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梦————更科

作者:更科  录入:12-20

这世间,不会真只是场梦吧。
我静静的坐著,直到天边如同上了妆似的泛起几抹红晕。池水映著晚霞,柔滑的水纹随著我浸在其中的脚淡淡摇荡著,泛著微红的光,一波一波的向湖中那轮晃动的残阳慢慢的漾过去。
我想是时候该走了,因为已经有人过来了,果然,这世间,又怎会是梦呢?我笑了,就算是,也不会是属於我的梦。我站起身来,小心的躲开已经陆续过来这里的人群,回望一眼那水中孤零的落日,却看见在不远处站立著一个高挺的身影,衬著天边已暗淡下来凝血颜色般的夕阳。
好美,我不由得想,就象是一幅轩昂的画般。
偷偷躲过人眼,我悄悄爬回教司坊的院中,这片地方在白天虽最是冷清,但在夜晚却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了。
溜进酒窖,窝回墙角的草窝里,然後我看到有三只蟑螂排成一竖慢慢的爬过,前头是只大指母大的,後面跟著两只小的。我枕在手臂上,笑看著它们,在别人眼中我大概就跟它们一样吧,真不知道在它们眼中我又是怎麽的一个呢。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很羡慕它们,因为它们身材这麽小,随时去厨房偷也不会被发现,而我,则只有在午时左右大家正睡得香时,才能去找点剩菜饭。如今,我觉得它们也未尝不曾羡慕过我,因为我还能逍逍遥遥的到很远处的街道上走走。
我蜷了蜷身子,模模糊糊的睡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人轻轻的把我拍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映雪,她还是一脸淡淡的疲惫,但在她故作轻松的表情之下,竟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悲伤。她向我招招手,带著我穿过院子,来到她的房间,我这才注意到天边已经亮了,怪不得这麽安静,我还以为我只迷糊了一小会。
她拿出一套新裁减的衣服,那布料,我有些发楞,那是她最喜欢的那身淡蓝色长裙的布料,难道。。。
“我真觉得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她抖了抖衣服,“呆会儿你穿上,看合不合身。你现在的,都破的补也补不上了。”
她拉了我的手到屋里那个粗糙的墨竹千折屏後,里面是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先好好洗一洗,还有头发,像个鸡窝似的。”
她说完之後,悄红了脸,背转过身子。我疑惑的脱了衣服,跨进澡盆里,热热的水就这麽一下包裹了全身,我打了个颤,舒服得想把整个头都这麽埋进去,想在平时,我都只能在黎明无人的时候淌入莲池里去洗一洗。
我掬起水洗了洗脸,心里却有些不安,发生什麽事了,以前映雪是不敢留我在这里太久的,生怕被别人看见而害我被痛打一顿。。。
正当我泡在这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热水中发呆时,背上传来很柔软的触感,扭头去看,却是映雪正在用巾帕为我擦背,擦完之後,又抬起我的胳膊仔细的洗。
她低著头,眼睛使劲眨巴著,又密又长的睫毛上隐约有晶莹的水珠,哭了吗?到底怎麽了?
