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阳光洒满一号公路,车篷敞着,微风拂面,却吹不散开车人脸上的阴霾。他五官轮廓深邃分明,浓黑的双眉尾端总是扬起的,一双眼睛时而不耐烦、时而阴沉沉。多年风吹日晒使得肤色变为古铜,深黑色细条衬衫被风吹着贴于身上,硕大的胸肌和腹肌形状凸现,袖子在手腕处松松地挽着,他的手宽而厚,指节粗大,此刻正用力握着方向盘,领带随意地系着,细条那端在风中飞扬。
齐斐然时不时瞟向副驾驶位的档案袋,这次他们带来的林时新的消息,其实并没有让自己觉得意外。正如他说过的话,将来要“执笔写尽天下不平事”,做一个正义的记者。
他讽刺地想:在成长的这条路,林时新真是一步都没跑偏啊。
齐斐然的车沿着加州一号公路笨向美国的西部,这里一边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一边则是高耸云端的悬崖山脉,风景为世人所称道,被誉为“最美丽的一条公路”。但是对于这些,斐齐然视而不见,他心里不住地问自己:“我为什么又要查他的消息,知道后为什么又烦躁?”
五年过去了,最近这两年他终于不会在想起林时新时咬手腕、用刀戳自己大腿,用头撞墙了。
自我厌弃的潮水在前几年只要一发作,就会逼着他疯狂地自伤自.残,可等清醒时,他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躲过了身边所有人的注意,没人知道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博士、Magnificent times VR技术建立者、wf线上金融总裁,是个在深夜歇斯底里自残的神经病,是个在黑暗中默默包扎伤口的被遗弃者。
迈巴赫驶入加州中部太平洋海岸上的蒙特雷湾,又拐进几条乡间小路,最后在一间带院子的小别墅前停下,齐斐然一身戾气进了门。
一楼正门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老和尚,看到他进来,心想,vvvip客户来了。
“小樊子,快倒茶!”了悟大师喊道。
正拿着iPad玩游戏的小男孩听到师傅叫他,连滚带爬跌下楼梯,看到齐斐然来了,忙不迭地跑去泡茶。
齐斐然找了个椅子坐下,头微微向后仰着,皱着眉不说话。
了悟大师瞬间了悟:“又打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了?上回是他发了个微博,拍了个狗尾巴草问好看不好看……你到我这里生了三天闷气,今天这是又怎么了?”
“没怎么,天热,心里烦。”
“热,你怎么不把衣服脱了啊?”
齐斐然闻言把西装外套脱了扔在椅子上。
小樊子把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发现是温的,不喝了,放在一边。
“我才不信,你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脾气了,多久没发作了,我看看手……”了悟大师走到他身边,拿起他两只手看了看手腕,没有牙印。
齐斐然拿回自己的手,抬眼对他说:“没事,我已经好了,两年不犯了。”
他们的初识,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雨夜,齐斐然的车在附近熄火,他跳下车,拿出铲子,冒着雨挖着困住车轱辘的淤泥,挖到最后情绪失控,在泥坑里一边跳一边哭,被晚归的老和尚和小和尚撞了个正着。
小和尚喊道:“哇,他踩水坑哎,小猪佩奇!”
老和尚笑出声来。
把这个浑身湿透、满腿泥点子的男人领回家,让他去洗澡,给了他一套干净衣服。齐斐然洗完澡换上衣服出来,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老和尚:“真新鲜,这里还能看到秃驴。”
老和尚和小和尚是为了照顾生了重病的亲人来到异国的,亲人最终还是走了,老和尚和小和尚继承了一笔遗产,算是还了俗,他们很喜欢这个小镇的宁静,就决定暂住几年。
“是不是你的亲人还是爱人,抛弃你了?”老和尚一语道破。
齐斐然当时一愣,这可比2000美金一小时的心理医生厉害多了。一句话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于是把很多话都对大师说了,感觉轻松了很多。光阴似箭,他们相识至今已经有四年了,齐斐然心情不好时就会来这里坐一会儿,听老和尚说经讲道,帮助自己修身养性。
了悟大师看齐斐然今天不想说为什么不高兴,便从抽屉里拿出木鱼和小锤子扔给他:“给你,敲半小时。”
齐斐然一看这破玩意就来气,愤怒地瞪着悟大师,心想:我敲你个大秃脑袋!
