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干妈能同意吗?”徐明海一面兴奋,一面踟蹰道,“放着家门口儿的现成儿的大学不上,非得跑广州去?他俩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离报志愿还有的是时间,慢慢磨,总能行的。”
天空逐渐变成浓稠的蓝紫色。星星出来了,和草丛中聚集的萤火虫一起明灭闪烁。这如同都市童话一般的唯美画面,俩人却只当是寻常景色——他们以为夏天永远会是这个样子。
卷二完
第60章 黄泉路上不等人
俩人从工地跑出来,找了一圈后发现车没了。折合成人民币,大概损失了工薪阶层半个月的工资。
“你妈会不会揍你?”秋实不心疼车,心疼人。
他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徐明海被李艳东拿着笤帚疙瘩追得满院跑的惨样。这就是一起长大的好处,对方什么狗屁倒炉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明海死猪不怕开水烫,反过来安慰秋实:“不至于,我都这么大人了。再说,这世道,谁还没丢过自行车儿啊?如今是个犄角旮旯就藏着个坏人,要揍也得揍他们,凭什么揍我一个失主?”
他们一面说,一面搭乘“11路”往家走。途中,压马路的小情侣们趁夜来袭,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俩人看着眼热,便肩抵着肩慢慢溜达,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牵手。
“你可真招蚊子,”徐明海借着路灯,看见秋实脖子上起了大大小小好多个红包,“回家赶紧抹清凉油。”
秋实见徐明海小臂也被叮红了几处,便问:“你不是说蚊子嫌你皮糙肉厚,从来都懒得理你吗?”
徐明海笑:“野地里的蚊子不挑嘴,捎带手儿咬两口而已,不痒痒。”
俩人回到大杂院的时候已接近10点。黑灯瞎火的,李艳东也没发现丢车的事。她只照例骂徐明海只知道满世界瞎跑不着家什么的,然后就看见儿子从厨房里找出晚饭剩的松仁小肚,西红柿炒鸡蛋和带锅巴的米饭,贱嗖嗖端去了南屋。
不是,这哄媳妇儿呢?李艳东那叫一个糟心上火,赶紧进屋吃了两丸同仁堂的坤宝丸。
秋实和徐明海一面拿剩菜拌饭,一面憧憬着煲仔饭牛肉火锅虾饺凤爪啫啫煲,心下都是对未来的迫不及待。
吃完饭刷完碗,俩人又头碰头凑一起写作业。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只剩屋里的老式座钟在“哒哒”地读着秒。不知为什么,秋实从这个声音里感受到一种不祥的味道,像是某种诡异的倒计时。
“都11点半了,”秋实开口,“我妈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按说盘货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偶尔点不清楚,多盘几遍就把时间耽误了。”徐明海有经验,“而且干爹干妈在一起能出什么事儿?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他们回来再睡觉。”
话虽这么说,可是俩人越等越不踏实。最后连徐明海都坐不住了,确实不对劲。
“走,”徐明海当机立断,“奔东四!”
二八大杠丢了,大公共这点儿早已停运。于是徐明海趁着爹妈睡了,做贼似的推着他爸的“凤凰”跟秋实摸黑一起出了院子。
照例是徐明海骑,秋实坐后座。他俩在空无一人的长安街上向西飞驰,又往南绕过黑洞洞的故宫,离老远就看见隆福寺方向有隐隐火光和浓重的白烟。
俩人心里同时都是一沉,没着没落的。各种可怕的念头像毛毛虫一样顺着四肢往心里钻,挡都挡不住。
徐明海不敢耽搁继续玩命蹬车,他大声安慰秋实:“可能是哪儿走了水。让干爹他们碰上了,正帮忙呢!”
他没敢回头看秋实,错过了对方逐渐变得煞白的一张脸,但却感觉到了抚在自己腰间的手明显颤动起来。
路上不时有人从住的屋子里跑出来张望,互相打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离得近些了,他们率先感受到空气里滚烫焦糊的热气,然后就被烟熏得流出眼泪。眼前的熊熊烈火早就和隆福大厦分不出彼此,失控的火焰噼里啪啦地在半空中扭动叫嚣。这种场面,他们只有在战争片里见到过。数不清的消防车正在作业。不停有受伤的干警退下来,又有新的干警冲上前去扑救。人喊车鸣,触目惊心。
俩人这时候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某种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可怕力量。
徐明海反应过来,急忙拦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消防员:“叔叔,这里困着人呢吗?”