“怎麽都瘦成这样了,以前我都没有。。。”
我抬起另一只手为她擦去那滴已流下来的眼泪,她身体轻微一震,抬起头来,正对上我看她的视线。被这热气腾腾的水气罩著,她那白润的脸上竟涌上一丝红润,好像那新绽放的荷花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毛巾稍微用力的擦了擦我的脸,一扫起先的哀伤,显出些羞涩,“笑,有什麽好笑的,看这一盆水都被弄脏了。”
待我从头到脚洗净之後,她帮我穿上那一身她亲手裁减的衣服,道,“看来我的手艺倒真的是越来越好了,以後若能。。。”
她蓦的住口,神色一黯,略侧过头,沈默的拉了我在镜子前坐下,梳理起我那一头乱毛来。我看著镜中映雪那专注却又阴郁的神情,她总是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的道,“看你的头发枯得像草一样,不过,却是好柔软,想必应该是极好的。。。”
又是一阵沈默,手中的木梳顺了我的头发一梳到底,她终於道,“明天,我就要。。。那三个晚上的。。。你会去吗?我好希望到时候能看到你。。。”
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真的去了,恐怕只会害得映雪被砸了场,连累到她。。。
我转头,却惊讶的看见映雪低垂著眼,微咬著下唇,搁在我肩上的手死死拽著木梳。那刻,我心不由的一抖,试探著轻轻去碰她的手,终是强笑著点了点头。
但,我不想去,真得不想,不知道为什麽,每次看著她对著别人强颜欢笑,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心好像被抽紧一般,会痛,虽然,我很清楚很清楚的知道,我是这个世间上最没有资格去拉她的手带走她的人,连同活著都是别人的施舍,这样的我,又如何能够插入别人的生活。
她一下握住我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眶里却隐隐是泪。她撩开我的长发,将它随意的束在後面,然後坐在我的旁边,缓缓抱住我,我一僵,而她则自顾的把头埋进我的肩窝处,道,“能在那里看到你,我会安心一些。。。”
她的气息似乎平稳了许多,稍微将头动了一动,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更深的靠进我的身体,她闭著眼睛继续轻轻的道,“在我接客了之後,你会看不起我,不再理我吗?”
怎麽会,映雪,这世间,有什麽生命是让人看不起的,更何况是你?
我摇头,她抱著我,没有动,只是将一只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脸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的,所以,我想这是最後也是最快的机会,几年,只要几年,我就可以攒到一笔不少的钱,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离开这里了,远远的离开,我们去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窝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笑了。
“抱抱我,好吗?”
映雪?我慢慢的抬起胳膊,真的,可以吗?颤抖著,我搂住了她的肩膀。
好纤细柔软的感觉,我的心突然第一次这麽有感觉的在我的胸膛中跳动起来。
“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在你看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好安心,好温暖。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那是在一个雪夜吧,我被送到这里来,当时我就想,与其在这里受人侮辱,还不如去死。当时我真得下定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就。。,可,我却看到了你,我还记得,你就站在那棵槐树下,静静的站著,看著我。那时的你还那麽小,光著脚在雪地中,好像月亮泛著的光,周围都被你照亮了般。当时好冷,而你的眼睛,却那麽的暖,於是,在那一刻,我就不再想死了,我要留下来,因为有你。。。”
我怔住了。
“你是真正的仙子,可惜世人都不识得。不过,我倒好高兴,因为这样你就会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不会很自私?”
她从我的怀抱中抬起身子来,看向我的眼睛,“如果是,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吧,答应我,直到我死,都陪著我,留在我的身边好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开始沈重的负担不了。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阿, 映雪,我哪有那麽好,你只是太寂寞了,在这个本不属於你的地方,你太寂寞了而已,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不过是你的一个梦。不过,既然你现在要我,要我留在你的身边,我就会留在你身边不离开,直到你梦醒,而在你梦醒的以後会怎麽样,我不在乎了。