“我知道,你想敲我的脑袋,”了悟大师剥开一根巧克力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你敲我脑袋之后能心静的话,那就来敲吧。”
齐斐然叹了一口气,把木鱼放好,小锤子拿起来,开始有模有样地敲起来。
第65章
在林时新的作死之路上,这次算是碰到难题了。
这个地方口音极重,林时新在这里待了十几天,才能模糊听懂当地人说的话的意思,但也只是模糊猜得到对方说的是什么话题,具体内容还是听不懂。
他打听了一圈,了解到这个地方貌似叫做坞镇或者伍镇,地方不大,四面环山,从这里要出去到有网络、有车站的地方,得坐车三个多小时。林时新来的时候默默记了路,但所谓的路,也只是在荒沙遍地中坐着拖拉机,尘土飞扬的,他认不清方向。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接着就是喊口号,口号喊得他缺氧,渐渐的,他自己都有点信口号的内容了。
互帮互助,团结友善,友善他个大西瓜。
“今晚我下半夜3点多去上厕所,我一出这个大通铺,你就把门从里面锁上,让这里的内线不要出去追我。”林时新小声对石鑫磊说。
“你老实点儿吧,腿还瘸着呢,上回要不是我和达叔他们拦着,你的腿早被打断了。”石鑫磊皱眉劝道。
林时新:“……我上回是找错了方向,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内应,现在我知道了,我换个路线……”
石鑫磊:“好好活着不行吗?等他们完全信我们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林时新:“那得到什么时候?我等不了了,手机也不还给我,家里人会担心的。”
石鑫磊还是不想帮忙,上回自己已经被列入了重点怀疑对象,离放出去的时间无形中又远了不少。但这小林太烦人了,每天白天亲自写新的口号,说的比唱得都好听,哄得头头们兴高采烈的,晚上又缩到他跟前密谋跑路。
林时新闭着眼睛,用指甲使劲抠着自己的指腹,害怕自己真的睡着,他全身上下既没有钱也没有手机,能出去的方式,只有逃。上回不幸从这个窝点逃到另一个村里的一户人家里,刚进去看到人就跟看到救星似的疯狂喊救命,结果对方……拿出了一根棒子。
他被打得满地翻滚不停求饶,又被带回这个地方,幸亏几个“工友”求情,腿才没被打断,但是走路还是瘸的。
上回给徐记者打电话,已经把“鄞县”这个地名说给对方了,至今没来救自己,恐怕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离鄞县还是有距离。他上次被抓本来是要被重重修理一顿的,只是他会编口号,又善于拍马屁,才逃过一劫,事实上与他一样前后进来的年轻人,有的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放出去了,还是被怎么处理的,林时新已经没法再等下去了。
下半夜三点到了,他起身披上衣服,往外面走,踢了门口石鑫磊的床一下。
石鑫磊睁开眼睛,林时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唉,石鑫磊认栽。林时新出去一会儿后,他装作被冻醒,起来小声说了一句:“怎么门都不关好啊,冻死了。”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林时新去卫生间待了一会儿,把之前做过手脚的窗搬到一边儿,踩着马桶水箱,头从窗户探了出去。
他一米八的身高不到105斤,这些天更是又惊又吓瘦了不少,虽然腿瘸了点儿,但力气还在,脚一蹬,爬到了窗外面。
大通铺是一个废旧电厂改建的,从窗爬出去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山路,距离5点天亮还有不到两个小时,林时新疯狂地跑着,风呼呼擦过耳朵,他从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看见山他就爬,看见河他就淌过,直觉是翻过了一座山,他已经不敢再往人家里跑了,不一定是不是一个新窝点,也不敢随手拦车,谁知道车里做的是不是友善帮的人。这次如果再被抓回去,那就不仅仅是打断腿那么简单了。他跑啊跑,跑啊跑,瘸了的腿都感觉不到疼了,跑到天蒙蒙亮,还是没看到可以放心投奔的地方,但在一条道的前方,看到了“超市”两个字。
他立刻撒丫子狂奔过去,拖鞋都差点跑飞了。
“打电话,我要打个电话,借我一下手机吧。”林时新朝店家说道。店家是一个怀孕的妇女,肚子特别大,看起来月份不小了。
林时新有些害怕,如果男主人在家,肯定是不允许他打电话到外面的,这里弄不好十里八村都是干传销的,他这么贸然跑出来要打电话,肯定是要被毒打一顿的。
那怀孕的女人表情漠然,看来见过不少这种跑来求助的人。
林时新以为对方听不懂自己的普通话,把小手指头放到嘴边儿,大拇手指头放到耳朵边,比划了一下,重复道:“打电话。”
“没有手机。”女人说道。
林时新看着对方,懂了。这女人知道自己是逃出来的。她没有叫男人出来,恐怕是男人不在家。
他刨了刨自己的头发,满地乱转,怎么办?挟持这个孕妇,让她必须把手机借给自己?
