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拉菲尔适时将他原本的衣物递了过来。
“从理论上来说,所以进入基地的外来人员都应当穿着统一制服……”他看着艾伦,不由自主又有些走神,好不容易才将思绪拉回来,“但我想你可以批件外套,或者戴上眼镜什么的。”
“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
艾伦飞快地将自己的外套披上,立起了领子,然后戴上了笨重丑陋的眼镜。
听到拉菲尔的话之后,他抿了抿嘴角,然后他看了看拉菲尔。
“谢谢。”
艾伦柔和地说道。
拉菲尔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在他们的不远处,萨基尔双手环胸,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嗯哼——”
他用鼻音提醒道。
拉菲尔打了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上面的任务时限正在不断跳动。
他很确定艾伦一定也看到了那一行数字。
“咳咳,那么,接下来……我们会带你前往雷蒙德·莫克姆现在所在的病房。”
“然后让我想办法唤醒他?”
艾伦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字一句平静地问道。
“不,不,还不用那么急。”
拉菲尔立刻摇头:“这是你跟他的第一次接触,我想那些人大概只打算观察一下……当然,后续可能会有一系列需要你配合的唤醒手段。”
他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打算应对艾伦接下的询问——他希望自己的解答能够让艾伦能够更安心一些,然而那一声询问之后艾伦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显得格外乖巧而安分,不多问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拉菲尔本应该维持感到高兴,可看到这样的艾伦,他的心里涌起的却只有浓浓的酸涩。
雷蒙德·莫克姆真应该死在太空里,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痛苦的死去。
拉菲尔忍不住想道。
现场一下子变得有些沉寂,最后还是萨基尔开口。
“走吧。”
他说,然后他带着艾伦离开了那个房间。
艾伦紧紧地跟了上去。
拉菲尔时不时地侧过头来观察着自己迷恋的前任巨心,这感觉有点奇妙……但他莫名其妙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而站在他身侧的艾伦看上去宛若死水一般冷漠,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眸里仿佛蒙着一层灰色的雾,叫人难以窥见他的真实心绪。
……
艾伦走了很长一段路,天女座的人类军事基地比他想的更加偏僻和寂静。
而这种安静一直延续到拉菲尔和萨基尔在几次复杂的验证后,打开了一扇封闭的金属门。
喧闹的人声合并着各式各样机器的鸣叫,宛若潮水般汹涌扑向了艾伦。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在听到动静后猛然转过头看向门口,然后又在同一时刻齐齐噤声。
艾伦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艾伦……莫克姆,生还者一号的正式伴侣,对吗?”
过了好一会,一个瘦高个儿的研究人员推了推眼镜,走近了艾伦。
“是的。”
拉菲尔代替艾伦回答道。
“按照你们要求的,我们将他带来了。”
“唔,不错——”
那位瘦高的研究人员的目光让艾伦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好在前者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就往后退开了。
“他在那里,请你保持安静和镇定,就像是现在这样,平静地走进去然后靠近他。在靠近个体大约五十厘米时,请你停下脚步,然后呼唤他的名字。”
那男人说道。
在他身后,一扇玻璃门平滑无声地缓缓打开了。
在门后面,是一间更像是研究室而非病房的房间。
无数复杂的机械,密密麻麻地管线,以及大量显示屏,包裹着位于房间正中心的胶囊型救生舱。
艾伦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那枚救生舱。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当他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直接走进了那房间,然后笔直地站在了救生舱的前面。
然后,他终于在三年之后,再一次地看到了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雷蒙德·莫克姆。
第7章
不过,如果严谨一点的话,艾伦走进那间“病房”时,第一眼看见的其实并不是雷蒙德,而是那一枚救生舱。
在来时的路上艾伦曾经听见拉菲尔和萨基尔对情况的介绍,他们说整艘黑鹳号都受到了人类难以解释的侵蚀——而只有在这个时候艾伦才明白,那种所谓的“侵蚀”指的是什么。
即便是那一枚堪称奇迹一般保留了下来没有受到过多影响的救生舱,如今看上去也与普通人认知中的“正常”救生舱完全两样。
