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一低,唇几乎贴在季崇舟的耳畔,带着笑意道:“我就是想炫耀一下。”
季崇舟握着小勺子,手还有点抖,碰在盘子上“当”一声,他恼羞成怒:“你都不跟我说!”
周嘉曜接过勺子帮他挖了一块提拉米苏,想喂他,被季崇舟抢了过去,季崇舟吃了,把勺子轻轻搁在盘里。
蛋糕的香甜充斥口腔,季崇舟冷静了一下,做了个不明显的深呼吸,终于抬头正视林瑜杰,有点紧张地冲他笑了笑,开口道:“舅舅,很高兴……”
林瑜杰一愣。
“……见到你。”尾音震颤地消失在空气里。
季崇舟反应过来,恨不得以头抢地。他脸又红了,结结巴巴说:“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呃……”
他心里闪过几个称呼,x总,x先生,x老板,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清楚周嘉曜的舅舅姓什么。
季崇舟求救地望向周嘉曜,周嘉曜脸上是掩不住的笑,他说:“叫舅舅也挺好的。”
“我……”季崇舟声音极小,“我是不知道你舅舅姓什么,你又一直舅舅长舅舅短,我才……唉。”
他深深叹了一气。
“姓林。”周嘉曜说。
季崇舟眼睛一亮,立刻补救,站起来端着茶水规规矩矩敬道:“林总,非常抱歉。”
他把茶一饮而尽,喝出了酒的架势。
林瑜杰忍着笑,也起来配合他喝了一杯,嘴上连连道:“没事没事。”
这一场乌龙过去,气氛自然许多。
林瑜杰换了话题,转而聊他们在拍的电影,说到熟悉的东西,季崇舟松了口气,总算是有问有答,算是聊起来了。
“说了这么多,你觉得拍戏好玩吗,小季?”林瑜杰不叫崇舟了,不过换了称呼,季崇舟反倒比较适应。
听到这个问题,季崇舟下意识先看了眼周嘉曜,周嘉曜没有插话,正低眉垂眼专心致志地给他剥山竹。
季崇舟想了想,说:“现在拍的这部,因为故事比较沉重,导演要求也高,走了这么多地方,拍得挺累的,当然也积攒了很多演戏的经验和成长,但,算不上……好玩吧。不过之前我们拍《少年江湖》的时候,哥……嘉曜哥教我玩街机打台球,那时候觉得很有意思,觉得拍戏挺好玩的。”
“噢,那部我看了,”林瑜杰点点头,“当时看的时候我还想,你确实跟嘉曜挺像的……我是说你演的那个角色。别看嘉曜现在一本正经的,也是岁数长了,沉稳了,以前年纪小的时候,又狂又傲。你演那角色不是有逃课去打游戏的戏吗,周嘉曜也逃过,上高中的时候吧……他因为拍戏落了很多课,跟不上学校节奏就懒得听课,跑出去玩,还是那天我去给他开家长会他不在才露馅,被我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时候他还抱怨呢,说烟味臭死了……”
林瑜杰说着回想起过去景象,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又说了几桩周嘉曜的少时趣事,季崇舟慢慢也跟着笑起来,时不时瞅向身侧的周嘉曜。周嘉曜眉眼含笑不动,只把一盘剥好的雪白山竹推到他面前。
饭后吃吃聊聊一个多小时才散场。
离开时林瑜杰拍了拍季崇舟的肩,看着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但季崇舟感觉到了。
他也朝林瑜杰一笑,说:“谢谢您今天能来。”
他知道因为弟弟的缘故,周嘉曜和家里的关系算不上多好,有时过年都不回家。周嘉曜带他来见舅舅,虽然嘴上说是想要炫耀,但他应该是想自己的感情能被亲人接受的吧。
上次关于喜欢的谈话,季崇舟再迟钝也感受到了,周嘉曜没有安全感。
林瑜杰微微点头,沉声道:“你们,好好的。”
*
顾之明和艾米这一路的旅程,是私奔也是逃亡。
在秦城的基调是恐惧压抑腐烂堕落,而这一路,则是纵情欢笑与近乎疯狂的热恋。
然而警察很快发现了顾检的尸体,开始追寻顾之明的踪迹。
顾之明和艾米旅途的终点是西藏,这里积雪洁白,天朗气清。
“有人说,人这一生,一定要来一次西藏。”
顾之明和艾米躺在深夜的雪地里,望着漫天灿烂且清晰的星辰。
“因为这里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能让人在此获得从未有过的平静,能够洗净罪孽,获得宽恕。”
艾米歪头看着顾之明,说:“都是骗人的。”
顾之明也转过头看她,他笑起来,笑容纯净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子:“是的,到了这里,就发现了,是骗人的。”
艾米抬手抚摸他的脸颊:“现在你还痛苦吗?”
