,把以前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借电影说出来,也好……”
王序痴痴地愣住了,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问梁制片:“他为什么从来不找我?我也算有名了,也从来没改过名字,他要想找我还不容易吗?他为什么不找我……俄罗斯那么远……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他就如那些电影里的痴男怨女一般,空洞地望着虚无的远方,“他跑那么远,是恨透我了吧?”
梁制片很着急,“你钻什么牛角尖?你觉得你有名,可人家俄罗斯不报道中国导演啊!俄罗斯哪远了?还跟咱们接壤呢,那会儿去俄罗斯做生意的多了去了,他脑子不是很活吗?去俄罗斯谋财路不很正常吗?”
他见王序如此颓废,心里明白,人要是一点盼头都没有,那就全完了。
他用自己最擅长的语言来劝服王序:“刚开始筹备这部戏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这部戏肯定能打动所有人,肯定能在国际上拿大奖,我一开始还觉得你是说大话,但是仔细看了你的剧本,后来又看你拍的那些镜头,就觉得你是对的!”
“咱们这部戏,同性题材,九十年代的中国,下岗,严打,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国际上的那些奖项最偏爱的就是这类题材。”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要信了,颇为激动地用力拍着王序的肩膀,“张明松去了俄罗斯又怎么样,你拿了金棕榈,拿了金熊,各个国家的媒体都要报道你,你还怕他看不见吗?”
第101章 沈戈杀青
只是一支烟的时间而已,导演和梁制片回到片场后,整个人的精神都焕然一新。
“来,我给你们找一下情绪。”王序对两个主演说道。
沈戈和凌笳乐欣喜地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很久没听过这句让他们让他们受过不少罪的话了。
对于许多喜欢电影的人来说,看王序工作是种难得的享受,他引导演员入戏的方法聪明而独特,安排灯光与摄影机亦是匠心独运。但是梁制片看着王序情绪饱满地同演员们说戏,却是越看越不忍心。
他移开视线,看到一旁摊开的剧本, 王序的镜头都在他自己脑子里,剧本则显得言简意赅:
张松
(在江路口中闻到酒味,愤怒、压抑)
你喝酒了?你不知道自己那点儿酒量吗?还是你想喝多了再和他干点儿什么?
江路
(震惊、伤心)
我没有!
江路
(反应过来后,愤怒地推了张松一下)
你说什么呢你!张松你有病吧!
张松
(冷笑)
没有?我还不知道你吗?就喜欢那些外国的玩意儿……他那么有钱,大别墅、洋车、洋酒,不都是你喜欢的吗?
在梁制片心底压了半宿的郁气终于泄漏,他将剧本重重地合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两个主演的表现。
这段戏不好演,但沈戈和凌笳乐的表演却激烈而自然。在现场观看比直接看那些拍摄好的成品感受更深,让梁制片回忆起他们试镜时的生疏与犹疑。此时他们生涩褪去,无论是沈戈还是凌笳乐,他们的表演都与自身浑然一体,不禁让梁制片想到一个词——脱胎换骨。
王序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让他们脱胎换骨。
甚至连那个配角都学会表演了,不再是试镜时不着调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是王序想要的那个九十年代的富二代。
苏昕向争吵的两人跑去:“你干什么你?小路就是跟我吃顿饭!”
因着王序的刻意引导,沈戈脑子里不停回放着凌笳乐脖子里曾经出现过的三处淤红,怒火中烧,瞪着眼睛朝苏昕挥出拳头。
“别打啦!”凌笳乐奋力抱住他的胳膊,并拦在两人之间。
王序的标准回来了,这个镜头来回拍了好几遍,其中有一次凌笳乐没能拦住,沈戈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到苏昕身上,两人险些在镜头底下真打起来。
配角失控闹事,被两名工作人员强行拽开,在场的工作人员们已经见怪不怪,尤其是王序,喊“停”后就没再往那边看一眼,淡定检查刚拍的几条镜头。
梁制片盯着配角那边的热闹看了一会儿,等那边彻底消停了,才对王序低声说道:“沈戈和笳乐这不是很会演嘛,哪像你说的那么邪乎。”又是选错人,又是要把他的江路毁掉的,把电话那头的他吓得够呛。
王序眼睛盯着显示器,淡淡道:“你看下个镜头他们拍不拍得出?”
下一个镜头,沈戈要打凌笳乐一个耳光。
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真打。
沈戈心里门儿清,以王序的作风,最后肯定会让他们来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真打,省得一条又一条,让凌笳乐来回反复地被折腾。
可是他的手高高扬起,蓄好了力道,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落下去时还是走了形,软绵绵地贴到凌笳乐脸上。
这一条自然被喊了“停”。第二条稍有进步,起码沈戈的手掌拍到凌笳乐脸上时,收音麦克接收到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凌笳乐配合地偏过脸,假装被他打疼,听到导演在场外嘲讽道:“他脸上有蚊子?”
再一条,“啪”的一声脆响,“还是太假!”
凌笳乐的头刚刚被“打”得偏过去,此时又正过来,他的神情还停留在江路的状态,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很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又放下来,露出一个淡红的手印子,是四根支棱着的手指。
沈戈两只手攥成拳头,心疼而抱歉地看着凌笳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凌笳乐的眼底残留着江路的悲戚,眉头不自觉微蹙着,眼里也是潮湿的,嘴上却宽慰他道:“你打过来的时候又收劲儿了是不是?其实一点都不疼。”
沈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那半边脸。
“沈戈!过来!”王序在场外喊道。
沈戈跑过去 。王序让他看显示器,给他放刚刚和苏昕的那个镜头,拍过的几条挨个播放,问他:“哪个最好?”
沈戈略一犹豫,选了他真打到苏昕身上的那条。
“为什么?”
“……因为,张松现在已经失控了。”所以表演得越激烈越好,沈戈都明白。
“‘你’失控,是‘你’!”王序有些不满地强调道,“沈戈,我以前说过,你很会动脑筋,但是你有时候脑筋动得过头了。能不能多点奉献精神,把自己多交出去一部分给角色,少考虑一点你自己的感受?”
“聪明能帮你成为好演员,但是没办法让你成为最好的演员。这个镜头真的不难,极致的情绪比那些平静的情绪好演多了,你让张松站在你沈戈前面,这一巴掌就打出去了,先别考虑疼不疼、留不留手印,行不行?”
沈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不出那一巴掌了。
不是怕凌笳乐疼。凌笳乐信任他,他也信任凌笳乐,他知道凌笳乐为了拍戏,这些苦头都吃得起。
沈戈这时才明白,他是忍受不了这个耳光里暗含的羞辱成分。如果挥出去的是个拳头,即使更疼,也能让他更好接受一些。挥出拳头,那是男人之间打架泄愤的方式,你一拳、我一拳,是平等的。
但如果是耳光,还是当着别人的面所扇出去的耳光,则更像是羞辱式的惩戒。
江路内里是很要强的,张松这个耳光真的打错了。他的心事都不告诉江路,却在江路以为那些事都过去的时刻爆发出来,错得太厉害了。
和凌笳乐之前所经历的一样,沈戈也感受到了与角色的分歧。
别人或许永远都理解不了,沈戈竟是在这一刻勘破了“入戏”与“出戏”之间的奥妙。
“入戏”于他而言一直是个极为玄妙的词,有凌笳乐作对比,他以为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入戏。然而就在刚才,他感受到张松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剥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入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