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低声道:“谢谢大夫。”
“分内,”医生简短地说,目光落到夏栖鲸身上,“这位是……”
老爷子住院的日子久了,医生和常来探望的家属都熟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面生的男孩儿,乖乖巧巧的,眉目清秀,看起来也不像是时家的佣人。
夏栖鲸迟疑了一下,看向时母。
时母擦干眼泪,淡淡道:“是小屿的男朋友,他们下周就要结婚了。”
时屿脸色不豫,脱口而出想说什么,被时母一眼瞪住了。
医生愣了一下:“时少爷的寒症好了?”
时家在这家私人医院是有参股的,时屿的体检一向在这儿做,当初的寒症也是院内首席主任医师亲自测的,如果性征测试有变,数据库里应该有记录才对。
时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是啊,你不知道?小屿的寒症好了有一阵子了,下回我爸爸问起来,你也这么说,记得么。”
医生迟疑片刻,低声道:“我知道了。”
外公在两个小时后悠悠醒转。
时母用冰块冻了好久眼眶,终于把红眼圈都压回去了,强撑出一脸笑意,轻轻巧巧地扑上去撒娇。
女儿无论长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爱娇的小公主。更何况时母这样的,嫁人之前一直和父母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抢着架梯子。
外公宠溺地摸摸时母的头发,问医生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事,大夫说您可能起身急了,一下子血没供上来,就头晕了,”时母故作生气,道,“您以后悠着点儿,想要什么打铃喊护士嘛,今天吓死我们了快。”
外公笑了笑,没说什么,抬起眼来。
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夏栖鲸。
“这个小朋友哪里来的?”
不待夏栖鲸回答,时母突然道:“时屿,你来说。”
病房地上还有浅浅的水迹,是外公脑充血倒地时撞翻的搪瓷杯里的水留下的。
外公板板正正地坐在床头,看起来似乎状态挺好,但神情间是掩饰不住的萎顿。
病痛这种东西,是势必会留下印记的。
尽管这次化险为夷,人的状态却是没办法完全复原的,再高超的医术再先进的仪器设备都无法使人重返青春。
一点一点地老去,一点一点地腐朽,每一点破碎过的痕迹都刻在枯树皮般的皮囊里。
无可挽回。
时屿直挺挺地沾着,后颈有些僵硬,没有立刻说话。
原本他是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的。
可如今站在外公面前,面对外公苍老温和的目光,他突然失语了。
外公一生要强,年轻时身体不好,也从来都是默默行路,从不会把工作推给别人。
他出生那天,据说外公高兴得连喝三盅白酒,连夜坐飞机远赴加拿大,特意请一位退隐多年的书法大家为他题字,起名“屿”。
他也知道,外公有多担心他的寒症,有时医院有新来的大夫了,都惦念着要喊上他来给大夫瞧一瞧,能有一丝好转的希望都是好的。
林林总总,千头万绪,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母亲让我一起骗你”这样残忍的话来。
气氛有些诡异,外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慢慢地严肃了起来,落在夏栖鲸身上的打量也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探究。
夏栖鲸琢磨了一下,这情况自己装哑巴也不大合适,要真说“我是您未来的孙媳妇”吧,又好像太不要脸了一点。
万一下一秒就被时屿拆穿,也太尴尬了,怕不是一出门就要被时屿粉丝后援会暗杀。
于是咳了下嗓子,道:“时——时爷爷好,我叫夏栖鲸,是时屿的同学,和他一样,在金湖大学读金融系大一。”
外公不动声色:“小屿的同学朋友,是很多的。带来医院见我的,却是少有。”
外公看不到的盲区,时母又狠狠瞪了时屿一眼。
时屿依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夏栖鲸只好又硬着头皮接茬:“那我好、好荣幸的,时屿在学校里可受欢迎了,成绩好长得又好看,还是班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外公果然神情松动了些,笑道:“是么,怎么个受欢迎法?”