他猛地转过头,凶狠地望向这个女人。
女人看出他的不怀好意,双手环住自己的肚子。
操……下不去手啊。林时新怂了,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这种事啊,而且一旦自己凶相毕露的样子把对方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人肚里还有小宝宝呢!
他左右张望,想抢个手机算了,结果没看到手机,看到了一个pos机。
他心念一动,从自己牛仔裤后屁股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这是他在北京的家的钥匙,上面的钥匙扣是一张卡片,卡片的一角钻了一个小孔,一个红色同心结系进小孔里,穗子有年头了,已经起了毛边儿。
“你这里……能刷卡吗?我买点儿吃的。”林时新问道。
女人把pos机往前放,示意他刷卡。
林时新从货架上挑面包,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挣扎:“这卡还能用吗?齐斐然是不是已经给停了?自己这些年把它当钥匙扣、当格尺,有时还用那一角撬锁头,磁片会不会已经坏了……就算能用,谢一忱能捕捉到这里的地址吗……齐斐然说过没有短信提示的对吧?”
他心乱如麻,挑了五个面包,放在桌子上,女人给他找了一个塑料袋,一个个扫码,然后让他刷卡:“35块钱。”
林时新回想起当时和齐斐然一起过情人节,交换礼物,齐斐然把这张卡递给他,握着他的手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林时新把卡从钥匙串里拿下来,一刷,磁片完整,他输入密码“960618”,自己的生日,然后无比紧张地盯着pos机。
“滋滋滋滋。”pos机叫着,吐出一张购物小票来,交易成功。
林时新提着一塑料袋面包出来的那一刻,神情恍惚。但现在不是他发呆的时候,他晃晃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朝一座山的深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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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地球另一端,在高科技产业云集的圣塔克拉拉谷即硅谷的办公大楼里,齐斐然正在听几个不同肤色的科学院院士对Stripe技术进行辩证探讨,这本是他平常的一天的平常的会议,他的手机桌面亮了,有一条新的信息进来,他随意地扫了一眼:
“您尾号8243卡11月7日4:52pos机消费35元,所购商品:桃李红豆夹心面包1个;香当当乳酸菌小口袋面包1个;良品小铺手撕面包1个;毛毛虫奶油面包1个;红提子面包1个。地址中国荣市湛区鄞县武镇便利店。”
齐斐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机一把攥进手心,反复看着这条消费短信提示。
是的,当年他对林时新总是打工很不解,给他这张金卡时虽然说是“没有短信提示”,但他实在太想了解林时新为什么那么缺钱了,不但设了消费提示……连在哪消费的和消费清单都一目了然。
这张卡从给了出去,林时新一次都没用过。
几年过去了,这张卡不但没丢,还被他用了,还买了这么多的……面包。
站在那里的几位院士都愣住了:“齐总,您的意见是……”
齐斐然看着手机里那条短信笑了,心仿佛飞上了九重天,他转身对秘书说道:“贺明,给我订去中国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动身。”
贺明愣住了,齐总从来不回国的,即使多重要的事,他都派遣下属回去替他办理。
“愣着干什么,快点!Hurry up!”齐斐然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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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时新躲到了一个山洞里,确切地说,应该是个防空洞。11月的天已经很冷了,他缩在最里面,啃着面包。
好干啊,知道再买瓶水好了,反正刷都刷了。林时新笑着想。
他一路跑着找藏身之处时,嘴角都挂着笑,究竟笑什么,他也说不清。为啥这面包这么好吃呢?他常年四处奔波,对吃的从不讲究,只要能顶饿就行,面包是他经常用来垫肚子的东西,为啥这几个原产地不明的小面包,吃起来特别好吃呢?
五年过去了,他竟然又吃到齐斐然给买的东西。
在洞里待了一天一夜,面包只剩一个了,林时新喝了山涧里的溪水,在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他不敢再去超市了,一旦男主人回家了,别说买东西了,他可能又被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