它的轮廓倒是大体保留着原本的胶囊形,然而除了光滑的玻璃舱门之外的所有部件,金属,塑料,亦或者是橡胶……如今全部都呈现出一种晦暗斑驳的褐黄色。一团又一团宛若霉菌一般的东西就那样簇生在那些结构的表面,即便只是像艾伦这样远远看着,都忍不住心生厌恶,并不想靠近。
——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那群科研人员会将“病房”用无比坚硬的合成玻璃幕墙隔离在观察室的另一侧。
他们还在戒备地观察着雷蒙德·莫克姆,还有他那仿佛怪物卵一般的临时居所。
但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将艾伦送了进来。
艾伦在距离救生舱还有好几米的距离时便默默地停下了脚步。察觉到了他的迟疑,位于房间角落里的扩音器忽然开始运作,那名瘦高个且态度并不友好的研究员神经质的声音从话筒中传了出来。
“别担心,先生,那东西虽然看上去就像是什么超级传染病毒,但它并没有毒性,那些恶心的斑纹都只是原本的材料锈蚀产生的锈斑而已。我们已经检查过了。”
艾伦回过头望向研究员。
他就站在艾伦身后……站在玻璃幕墙后面,领口别着小小的,黑色的扣式话筒。
而拉菲尔就在研究员旁边,他的脸色变幻莫定,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艾伦,眼底是控制不住的担心。
“……”
艾伦冷淡地与那名研究员对视了一样,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过头来默默地向前走去。
“啧——”
恍惚中,他似乎听一声不屑的轻哼,而轻哼来自于那名研究员。
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艾伦觉得对方似乎相当渴望看到他惊慌失措完全失常的模样,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艾伦心底原本因为雷蒙德和那枚救生舱产生的慌乱与厌恶,被他强行地压抑在了心灵的最深处。
于是从表面上看,艾伦全程都显得格外淡漠和冷静。
他一步一步地来到了救生舱的旁边。
越是靠近这里,那枚救生舱就越是显得令人作呕。
那种奇怪的锈蚀痕迹让原本是无机物的救生舱看上去宛若某种邪恶而污秽的活物,而更加糟糕的是军事基地的人为了维持救生舱的运作而加装在它周围的各项设施。
他们采用了远离太阳系的人类居住地最为流行的一种新型材料——那是一种利用生物技术直接“生长”出来有机材料。
这种材料取材容易,而且很容易制成人类需要的形状,但缺点就是它们无论是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显得湿润而粘稠,带着让人不适的肉质感。
而现在,这种肉质的管道就那样错综复杂地缠绕着满是菌斑的救生舱,循环系统在工作时,那些柔软的,乳白色的管道一直有规律地微微颤抖着。
至于那枚救生舱本身,它看上去也相当糟糕,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是。
救生舱内的深眠药水本应该是澄澈透明的,但现在……也许就像是那些人说的那样,这枚救生舱已经超过工作极限太久太久了,就连里头的药水都已经变质了。
它们变质成了某种褐绿色的,半透明的果冻状。
(艾伦甚至觉得它们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怪物的分泌物)。
一个奇怪的“东西”就那样被紧紧地包裹着这些奇怪的分泌物之中。
东西。
请原谅艾伦不得不用这个词来形容的他名义上的丈夫,雷蒙德·莫克姆。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艾伦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压根就找不到别的词语来称呼对方。
那实在不像是一名人类。
至少,在艾伦看来不是。
艾伦的呼吸一顿,脸色骤然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
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可不想直接吐在这里。
艾伦对雷蒙德并没有太多的正面感情,但他如今所见到的雷蒙德还是有些超出他的心灵承受范围。
如果不是那些研究人员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移出了他脸部附近变质药水并且给他按上了新的生命维系系统,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又或者,一具被严重受潮并且发霉了的木乃伊。
雷蒙德·莫克姆的皮肤看上去仿佛已经快要融化了,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半透明的质地,艾伦甚至都可以透过他的皮肤看到位于皮肤下方的褐色肌肉,更加令人作呕的是,即便是一直处于休眠仓内部的雷蒙德,身体仿佛也受到了那种奇怪的侵蚀,出现在救生舱表面的圆形菌斑同样也出现在了他的皮肤上,那层层叠叠的圆形斑纹让艾伦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地球上的某些深海鱼。