说到这个夏栖鲸就来劲了:“我们宿舍楼是一栋隔一栋的,您知道吧,alpha和omega分开住,开学那天好多omega想给时屿递情书,结果搞得alpha楼直接瘫痪了!一堆人提着行李箱堵在门口,进不去,差点把火警报警窗都挤碎了。”
“还有呢。”
“还有,”夏栖鲸挖空心思回想,“有一回时屿捡到一部手机,为了找回失主就在学校论坛里贴了失物招领,还和失主加了微信。结果后来好多omega为了接近他,就故意往他宿舍楼底下扔东西,什么围巾书本抑制剂充电宝乱七八糟的,后来学校警告说再扔通通上缴教务处充公,楼底下才清静了。”
外公笑了:“现在的小孩子这么疯呢?”
“那可不,”夏栖鲸感叹道,“我原来还奇怪,今天一见您和伯母就知道了,难怪时屿这么招人呢,原来全是从长辈身上遗传来的。”
这话一出,病房里的人都乐了,原本降低到冰点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笑声里夏栖鲸隐约听到了极细微的一声“嗤”,听方向竟然像是时屿发出来的。
不过扭头一看,时屿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就也不敢确定了。
“说了这么多别人,”外公随意地拿起搪瓷杯,道,“那你呢,你对小屿怎么看?”
夏栖鲸装傻:“当然和其他同学一样很崇拜他啦。”
“就只是崇拜?”外公突然放下搪瓷杯,盯紧了他的眼睛,“金湖大学金融系一届就有四百多个学生,个个都是他的同学;就算只算那些要好的,篮球队的,街舞社的,也总得有大几十个人,他怎么就带来了你一个?”
一记回马枪,杀得夏栖鲸措手不及。
他寻思这老头儿大概学过川剧变脸,刚才还和风细雨笑眯眯跟你聊大学生活,下一秒就脸色骤变,重剑出击。
“我们……关系比较要好……”
“有多要好?哪种要好?”老爷子声音平和,却句句一针见血,“小屿很少会把朋友带回家来,更不用提是带来见我,你知道什么身份才能和我说话吗?知道这会儿有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拿着钞票想见我,都进不了这座医院的大门吗?”
夏栖鲸要撑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爷子不愧是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眼睛一眯就能把人扒得干干净净,跟没穿衣服似的,X光上下一扫,骇得人跪地求饶。
夏栖鲸沉吟了一下,确定这大概就是武侠里的杀气。
好重的杀气,好浓的血腥味。
别说杀人了,杀一条鲸鱼恐怕都不在话下。
何况他夏栖鲸还不是鲸鱼,只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虾米。
夏栖鲸深吸一口气,终于叹道:“抱歉,我……”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决定下个月结婚。”
夏栖鲸:“嗯……嗯???”
他转过头,震惊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时屿。
时屿没有看他,而是在漫长的沉默中又补了一句:“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
第4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
夏栖鲸不太明白时屿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总不能是看他被逼问得可怜,来帮他解围的吧。
外公显然也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突兀的转变,看看夏栖鲸又看看时屿,神情严肃道:“结婚不是开玩笑的事,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时母连忙打圆场道,“小屿不是一直住校嘛,年轻人谈谈恋爱,不是什么大事,我就一直没说。谁成想这孩子是认真的,谈了恋爱就想结婚,我劝不住,只好把两人都带来给您瞧瞧喽。”
这一番话下来,把时屿那冷面冰山说得跟情种似的。
时屿显然颇不自在,但还是忍住了,低头默默看着地板。
夏栖鲸差点没笑出声。
外公一怔,嘴唇突然细微地打起颤来:“结婚?——这么说,小屿的寒症……”
“好啦!”时母喜气洋洋道,“半年前您不是找秦大夫给小屿看过么,当时秦大夫说没什么把握,只能慢慢用食补来调理,一直也没什么成效,后来寒症竟然慢慢缓解了,我本想告诉您的,怕复发,将来空欢喜一场,才一直没说。”
时母又叫来了相熟的医生护士,几拨人轮番作证,甚至拿出了数据修改过后的信息素浓度表,外公这才终于相信。
“好啊,好……”
外公抓着时屿的手,握了又握,竟然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有感性的小护士在角落里偷偷红了眼眶。
屋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骗局,除了那个被骗的老人。
可谁能说,这样做不是出自爱意和真心呢?
