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得知宁琛攻下三座城池时,太子已未雨绸缪,派人潜入三苗和谈。为了确保和谈万无一失,得知三苗国主从小仰慕大宁国学后,太子特意命人搜罗国内能人异士,写成名录,送与三苗国主一览。
只要三苗国主与大宁签订和谈书,太子便将这些人当作谢礼送给三苗国主。而三苗国主钟爱的书画大家藏拙先生——丘文殊正在此名单中。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等。”齐王放下茶杯,悠哉悠哉地捧起书看了起来。
同样在看书的还有丘文殊,只是自从回了后罩房,他常常翻一页就能看个大半天。
引泉旁敲侧击,从宁琛随侍那儿知道了自家少爷觊觎王爷的姬妾后,既不相信,瞧着少爷的神色也不敢过问,整日只盼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回大宁去。
丘文殊闷了几日,也萌生去意。既然宁琛不愿再见到他,他便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只是珠城粮草丰裕,根本不需要大宁支援,孟将军之前说的随押运粮草大军回大宁的话也成了空谈。丘文殊只能寄希望于齐王。
这日,丘文殊问明了齐王的居所,带着引泉到齐王所在的芙蓉园而去。
芙蓉园位于珠府内院,是个两进的院落,丘文殊主仆被迎进待客的花厅。
“本王此行身份尴尬,在这珠府内不宜多走动,整日困在芙蓉园中,早已腻了味儿,好在丘公子来作陪。”齐王见人三分笑,对着丘文殊没半分王爷的架子,还亲自沏茶,“丘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
丘文殊在齐王对面正襟危坐,道:“文殊,想来问问王王爷,什么,时候,回回大宁。”
“哦。”齐王轻轻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和斟茶的陈公公对视一眼,苦笑道,“本王亦不知,瞧着阿琛的意思,他定要等和谈书尘埃落定,才肯放我归去。”
那岂不是还要在这儿呆很久?
丘文殊垂眸抿下一口茶,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失落。
芙蓉园的动静随时都有人上报给宁琛,丘文殊造访齐王,询问归期一事很快也传到了宁琛的耳朵里。
当时宁琛正与孟关商量军务,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报信的士兵很快退下,孟关见宁琛微笑着攥紧折子,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本王以为最先急起来的必定是齐王,没想到反倒是丘文殊。”宁琛气得牙痒痒,磨着后槽牙道,“他要走,你就派人送他走好了。”
“好,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孟关委屈道:“王爷既然不舍得,就不要说出来引属下误会。”
“什么不舍得!”宁琛怒得声调陡然高起来,咄咄逼人地瞪着孟关,“他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对本王来说毫无用处!”
“那??引本王至此,三苗幼主举兵剿灭本王,大宁归还五座城池,齐王得本王属地。”
李梓大惊,那他们现在不就入瓮了?
“三苗幼主的精兵明日就要来了,我们要早做准备。”宁琛心中已有成算,快速写了一封信。
“王爷我们现在就走吧!留得青山在——”
“走?”宁琛冷笑一声,眉上的伤口刺痛得厉害,他将信笺塞入信封中,缓缓道,“本王非但不用走,还能叫他们有去无回。”
“可我们只有一百人。”就算士兵们能以一敌百,也架不住在三苗境内,三苗幼主的精兵源源不断啊…
“所以我们是绝佳的诱饵。”宁琛利索地披上铠甲,李梓要上前帮忙,宁琛摆手拒绝了。“等他们攻破这里,三苗皇宫就易主了。”
李梓终于明白宁琛的用意,可他还是担心:“可我们没有援兵——”
“算着日程,孟关明日将至。”
“孟将军不一定能及时抵达…”
“富贵自来险中求。”宁琛递出信,“将此信送到铁真王府上,他到时自会策应。”
李梓强压下心底的恐慌,接下了信。
李梓送完信回来,伺候丘文殊的人苦着脸从西厢房里出来,看到李梓,便迎上来说:“李副将,丘公子病得更重了。”
李梓没好气地说:“不用管,只要伺候周到,不落王爷的眼就行了。”
“可他连药都不肯喝。”
明明昨天还乖乖喝药的,怎么今天又闹这一出,难道丘文殊知道药都换成真的了?
