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惊雷乍响,雨声哗哗,似越下越大了。今夜辕江只有水浪没有船只,秦城只有霓虹而无月光。
周嘉曜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季崇舟他的决定,他嗅着季崇舟身上的香气,风吹动阳台窗帘的一角,又一道惊雷闪电。周嘉曜拿过季崇舟手上的毛巾替他擦头发,季崇舟总算回过神,想说话,却听周嘉曜抢先说了个与方才所谈完全无关的话题:“《孤悬》刑讯室那场戏,是不是很疼?”
季崇舟呆了呆,他感受到周嘉曜的手指在他发间,轻柔地顺过去。他说:“没有啊。”
周嘉曜低声说:“我是说那天晚上我带你练的时候。”
季崇舟恍惚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下来,他说:“其实我不太记得了,可能……有点疼吧?但是为了找感觉嘛。”
韩栩杰和同事同时遭到拷问,枪抵在额前不说,还挨了打。
导演构建的画面是韩栩杰的双手被捆在身后,浑身被雨浇湿般地流汗,眼神中有恐惧、警惕、评估形势和破釜沉舟,他一边应付老大一边试着把绳结解开,他的确解开了,但被发现,结果是被一刀扎进掌心,韩栩杰痛得惨叫,心中恨极,表面却不得不摆出痛哭流涕的姿态求饶,以拖延时间。
演这段时,导演不满意,说季崇舟演得不真。不真已经是温和的词,周嘉曜当时在旁边看了,硬撑出来的夸张情绪大于本应表达的情感,对疼痛的反应也不对,简而言之,是假,太假。
练习时周嘉曜当然不可能那刀去戳季崇舟的手掌,他是用踩的。
·
那时候季崇舟国内国外已经拍了四个多月,《孤悬》户外戏比重很大,经历过最炽热的夏天,皮肤被晒得没有之前那么白。但当那只手搁在刑讯室肮脏的泥地上时,仍然显出不同寻常的洁白,有个词叫云泥之别,周嘉曜想,这样一只手本不应该放在这样的地上。
但季崇舟不仅乖乖放了,还抬头乖乖地说:“我准备好啦。”
周嘉曜想,这样一只手不仅放在了地上,他还要踩下去。
“疼吗?”
他脚尖碾着季崇舟的掌心,控制着力道,觉得季崇舟的手像一团棉花,很软。
季崇舟五指张开,微微绷着,开始有充血的红。他回答周嘉曜:“疼。”
月光从那间没有丝毫格挡简陋窗户透进来,一小片光芒如水一样积在季崇舟的指尖处,周嘉曜想夜里这样的情境的漂亮和喻言程度并不比落日黄昏差,不过导演选择了黄昏,那这样的夜色和月光就只能他们独享了。
周嘉曜居高临下地垂眸:“可以忍受吗?”
季崇舟喘气已经有点颤,但咬咬牙,还是说:“可以。”
周嘉曜看着他眨动的眼睫,蝶翅般飞舞,抖得像遭遇了一场飓风。
“这样呢?”
他已经不记得他当时在想什么,怎么狠得下心,重重地碾下去。
太用力,太猝不及防,季崇舟痛叫一声,但很快刹住。
他呼吸急促而沉重,抬眼看着周嘉曜,露出恳切的哀求。
周嘉曜没有松脚,保持着力道,直到季崇舟说:“哥,我不行了……”
十分接近哽咽的哭腔,开始有挣扎的姿态。
周嘉曜说:“是吗。”
他顿了顿。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他脑中交错。
一个念头是这样眼中含泪的季崇舟突然令他充满欲望,想要吻掉那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想要拥抱他抚慰他,想要他是出于欢愉哭泣而不是痛苦;
另一个念头是接着带他练习下一个镜头,毒枭小弟把人拽起来仍在床上捆上铁链扣上手铐,骂骂咧咧一堆废话。
一堆废话。
他想不起来那堆废话台词是什么了。
所以他松开脚把季崇舟拽起来,推到床边,那架老旧的铁床被撞地发出快要散架的声响,周嘉曜抓过搭在床架上的铁链绕在季崇舟脖子上,铁链的沉重和周嘉曜的力量有一个时刻令季崇舟真的喘不过气,粗大的链条在甩动中打在他背上,季崇舟不记得自己因此疼痛而叫出了声,他只记得铁链很快被周嘉曜从他身上弄了下来。
他只记得周嘉曜沉默地拥住他,一只手在他后脑勺轻抚着,像是安慰小孩。
另一只手握住了他被踩的那只手,他记得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周嘉曜于是握得愈发紧,但没有弄疼他。
他积蓄已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季崇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出声,只是脑袋嗡嗡的。
安静了很久,他听到周嘉曜的声音离他那么近,就在耳畔,说:“乖。回去给你冰敷上药。”
·
季崇舟看着周嘉曜幽黑的眼眸,语气微扬地说:“就算当时很疼现在也回忆不起来了,都过去啦,怎么突然想起来问?”