东边的天空已经大亮了,我守著映雪睡下,再悄悄的收回被拽著的手,回到那个潮黑的酒窖,直到晚上。
解开束发的头绳,让散落下来的乱发挡住左脸,然後我走了出去,趁没有人看见,钻进那怀香阁的厅中,找了个靠近大门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蜷身坐下,肚中有些空,却不是很饿,胃早已习惯了。
不久,院中人声熙攘,各色人等纷纷来了,有摇著大白扇、穿著玉色生员衫、带著软巾、跟著家僮的贵人们,也有穿著青色交领窄袖长袍或直身、带著裹巾的衙门皂隶和平民,还有一些只带著网巾的人也都在门外凑著热闹。
人越来越多,蜷在角落里的我也愈发的不显眼。静静的打望著这吵闹的大厅,我的心稍稍安了下来,等著映雪出现。
在二楼的环廊上,娘带著一个龟公出来了,下了楼,向各位作了一揖,道了一句什麽,然後就见玉簪儿先抱了琵琶上到边上较高的台子,唱了两个小曲,待人们都安静了些,才躬身退下,换了两个龟公将一张黑漆檀香木的小案几摆放在台上,又抱上来一张琴。
这时,所有的人才都住了口,静了。
台後左边小偏门的珠帘被撩起,映雪穿著紫色素纹布镶天蓝边的披帛和淡紫色襦裙缓步从里间走出来,脸上淡淡施了些脂粉,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高髻,插了一支莲花银簪。很是无华的修饰,却更衬出了她清丽的美。
她踱上台去,向大家做了一揖,抬起头来,向台下扫了一眼。众人纷纷赞叹起来,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回身在琴後坐下,不紧不慢的试拨了几根弦,然後将几丝散落额前的乌发撩至耳後,不顾台下人们交头接耳的啧啧赞美声,信手弹起了那支《烟月连江》,间而抬起头来在台下找寻著。
她的琴音在这四年的调教中早已不像初来的时候那麽生涩平板,而越来越轻灵虚缈,但又在抓、揉、滑、颤弦中,渗入了一种厚重的挚情,让人如听仙乐一般情随弦动。所以才一会儿,人们都已经屏息聆听,生怕自己弄出些让人不悦的声响来扰了曲子。
她又抬起了头来,眼光扫到後面的人群,在我的旁边定了一会儿,最後落到了我的身上,那原本乌黑深邃的眼睛顿时一亮,她对我悄然一笑,我看著她,也为微微的笑了。
实际上,除了笑,我也再没有别的什麽可以给她的了。我不知道我的笑是怎样的,虽说其他所有的人见了都会脸色发白的逃走,说什麽无常要勾人命了之类的,但映雪她却很喜欢看我笑,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真的是流落人间的仙子吧,只有纯净善良如她们,才会希望看见每一个人都幸福快乐的。
一曲毕,人们纷纷鼓起掌来,叫叫嚷嚷著什麽,有人站起身来向前去,也有龟公窜来钻去的添茶斟酒,一时间人头攒动,顿时将映雪的身影完全挡去了。看不见她,但她知道我在这里就好,我稍稍动弹了一下,这才发现几乎半个身子都麻了,不敢太造次以免被人发现,於是我只悄悄不引人注意的侧了侧,依旧蜷在那里。
突然,一个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看来,你很喜欢那个叫紫裳的嘛,这麽专注。”
我一惊,虽然知道那不可能是对我说的,不过这个声音铿锵有质,磁厚中又不失灵秀,让人忍不住想去看看有著这般声音的男子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我悄悄的转过头,暗暗盘算著不被人发现的偷扫一眼,不想却正对上一双炯炯的眼睛,竟是昨日中午见过的那个俊帅的青年。他已换了一身服饰,带著襦巾,仍是简单朴素的样式,但那自然流露的气质风度却已让这一厅的人黯然失色。
他此刻正笑著,饶有兴趣的盯著我。那目光,虽是看不出一丝恶毒,可除了映雪,从没有人会扫我两眼,更别提盯我这麽久了。一时间我稍微有一些心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很喜欢紫裳?”他又再说了一次,仍盯著我的眼睛。
是在对我说话?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有一种与邻人饭後闲聊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话语间如同有一种魔力般,我一边下意识的要点头承认,一边还想,他真的很奇怪。
我的头还没有点下去,眼角就瞟见旁边有个人略带嘲讽的笑了一下,是昨天那个白衣的少年。他此时穿著一身细棉的青色窄袖长袍,腰间束著淡色的丝缵绦带,仍是一派脱尘的感觉。看著他脸上的不屑,我心中突的有些堵闷,堵闷到痛。没有资格麽,难道连偷偷喜欢的心情也需要资格?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不求什麽,所以不需要谁的认同,而且感情又何尝是需要别人的认同的?