“而且都现在都还没起身。”
李梓暗中保护过丘文殊,自是知道丘文殊作息十分规范,他皱了皱眉,快步上了西厢房,戳了戳窗纸往里看。
床榻上隐隐可见坐着个人,那人佝着腰,看着像在哭。
李梓再往四周看看,再没看到别人。
李梓急了,怼下人:“丘文殊不见你都不知道吗!”
下人懵了,说:“在在的呀,他就在床上坐着,还叫我出去。”
“丘文殊这厮何曾——”
丘文殊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
李梓想着和下人辩也是浪费口舌,他踹了房门一脚,快步上前掀了帐子,床上的人竟然还真是丘文殊。
李梓吓了一大跳,丘文殊双眼红肿,手上都是血,身上的白娟中单扯得凌乱。更奇怪的是,李梓这般动作,他连个正眼都没投过来,敛着眸,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床被上的带血匕首上。
“丘公子?”
李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六十三章
李梓的呼唤,丘文殊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虽落在匕首上,脑海里却全是宁琛决绝的神情。
——你说过喜欢我,喜欢我什么?脸吗?
——没有你喜欢的了。
只要回想起这一幕,丘文殊五脏六腑都在痛。
他想不明白。
重逢后,宁琛待他至诚,却要他牢记自己是为求利益不择手段的人。
他牢记了,也做好宁琛为这五座城池将他献给三苗幼主的心理准备,并自寻出路。
他自以为做得很好,可到头来,宁琛却又来斥责他的不信任。
难不成他在宁琛心里,比这辛苦打下的五座城池还要重要?
难不成他丘文殊还能凌驾于宁琛的利益之上?
丘文殊心口闷得很,扯着衣襟,目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李梓看着心惊肉跳,扶着丘文殊的肩,问:“丘公子你没事吧?”
丘文殊恍恍惚惚地推开李梓,声音沙哑:“问清楚,我要问问清楚。”说罢,丘文殊连连咳嗽,他拿着匕首,踉跄着下了床。
李梓想起宁琛左侧眉骨的伤,登时拦下了丘文殊。
可拦下后,他又有些束手束脚。
丘文殊伤了王爷,王爷没下令杀他,更没有任何惩戒,可见对丘文殊还留有情分…
他可不能得罪丘文殊…
“额…丘公子…您准备去哪儿?”
“我要见,王爷。”
李梓尴尬地假笑道:“您准备这样出去见人吗?”
丘文殊低头,几缕长发垂下,憔悴又颓丧,他看了看自己,凌乱的中单,一点都不得体。
李梓道:“您先换换,我帮您看看王爷现在有没有空。”
说罢,没待丘文殊给出反应,李梓关上门,报信去了。
他们所占据的这间客栈不大,丘文殊的厢房就在宁琛的院子里,没三两下的功夫,李梓便将此事禀明宁琛。
宁琛正看着兵书,闻言面无表情道:“以后再提起这个名字,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李梓立即住口,并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脸上的伤,是不是该找个大夫看看?万一留疤就——”
宁琛眼神无波无澜地睨了李梓一眼,李梓登时背脊发凉地住了口。
宁琛的副将匆匆走了进来,他脸上冒汗,低下头,着急地禀报道:“王爷,铁真王急报,三苗幼主提前派兵了,半个时辰之内便会围攻这里。”
李梓愕然,着急地看向宁琛。
宁琛立即放下兵书:“传令下去,着铠甲,备战。”
李梓着急道:“此战凶多吉少,王爷您是千金之躯,还请——”
哗啦的声音响起,李梓愕然抬头。
宁琛取下铠甲,不经意捏碎了一片甲,顿了顿,他垂眸道:“你带几个精锐部下,将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医馆。”
李梓一愣,道:“大战在前,理他作——”
“这是军令。”
“…是。”李梓低头应下,转身撩起竹帘子,与檐下的丘文殊眼神对了个正着。
房中传出宁琛与副将的战前相商,详密的多方部署中,丘文殊已然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他眼睫扑朔,眼底微湿。
他耳畔响起昨夜宁琛的话。
——我和你说,到了国京自会救你出去,你信了吗?
——如果我说,我看到你接了齐王的刀,我一直在等你的判决,你信吗?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搅着,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边是相信宁琛的赤诚,一边是理智的挣扎,怀疑宁琛会像三年前一样。
这些自我争执,此时此刻皆有了答案。
——此战凶多吉少。
——你带几个精锐部下,将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医馆。
宁琛自身难保之时,尚要保全他,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从前种种,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望着竹帘里朦胧可见的高大身影,丘文殊心中充满了愧疚。
此时,房中的商议渐渐到了尾声。
副将掀帘步出,嘴里呐呐道:“要是再有三百余人,我们兴许能撑到孟将军赶来…”
丘文殊听了,登时闯进宁琛的屋子:“宁琛!”