“具体的还不清楚,”消防员气喘吁吁,抹了把脸,留下条黑色的汗渍,“目前只能先灭火……”
秋实听了撒丫子便往大厦西边跑。
“果子!!!”徐明海大喊一声,飞奔着追了上去。
消防员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八成有亲友遇险,也跟着一路狂奔。
秋实跑到西侧,才发现那些小小的门脸儿房此刻早就烧没了样儿。乌漆嘛黑一个挨着一个吐着浓烟,再也看不出来谁家的货是广州的,谁家的货是外贸的。
秋实管不了许多,抱头就要往里冲,结果一下被人从后背死死抱住,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烟还没散呢,呛死你!”徐明海大喊。
“我妈和磊叔都在里面儿!让我进去!!!”
这声音像是从七窍里活活挤出来的,走了形,带着血淋淋的惶恐。
“果子,你冷静点儿!”徐明海努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智,“这儿临街,烧起来他们不可能逃不出来!”
除非,他们被困在了一个更危险的地方。徐明海的脸色凝重得不似活人。他一面死死抱着不断挣扎的秋实,一面冲着跑过来的消防员颤声大喊:“后,后楼地下存货的库房可能有人!”
说完徐明海自己也绷不住了,眼泪应声滚了下来。
说到底,左不过是俩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事情加一块,也无法跟眼前的生死攸关相比拟。
消防员于是马上组织人开始救援,同时喊来人,嘱咐一定把情绪不稳的家属看住。
徐明海见有人来了能腾出手,立刻蹿上去说自己熟悉地形要跟着进去,结果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差点坐地上。
“你看见没有?他们丫吃饱了撑的,修这么多没用的电话亭和护栏。消防车都到不了跟前儿,水也供不上。连隔热服和呼吸机都不够分的,你上?这不是给我们裹乱吗?!”黑脸汉子怒道。
徐明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成为武侠里的大侠。动辄飞檐走壁,救人于水火之中。
跌落回现实里的徐明海只能从别人手里抱住快要疯掉的秋实,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一点点地被吞噬掉。
大厦内值班的工作人员不断获救,但陈磊和周莺莺却迟迟不见踪影。
火烧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秋实最后瘫软在徐明海怀里,只剩力气直着脖子喊妈。嘶哑的声音在吵杂的火灾现场几乎听不到,因此显得更加凄厉而绝望。
1993年8月13日晚,隆福大厦的这场火整整烧了8个多小时才被扑灭。后楼4层建筑面积8800平方米,被烧毁了3层;西侧营业厅几乎全毁。起火原因经过调查是由于日光灯镇流器过热引燃了导线,从而烧着了地板,酿成大祸。不幸中的万幸是,距离火场10米不到的稠密逼仄的居民区保住了。
当消防员们从一片焦土瓦砾里把失踪了整整一夜的俩人抬出来的时候,秋实和徐明海已近乎呆滞。他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触发痛感的神经也像是死掉了。
他们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梦里全是别人的七灾八难,跟他俩丝毫关系没有。等醒过来,日子依旧无聊且平淡,他们依旧是纸鸢胡同的俩熊孩子。只是他们隐秘地相爱了,怀揣着不被世人理解的负罪感,正在计划一场甜蜜的出逃。
“是在存服装的库房里找到了,”干警不忍看俩孩子的失了魂的眼神,“身上一点没烧着,就是……就是吸入了太多的烟。”
“发现的时候,男方整个人护在女方身上,抱得死死的。一看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干警继续安慰他们,“俩人面容也都挺安详的,瞅着像是没留什么遗憾。孩子,别太难受。听叔叔一句,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孩子,你们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
秋实盯着干警一开一合的嘴巴,只听见一阵嗡嗡声,根本没办法去接收和理解。
他想起昨晚徐明海和自己的对话。
“干爹干妈能同意吗?”
“有的是时间,慢慢磨,总能行的。”
黄泉路上不等人,时间还有,可爹妈却没了。
翅膀稍硬的少年才一动念,想要暂时逃离长辈的看护,趁着青春年少和心上人一起奔向远方。但命运却一下子用力过猛,直接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给了他彻底的自由。
第61章 大号儿拖油瓶
秋实跟学校请了假,不是他自己去办的。就像是联系墓地,联系殡仪馆,申请死亡赔偿金等等,全是靠大家帮忙。
陈磊两口子人缘好,胡同里的街坊但凡有点路子能搭把手儿的全都出了力。连宿敌钱大妈知道后都傻了半日,然后含着眼泪第一时间就把各种需要街道居委会盖章的证明弄好了。
平日里的那些鸡零狗碎,被死亡猛一拽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人都不在了,还计较什么?