前方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映雪弹起了第二支曲子。人们早在上支曲子结束的时候自发挪到了一个更靠前的位置,从我这个角落看去,只能看见形形色色的冠帽,想必映雪现在也无法看见我了吧。虽说我此时走了,她也不会知道,不过,我不会走的,因为我承诺过她。在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在墙角,缩成一团,不再去看旁边那两个不知道何时进来坐下的人,不再去想那竟会让我自卑到刺痛的表情,也不再去注意不时停留在我身上略带著玩味的目光。我闭上眼睛,既然边上的他们似乎并没有打算叫人来把我撵走的意思,於是我干脆装傻,在映雪如梦似幻的琴声中暂时躲进自己的世界,狭小却让人心安的世界。

第三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映雪已经弹毕,不理会厅中那些人的滋扰,退了场。银珠调笑著,抱了琵琶,大大方方的在台中坐下,唱了几支豔曲儿,厅中不满的吵嚷才隐没下去,取而代之另一种喧哗。
有些人站起身来,摆一摆衣袍,走了,而另一些人则找了自己的相好,在厅中或是进到房里去继续吃酒寻欢。
我则寻空偷偷摸了出去,溜回到我的草窝。才刚躺下迷糊了不多久,娘就带著几个人弯腰进来了。
赵度走上前来踢了我几脚,骂道,“你这崽子今儿倒是吃了豹子胆了,会混到阁中听起曲儿来了不是?亏的没有客人注意,没引起什麽大乱子,不然砸了紫裳第一天的场子,你他娘的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娘冷冷的在旁边接了话,“今就先给个教训好了,留你在这儿你也总得给我识些好歹吧,脏了我的地方,总不能还想著扰了我的生意。”
我被揍了一顿,不算太狠,他们出手已比揍别人时轻了许多,可对於我却不见得会比别人少痛一些。直到我趴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娘才叫他们歇了手。在转身走之前,她扫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下就不怕你再有力气爬出去给我捣乱了。。。怎麽就摊上了你这麽个讨债的。”
看著他们一行人走出这个阴暗的地下窖,我默默的抬起手,将嘴角的血擦干净,爬回角落,蜷回干冷的草堆上。
无法入睡,一天没有进过东西的胃在挨了这麽几下後,竟开始疼的厉害。我合上眼睛,想著如果他们能更狠一点,直接把我打死的话,於我於他们,不都更好一些吗?
辗转了半夜,我终於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映雪握著我的一只手,眼泪一颗颗的滴落下地。
我硬撑起来,勉强笑著抹去她的泪水。没有什麽好哭的,我又没有死,其实,每个人到头来都不免一死,说不定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呢,再没有什麽美丑好坏、贵贱优劣,存在的,就只有赤裸裸的魂灵。
活著,对於我来说太过於奢侈,可我又舍不得,舍不得看不见你。
暗忍了不适,我将映雪带给我的水和吃食都吞咽下去。她扶著我慢慢躺下,道,“都是我任性,才害得你。。。今天晚上,你不要再来了。。。”
静默良久,她又低声道,“你觉得我弹得如何?”
我点点头,她才笑了笑,“再睡会儿吧,我今晚来看你,千万别出去了阿,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离开之前,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背对我喃喃的轻声道了一句,“那时看到你,真的就安心了,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值得就好。”
躺过整整一天,我已经不觉得怎麽痛了,只是胃还有些隐隐的难受。
酒窖门缝中泻进来的那线阳光也已经渐渐的隐没,换成了忽暗忽明的黄色灯光。
仔细分辨著淡淡飘来的琴声,在那些龟公来取酒的间歇,我终於还是忍不住的再次偷偷爬出去,躲在了院角的那株槐树下,那个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角落。
以前,我很喜欢坐在这里,伴著这棵饱经风霜无知无觉如我一般寂寥的槐树,看前面的怀香阁,那里灯火通明,醉生梦死般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从敞开的大门里张扬的泄露出来,豔丽得如同刹那而逝的焰火,极尽糜华,仿佛再没有什麽悲伤和无奈,有的只是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扭曲的放纵,无所顾忌的,赤裸裸的,像一个天明就结束的闹剧,背景是无垠的夜空,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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