顾之明握住她的手,不说话。
沉默片刻,他问:“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去找你,拉着你跑,你就跟我跑了呢?”
艾米轻轻眨了下眼,说:“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梦想一个男人,半夜敲响我的房门,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带着我私奔。我们一直跑啊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回头。”
“可我是杀人犯。”
“而我是妓.女。”
“可我……”顾之明的嗓音颤了一下。
一道手电光打在他们身上,警察厉声喝道:“不许动!”
两个人呆愣一瞬,旋即爬起来就跑。
“不许动!再动开枪了!”
“砰!”
“砰砰砰砰砰——!”
“跑啊——”顾之明跌在地上,用力把艾米紧攥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扯下来,“跑。”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
艾米看着他,脸色雪一样惨白。
她叫他的名字:“顾之明,顾之明,顾之明……”
身后的灯光和脚步近了。
“跑啊。”他说。
他看到她的眼泪像他胸口的血一样汹涌,于是笑了笑:“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艾米看着他。
顾之明说:“好好活下去。”
手电光晃动,越来越近了。
艾米俯身吻他:“我再答应你一件事,我会爱你。”
“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她转身奔跑,手电筒的光柱静静地照着她,像一道宿命的轨迹。
她周围是黑压压的冰冷雪原,她穿着白裙子,赤足奔跑,跑啊跑。
直到一切光明熄灭。
*
“好,非常好!可以了,小季和小宁都辛苦了啊。”阴问渠带头鼓掌,两边的助理分别给季崇舟和宁优披上保暖的毯子,宁优对着摄像灯光这些工作人员也一叠声某某老师辛苦了。
周嘉曜从保温杯倒了杯热水给季崇舟,季崇舟仰头喝了,抿唇对他笑。
“今天很好,”周嘉曜揉揉他,说,“很棒。”
阴问渠说:“明天还有几个镜头补一下就差不多了,大家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宁优大声说:“好的导演!”
“行了,”阴问渠挥挥手,“都撤吧。”
酒店离拍摄地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季崇舟困得靠在周嘉曜肩膀上打瞌睡,过了会儿,他光明正大地趴到周嘉曜身上,脑袋埋在周嘉曜颈侧,一边蹭一边嘟嘟囔囔。
周嘉曜凝神去听,发现季崇舟念叨的是艾米的最后那句台词。
“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哥,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哥……”
“我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就想对你说了。很想说。”
“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周嘉曜拍了拍季崇舟的背,他说:“我也是。”
他不信的,可好像又信了。
人在这种时刻,会分不清内心的悸动,是错觉,是自我欺骗,还是渴望。
周嘉曜一字一句和着季崇舟的声音重复。
“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那道手机来电铃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阴问渠给季崇舟和宁优讲戏时,说过他想要营造出的最后一幕的效果。电影中的手电光会一直亮着,熄灭是电影本身,因为电影在此会以一个彻底的黑屏结束。
周嘉曜在一旁听着,觉得最后电影成片呈现,他会喜欢。
而现在,车子停在半道,两管车灯照着前路,光一直延续到最黑暗的地方,消失于黑暗之中。
生活比电影残忍荒诞。
小琪的声音从他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是“小晖”,她发着抖,哑着嗓,哭腔纠缠着恐惧:“他跳下去了,他真的跳下去了,我没有想到……他真的跳下去了……”
第36章
月光照得山峦雪亮。
这段路车开不上来,周嘉曜连跑带走,终于到了地方。
崖边风声如啸,小琪瘫坐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这一片已经是无人区,山崖与他们今夜拍戏的地方遥遥相对,信号微弱,万籁俱寂。小琪看到他来,仓皇低头捂住脸,眼泪从她指缝流出去,声音在空旷山间含混回响,她哭得说话都支离破碎,颠三倒四:“我害怕了,我松了手,然后他就跳下去了,我没有想到,他真的跳下去了,我本来应该跟他一起的,我们约好的,可我害怕了……”
周嘉曜站在她身侧,喘气微重,垂眼看着她。
小琪的手慢慢从脸上拿下来,她望着对面,隔得遥远,能隐隐看见那边的岸。
“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一起死,我们牵着手,坐在地上聊天,他一直在背台词,看着你们拍戏的地方,然后你们那边的灯全熄了之后,他牵着我站起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说准备好了,我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我当时还以为是冻的,然后他对我笑了一下……我没有想到……我们就牵着手往前走,然后,然后……我没有想到……”
她再次大哭:“我没有想到我怕了,下面好黑,我感觉到他要跳了,我叫了一声,把他甩开了,他就跳下去了……我没有想到!对不起!对不起……”
周嘉曜蹲下来,把她手里紧握的手机抠出来。
他眉眼沾着风雪,语气冷静:“报警了吗?”