徐明海一连颓废了几日,便逼自己振作了起来。那天那个干警说得对,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
不认又能怎么样?果子现在就只有他了。
但秋实就不认。他的不认不是哭闹,而是不哭不闹。他像是拿什么东西把自己罩了起来,安静极了,甚至去八宝山送陈磊和周莺莺那天都没什么反应。
在细密的小雨中,秋实全程看别人掉眼泪,看那些巨大的烟囱里不停喷出又散去白烟,怔怔地被街坊抱在怀里说这孩子命真苦啊。
徐明海就站在秋实身边,依旧是肩抵着肩的姿势。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道理能拿来讲。
在他们的长大的过程中,“死”这个字是忌讳,人们总是避免提及,而是用“老了”,“走了”,“没了”取代。但意思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就这样,俩人沉默地在一个阴晦的雨天送走了自己的亲人。
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执会爆发在午饭的时候。
北京的规矩,去八宝山送完人,不能各自直接回家,得在外面吃顿饭。席间,陈家大哥大嫂张罗着,挨个儿敬了大家一圈儿,随后拐弯抹角点出今天的主题。
两口子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打下来,简而言之就传递出一个意思:生死有命,世事难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陈老太太少了个儿子养老送终。所以,陈磊的“遗产”和“赔偿金”得算陈家的。
大家听了后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俩会挑这个时候提这事儿。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了。因为绝大多数手续都是有门路的街坊帮着办的,还有派出所的片儿警们,所以才会这么顺利。他们既然想把钱稳稳当当拿到手,就绕不开这帮人。
至于秋实,无非是半路冒出来的大号儿拖油瓶,是便宜儿子外加两姓旁人。既然现在陈磊没了,那分家的事儿自然是赶早不赶晚。
徐明海听了立刻站起来,高声说:“大爷——”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被李艳东一把扯住腕子。
“给我坐下!大人都在,轮得着你个小屁孩说话?”
当着外人,徐明海不能跟亲妈犟嘴。他不得不坐下,然后抓紧了桌子底下秋实的手。而秋实只是抬头看了看徐明海,一脸茫然。
李艳东骂完儿子,转而看着陈鑫两口子:“您二位是怎么个意思?”
“大杂院东南角的房子,没的说,那是老陈家的祖业产,是住是租以后我们说了算。”陈鑫有备而来,继续道,“再者,事儿是在人家大厦出的才得的赔偿金。那服装店既然是我弟的买卖,钱自然也得归到我们家老太太那儿去。”
李艳东听了冷笑一声,张口就戳人肺管子:“赔偿金是按人头儿给的,你家老太太是死了吗?”
陈鑫顿时垮下脸来:“你家老太太才死了呢!”
“死好多年了,不劳您费心惦记。”李艳东仰起脸,“既然你们两口子张嘴了,那咱们就清水下杂面,把话说清楚。我告诉你,陈磊和莺子虽然走得急,没留下只言片语。但果子也不是任你们老陈家欺负的小猫小狗。想占孩子的便宜,有本事先过你姑奶奶这关!”
徐明海头一回觉得自己妈吵架吵得这么英姿飒爽,顿时觉得小时候那些骂统统没白挨,权当是给李艳东练手儿了。
唱红脸的陈鑫媳妇赶紧和稀泥:“哎呦喂,大妹妹,咱这不是商量呢吗?”
“商量是吧?”李艳东冲着片警小七抬了抬下巴,“七儿,给他们普普法。”
小七咳嗽一声,字正腔圆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十条:遗产分配先是配偶,然后是子女,最后是父母。”
“这姓秋的算哪门子子女?”陈鑫呸了一声,“没记错的话,他亲爹还在东北蹲大狱呢!还有,他不是管我弟叫’叔儿’吗?”
李艳东慢悠悠喝了口水:“叫什么也拦不住陈磊拿他当亲生儿子看!”
“操!反正我们老陈家的东西休想落外人手里!”陈鑫不服不忿,“就他妈的没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