周嘉曜沉默。
他看到了那段视频,时隔近一年,从另外的角度感受到了自己当日对季崇舟的残忍,他因此而愧疚难忍,而感到痛苦,仅此而已。
季崇舟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他对周嘉曜笑:“我记得,那天你抱了我,我很开心。”
周嘉曜倾身抱住季崇舟,手掌从他的颈后往上,在后脑勺的位置轻轻地抚了两下。
他低声说:“这样抱的对不对?”
“对,”季崇舟说着,一只手去抓周嘉曜的手,“还牵了手。”
他们的手掌交握在一起。
周嘉曜说:“我也记得。”
他闭上眼睛,呼吸扫过季崇舟的耳畔,和那天很像。
那天他说乖,回去给你冰敷上药。
今天他说:“我记得,那天我抱了你,我很开心。”
季崇舟“嗯”了一声,嘟嘟囔囔:“早知道……”
早知道,他们早点说出对彼此的情意,也许这场恋爱已经谈了好几年了。
“现在不晚,”周嘉曜微微拉开距离,看着季崇舟的眼睛,“崇舟。”
他吻他的鼻梁,唇角。
说:“我们还有以后的很多年,还有以后的很多电影。”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写这份稿子,我为什么想公开。”周嘉曜说,“不是被逼无奈的公关,是因为,想要堂堂正正和你站在一起的欲望战胜了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恐惧。”
外头骤雨初歇,夜风微凉。
辕江滚滚东流,跨过大半的华夏版图,跨过由古至今的如流岁月,与他们擦身而过。
月亮出来了。
第28章
灯光亮起的刹那似有唰的一声,光芒倾泻,照亮卡其色沙发上的男人。
周嘉曜做了造型,他穿着定制的黑色衬衫,挺拔英俊。他左手腕上缠着一条银色的链子,不是正经手链,而是一条项链在腕上绕了两圈。
这项链是找给季崇舟戴戒指的,只是最近一直拍戏,季崇舟没找到时间戴,周嘉曜倒是突发奇想拿来,作了手链,随他入镜。
镜头里的周嘉曜和平日亲眼所见的英俊有所不同,似乎更遥远冷漠和锋利。
沈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十年,她终于再次看到了这样视角的周嘉曜。
“大家好,我是周嘉曜。”男人的瞳孔与镜头对视,说出第一句。他呼吸的幅度太大,别在领口的收音器颤了颤。
周嘉曜顿了顿,继续说:“关于近期网上的流言,我想做一个说明。”
他的右手下意识握住左手手腕上的银链,汗密密匝匝,因为沉默太久,一旁的工作人员叫了一声:“周老师?”
“抱歉,”周嘉曜松开手,起身道,“稍等,我休息一下,十分……十五分钟后重新开始。”
他离开这间房,进了对面,季崇舟的房间。
季崇舟不是不能去看他录这个视频,只是周嘉曜怕控制不住自己,沈容临时找的人,不知道可不可靠,他不想让他和季崇舟的亲密暴露于人前。
推门而入。
季崇舟就在入口狭窄的走道,靠着墙,听见动静霍然抬头。
周嘉曜一言不发地抱了抱他。
“录、录完了吗?”季崇舟小声问。
“没有。”
“没关系,慢慢来。”
“嗯。”
录制持续了六七个小时,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过程就是周嘉曜常常中断,每次中断他都要离开片刻。在场摄像师灯光师等工作人员不知道他中断的时刻在哪里度过,但沈容和锦伊心里清楚,他是去找季崇舟了。
而只有季崇舟清楚,他们在这个下午反复拥抱和亲吻了多少次。只有季崇舟清楚,他是如何平复周嘉曜的颤抖。
周嘉曜基本不说话,哪怕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大约是第七次还是第八次进来时,周嘉曜说了这一下午最长的一个句子:
“比我想象中要难啊。”
嗓音轻得仿若叹息。
所有的安慰和鼓励哽在喉口,这一刻季崇舟恨透了周嘉曜那个弟弟。
这个漫长的下午终究还是结束了。
夕阳沉坠进群山,周嘉曜卸去妆容,洗澡换了身衣服,灰色的亚麻布衬衫——季崇舟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件衣服,洗去发胶的头发细碎地耷拉在额前,使他整个人显得疲倦和温柔。
一个多小时后沈容把成片送了过来,视频全长不到十分钟,稿子是昨晚周嘉曜和季崇舟一起弄出来的。周嘉曜自己原本写的版本是冷漠的,一字一句陈述,没什么感情色彩,季崇舟添添改改,词句间忽然就染上了独属于他的松软气息。