雷蒙德的眼睛更是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又深又黑的凹陷让艾伦有些怀疑对方的眼球是否也在一百年的休眠中萎缩。而他的头发更是早已脱落,只有稀疏的几缕湿哒哒地粘附在那满是菌斑和血管的头皮上。因为生命维系系统的存在,那直接插·入雷蒙德喉咙的通气管口让他无法控制地张大着嘴,这让他的表情也变得格外狰狞,格外扭曲,他明明正在沉睡,可他似乎正在经受着人类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正在无声地尖叫。
“艾伦·莫克姆先生,请你靠近雷蒙德上校,然后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研究员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再一次出现。
他的声音冷漠,仿佛艾伦如今正看着的这玩意就是一具正常的伤员躯体而非如此可怖的怪物。
艾伦再也控制不住地猛然后退了好几步
“这不是雷蒙德——”
艾伦回过头,冲着玻璃幕墙后面的那些人吼道。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声音更是沙哑,而且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所看见的这玩意压根就不是雷蒙德,这东西就是一只怪物。
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知道这有点困难,雷蒙德·莫克姆上校如今的状况有些糟糕,但很遗憾,他确实是你的丈夫。请冷静下来,艾伦·莫克姆先生,然后我希望你能够接受现实——他在那种地方呆了太久了,光是活着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也许我们不应该再对他的外表太过苛求。”
研究员在扩音器里说道,他的语速很快,而且几乎没有起伏,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艾伦甚至隐约听出了些许嘲讽的意味。
他的身体颤抖了片刻,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血腥味涌入他的口腔,这让他瞬间镇定了许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艾伦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失态了。
因为雷蒙德·莫克姆这样的人失态这件事让艾伦感到一阵厌恶和难堪。
他一点都不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反应会如此激烈……那家伙只是……只是出了事故。就像是被烧伤,或者是因为车祸而毁容,他本不应该感到如此刻骨的恐惧和厌恶。
“那么接下来我再重复一遍,艾伦,请你按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回到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的身边去,然后轻声呼唤他……尽量平静一点。”
玻璃幕墙的另一面,研究员满意地看着艾伦回归正常,虽然后者的脸色如今看上去就跟死人差不多。
他毫无怜悯留继续指挥道。
“嘿,杜兰……别这样,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情往后挪一挪,比如说明天?艾伦·莫克姆先生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星际迁跃,他的身体和精神的负担都很大。”
拉菲尔一直关注着现场的情况,眼看着艾伦沉默地且孤独地站在那丑陋无比的救生舱前方,拉菲尔只觉得自己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有些违背军方准则地开口向着身边的研究员说道,语气中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恳求。
名为杜兰的研究员在听到拉菲尔的请求后,转过头来,嘲讽地瞥了后者一眼。
“我想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只是在拜托我们的大明星走近雷蒙德·莫克姆,然后喊一喊他的名字。这难道很难吗?”
杜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地没有关闭扩音器,
位于“病房”内部的艾伦自然而然也听见了杜兰的话。
在绝大多数时候,艾伦对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都没有太多反应,无论是狂热的喜爱亦或者嘲讽对他来说都像是遥远的梦境。
不过,今天的他,或许确实有点不对劲。
听到杜兰毫不客气的话语,强烈的厌恶感就像是黑色的岩浆一般顺着他的血脉喷涌而出,在他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时候,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握住,看着杜兰的目光闪过一丝冰冷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