小琪摇头。
他又问:“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然后没有等小琪说出答案,周嘉曜就知道了。这部属于周嘉晖的手机,短信通讯录通话记录和软件都删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个号码,就是他的号码,备注是“哥哥”。
周嘉曜几乎讽刺地笑了出来。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
“不要哭了,起来,离这里远点,别一不小心掉下去。”周嘉曜站起来。
小琪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哭声却没停。
她仿佛十分惭愧内疚,为自己临阵脱逃,为自己胆小怯懦,为自己背叛了周嘉晖。又似乎是艳羡和痛苦,周嘉曜听她在身后哭着诘问自己:“怎么会怕了呢?怎么就没敢跳呢?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远离险地,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周嘉曜站定不动了。他说:“警察和搜救队很快就会来。”
小琪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头终于垂下去,沉默了。
像那日在咖啡厅一样,不言不语,也不动。
背靠石头蜷坐着,仿佛自己也是块石头一样。
没多久,先上来的是季崇舟。
他开着手机的电筒光喊周嘉曜的名字,周嘉曜朝他挥了挥手,神情却是沉的:“不是叫你在车里等我吗。”
季崇舟见到他完好无缺地站在眼前,总算松了口气,笑了一下,说:“越想越担心,还是上来了。”
碍于小琪在,他们没有很亲密的动作,周嘉曜只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天色已近黎明。
本来拍摄结束就已经不早,一路开出去又找到这里,折腾了几个小时,两人其实已经身心俱疲,季崇舟还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周嘉曜一路报警定位忙得根本没歇过。
这会儿他有些累了,坐在地上,微微靠着季崇舟,神情淡淡,目光望着远处山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论怎么样,都不是你的错,根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季崇舟说。
周嘉曜回过神,朝他一笑:“我知道。”
季崇舟怔了怔,声音低下去:“你在伤心吗?”
周嘉曜重新望着远方,天越来越亮,隐约已能见鱼白的云卷云舒。他对季崇舟说:“我在想,也许这就是最终的解脱吧,于他,于我。”
但这不是小琪的解脱。
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直射在他们身上时,小琪猛然爬起来,朝昨夜她没有勇气一跃而下的悬崖冲去。季崇舟身体的反应快过意识,离弦之箭般追出去。
“崇舟!”
周嘉曜起身时感觉到一阵眩晕,疲倦和恐惧令他腿软了一刹。
他平地摔了一跤,不顾身上疼痛往两人的方向奔去,朦胧目光见看到在险之又险的距离,季崇舟把小琪扑倒在地上。小琪还在挣扎,哭嚎撕心裂肺地令人心惊,周嘉曜和季崇舟把人连抱带拖地弄回石头边。
小琪脸上是麻木的冷寂,她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却不再流泪,不再嘶喊,只空洞地看着两人:“你们不该拦我的,我本来可以选择的。”
周嘉曜说:“活着才能做选择。”
小琪缓缓平躺在地面,瞳孔里映着湛蓝的天。
终于,警察和搜救队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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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是林淑珍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