沈容把U盘递给两人,目光主要落在周嘉曜身上:“剪辑后期就在楼下等着,你看看,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尽管提。”
周嘉曜接过U盘,季崇舟就去散开的行李箱溢出来的衣服堆里找出了他们共用的电脑,两人大大咧咧坐在地毯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电脑屏幕。
沈容转了一圈,在两人侧边也坐下了,跟着一起看。
视频一打开,短暂的黑幕后,画面骤亮,对准周嘉曜正面的是个近景镜头,从发、眉、唇、衣领、袖口乃至指甲都剪得圆润干净,一丝不苟。
周嘉曜的眸子比常人黑一些,此时在镜头中更显幽邃,他说话有几分淡漠:“大家好,我是周嘉曜。关于近期网上的流言,我想做一个说明。首先,是诸位最关心的问题,我和季崇舟是什么关系。我是他的老板,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兄长。前两个身份是实际意义上的,后一个是情感意义上的,相信大家能够理解。目前网络上流传的视频片段,都是我在给季崇舟讲戏的场景,由于涉及到正在制作和拍摄的几部电影,有些还在协议保密期,建议各位删除自己在社交网络上转发和传播链接,否则我们会一应追究法律责任。”
到此,是一个完整的片段,没有剪辑的痕迹。
季崇舟不知道这样完整的一段周嘉曜录了多少次,但镜头中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的倦意或畏怯,他始终挺直,冷静,字句清晰有力。
唯有说到最后,季崇舟能看到,有一滴汗滑入周嘉曜的鬓角,最终消失在短短的发茬里。
画面跳了一下。
接下来一段,周嘉曜状态又好了起来。他双手交握,银色的链饰在他腕间晃动。
“接着,是很多我过去的影迷朋友关心的问题,十年前,我为什么退圈。”
周嘉曜停顿一霎,眼睑垂了垂。
蝴蝶光令他垂眼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清晰可见,极细微的颤动透露出他的压抑。
沈容记得,当时她和所有人一样觉得这场又要重来了,但周嘉曜倏地抬起了眼。
本就不引人注意的颤动在须臾间彻底停止。
他语速不快,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官方一点说,退圈是由于我的私人原因,我看到过一些网上的猜测,几乎都是荒谬的、可笑的胡编乱造,没有一丝真实性可言。我十分感谢十年间还记得我、心心念念我的观众,我也十分抱歉,我永远回不到过去,无法再做过去那样的周嘉曜。”
接下来,周嘉曜花了很长的篇幅,讲述这五年间,他陪伴季崇舟拍的每一部电影。
第29章
“五年前的这时候,我刚和季崇舟认识不到一个月。虽然时间很短,但我们已确认过彼此的意向,签了合同,我给予他资源,他则回馈我优秀的电影角色。这是我当时在时隔六年后重回电影圈的方式,将我对电影的理解、表演的理解和角色塑造的方式传递给另一个人,这个人,我选中了季崇舟。”
视频外,季崇舟看了周嘉曜一眼。
这段在昨天的稿子里没有,应该是后来周嘉曜自己加的。
而这句,猛然间触动了他。
当年季崇舟堪堪十八岁,很懵懂,签约时不清楚周嘉曜是谁,不知道他背后到底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这一切对周嘉曜的意义。
因为母亲去世,他在这个世界仅剩的唯一亲人也没有了,他为此仓皇无措,放弃了高考——他至今记得高中时有一位苛刻的老师在课堂上总是嘲讽班上成绩差的学生,年级后一百名季崇舟他们班占了十五个,而后一百名是念专科的水平。那位老师说,如果我的孩子是这样的成绩,最后高考只能上个专科,那还不如不上呢,出去打工至少能挣钱养活自己,不用再花老子的钱养个废物。
巨大的、失去至亲的悲痛伴随着茫然,令他回想起那位老师的话,想到今后无依无靠的生活——不如打工呢,还能挣钱养活自己。
他选择和周嘉曜签约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合同有一条规定是每个月会给他开三千块底薪。季崇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一个月三千块,一定足够他好好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