宁琛回头,眼神冷漠地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李梓身上:“李梓,本王让你把他带走,你没听见吗?”
李梓迟疑地上前,丘文殊则快步跑到宁琛面前,取出自己的玉佩,说,“我们丘丘家在三苗蓄蓄了私奴,你让人拿拿了我的玉——”
宁琛目不斜视地从丘文殊身旁大步走过,左侧眉梢上的伤触目惊心。
丘文殊追着说:“是真的。”
眼看宁琛就要踏过门槛转身不见,丘文殊着急了,说:“齐王那那把匕首,是我了了结自己用的。”
宁琛停下脚步。
丘文殊燃起希望,咳嗽着说:“三年前,你,你救了我,我信了。”
“从今往后,只要你咳咳咳你说是是真的,我就信。”
黑幕下的宁琛神色难明。
丘文殊追了上去,拉过宁琛的手,将刻有丘氏族徽的玉佩放在他手心,说:“大难将临,你别跟我,置气,行吗?”
宁琛默默看着手心上的玉佩,心绪翻涌不定。
若真取走丘文殊的私奴,倘若他兵败,丘文殊也必定逃不出三苗…
须臾,他露出一个厌烦极了的表情,微微倾头看着丘文殊,问:“这场战役,我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你可知悉?”
丘文殊匆匆点头,道:“所以,我、我更要助你。”
“是因为我对你有过救命之恩,忘恩负义’这四个字,绝不能落到你丘文殊头上,所以你把玉佩给我,是不是?”
宁琛往前一步,丘文殊不自觉地后退,怔怔地看着对方。
“一个连世俗之见都无法为我摒弃的人,在危难关头因为礼义廉耻一说,要陪我去送死,你在羞辱我吗?”
丘文殊摇头:“不,不是…”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爱我至极吧?”宁琛一步步靠近,丘文殊一步步后退,宁琛说得咬牙切齿,他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三年前,你就这样让我误会过,害得我深陷其中,痛苦不已!”
丘文殊想起昨夜宁琛的自戕,他的手微微抖着。
“你还想让我这样下去吗?”
“你若真救了我,只会让我重蹈覆辙。”
丘文殊摇头,慌乱中他见宁琛将他的丘氏玉佩抛向湖心,他难以自抑地伸手去接,可那玉佩高高跃过他的手指尖,坠入湖中,只在水面泛起一点涟漪,便再无踪迹。
丘文殊呆呆地看着了无痕迹的湖面,听着宁琛决绝地说:“如果真想报恩,你就该不管不顾地离开,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丘文殊心口像是被剜了似的,痛得红了眼眶,身旁的宁琛大步离去,凤翅盔上红缨微拂,侧颜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李梓上前道:“丘公子,别耽误时辰,我们得赶紧走。”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被拖上马车,马车很快摇摇晃晃地出了客栈。
颠来颠去的视线中,客栈越来越小。
三苗军纷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声踏在他心上。
丘文殊被安全送回医馆。
这本是丘文殊与医馆约好的日子,掌柜备好一切,丘文殊一回来,他就催促丘文殊坐上在医馆后门等待的马车。
丘文殊再次被推上马车,同在马车上的,还有引管事。引管事是丘家在三苗的主事人,他大约四十来岁,留着一把小胡子。
相互见礼后,丘文殊掀开帘子,目光虚空地落在外头。
城里已然有肃杀之气,骑兵飞驰而过。
这些骑兵,都是去杀宁琛的吧。
丘文殊掀起帘子的手指掐得紧了。
——如果真想报恩,你就该不管不顾地离开,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引管事打量着丘文殊的神色,低声道:“少爷放心,我们的人都乔装打扮一路跟随,我等必定拼尽全力,护送您安全返回大宁。”
丘文殊放下帘子,恹恹地“嗯”了一声,他看着膝上的蓝底织锦,反反复复想的却都是宁琛。
宁琛的好,宁琛的决绝,宁琛的声声质问。
良久,丘文殊闭了闭眼睛,道:“我们,说说话。”
引管事惊异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随即点点头,可想了很久,却都想不出能跟自己的主子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