一个小时后,外公重新睡下,一行人才从病房出来。
时母摸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对夏栖鲸说道:“今天,辛苦你了,我爸爸他年纪大了,又一向脾气执拗,难免说话强硬一些。”
夏栖鲸连忙道:“没关系,我明白的。”
时屿扶着母亲,一边向外走,一边小声劝慰。
时母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尽管刚刚伤心痛哭过,还是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严密审视接下来的状况。
“爸爸一向多疑,刚才多半是情绪上头,一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才轻易地就相信了。等冷静下来,很快会起疑心,”时母思索道,“小夏,你也是后天开学,是不是?”
“嗯。”
“以后可能会有人去学校找你问话,调查情况,记住多长几个心眼,如果是涉及时屿的,更加要小心。”
夏栖鲸:“好的,我知道了。”
“上学期一直在学校住宿?”
夏栖鲸:“嗯。”
“这学期就别住了,从明天开始,搬到西坪路立阳小区的别墅里,”时母果断道,“那里离你们学校很近,开车二十分钟的车程,没问题吧?”
夏栖鲸有点懵:“嗯……”
时屿瞥了他一眼,无奈道:“我母亲的意思是,让你从明天开始,和我一起住。”
夏栖鲸:“……啊?!”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完错愕,时母的手机铃声响了,挺老派的一首港式情歌,调尾悠扬,情意绵绵的。
时母接了电话,一边走一边坐进了车里。
等打完后,说了一句“有个会,其他事你们商量着办,有事找忠叔”之后,就开着车扬长而去。
留下夏栖鲸在风中凌乱。
身旁站着一脸索然无味的时屿。
时屿抬手招计程车,也打算坐车离开。
“等等,”夏栖鲸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我还没弄明白。”
时屿低头看着夏栖鲸抓住自己袖口的手。
袖口是深蓝色的,幽深冰凉,望不见底的深海的颜色。
夏栖鲸的手却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抓住袖口的时候微微蜷起来,握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形。因为激动和用力,手指关节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红色。
手掌连着手腕,也是一样的清瘦,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
衬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愈发显得白皙柔软。
夏栖鲸见袖子被自己抓皱,有点尴尬地松开手:“抱歉……”
“没事,”时屿脸上没什么表情,抽回袖口,道,“哪里不懂。”
“嗯,你说,你母亲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起住?”夏栖鲸努力理清道,“可是,你是alpha啊,虽然我是要签合同,但是这毕竟是一场假结婚吧?一起住也太……”
夏栖鲸没好意思说完。
Alpha和omega一起住意味着什么,他们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了解,但在信息素的驱使下,加上麻烦之极的热感期,没有alpha可以抵御这样共处一室的诱惑。
尤其是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信息素,会对alpha造成灭顶的刺激和快感。万一失控,不仅会引发对omega的强制标记,还会伤害到omega?的身体,这种伤害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死亡。
时屿脸上现出了一点古怪的神情:
“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安排我假结婚吗?”
夏栖鲸谨慎地说:“我父亲跟我说过一点,说你外公病重,希望能尽早看到你结婚,伯母就想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时屿神情莫测:“那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我还没大学毕业,外公为什么急着看到我结婚?”
夏栖鲸语塞:“……有传家宝要传给你?”
时屿轻笑了一下:“还真是……被骗上了贼船啊……”
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
连垂眼看着他的目光里也夹杂着些意味不明的审视,仿佛在端详一件行将拍卖的玉石玩物。
上午的时候一直是夏栖鲸微微压过一头的态势,毕竟他是站在时母一边,极力想配合这桩婚事的;
但到了这一刻,一旦时屿也默认了这桩交易,情况就彻底反过来了。
这毕竟是两性相关的交易,不大光彩,又沾了钱,很容易染上轻佻的揶揄色彩。
夏栖鲸被那目光看得有点恼火,但还是努力压着火气道:“合同还没签,我虽然是自愿假结婚的,但也是一定会仔仔细细看完合同再决定的。如果是太过分的条件,不仅我不答应,我父母也不会答应的,不必把我想象得卖身求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