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齐斐然竟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他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开,齐斐然就提出了要求:“下班我去接你,你不能一声不吭地跑掉。”
林时新点点头说:“行。”
齐斐然看到他恢复神采的眼睛和脸上略带狡黠的笑,立刻觉得自己上当了,几乎是瞬间,他就想反悔了。林时新的电脑他没有碰过,不知道这一天他都在家忙什么了,也许又是一次叛逃?
他把林时新坐着的带轱辘的椅子轻轻拽到自己身前,把林时新垂在眼前的头发温柔地别到耳后,深情款款地看着他。这是一个标志,每当齐斐然做这个动作时,后续内容就不堪入目了。
林时新微微蹙眉,躲开了他的手,站起来跑到卧室,关门前小声说了句:“我明天要上班的。”
然后是咔哒一声锁门的声音。
齐斐然失落地笑了笑。他不明白,为什么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还是有单恋的感觉呢?
第二天一早,齐斐然先是开车送林时新回自己家拿A视出入证,他换好了衣服拿着包,脖子上挂了证件,从家里跑出来,上了车后,他一路急不可待地往外面瞅,心情很是愉悦。
齐斐然慢悠悠地把车停到了A视楼前,像是送小孩上学、不舍得离开的大人一样,他在门口看着要走的林时新,一脸凝重。
“我走啦,拜拜,晚上太晚的话就不用接我了。”林时新转身大步走了,三步并作两步进了A视的大门。他转身后突然放松的表情,没逃过齐斐然的眼睛。
齐斐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A视门口,很久之后,才把车往WF开,他在路上不停地与自己对话,齐斐然,你正常点儿吧,关了一个月也够了,再这么下去,他只会更想逃,于静东说过,距离产生美,他没来就是不喜欢束缚的性格,你为什么要绑着他……
想是这么想着,可在接到NH霍总的电话时,齐斐然还是难以抑制地着急起来:“消息尽快放吧,但别放得太刻意,他也不是傻子,嗯,投多投少,都是他自己的选择,20几家?他的胃口还真大……”
林时新在前一天已经通过谢一忱的描述,知道了A视目前大刀阔斧的几项改革,但真的走到这里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只见新闻中心里人头攒动,年轻的男孩女孩们蹿来蹿去,有的在老记者身前身后忙活着,打印、复印,端茶倒水;有的在宣发室振臂高呼,说自己的新闻应该在早上6点档播出而不是10点档;有的状若鹌鹑,拿着小本本在座位上记东西,小鸡叨米一样连连点头,有的则是手里拿着稿子奔波在演播厅和剪辑室之间。
“借过!”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朝林时新说道,并撞开了他的肩膀,往会议室里走去。
林时新被撞到一边儿之后回头瞅着人家的背影,在辨认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结果是不认识。
谢一忱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新闻中心办公大厅里坐下:“小林,你这假期过得可真是纯粹,怎么手机都不开机?谁都联系不上你。”
林时新扭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苦笑道:“好久没休息了,要休息就休息个彻底。”
正说着,听到风声的陈副台长已经进了屋里,年轻人们瞬间起立,声音洪亮道:“陈台长好!”
林时新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了,疑惑地看向谢一忱,谢一忱悄声说:“这帮小孩为了拍马屁,已经把‘副’字给省了。”
陈副台长几步走到林时新身前,热络地说道:“小林回来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A视的金字招牌,著名调查记者、聚焦今日的灵魂人物——林时新,林记,你们都认识吧?”
孩子们齐声说:“认识!”
然后开始叽里呱啦地打招呼和啪啪鼓掌。
“他目前是新闻中心的主任,也就是你们的新闻总监制,负责调度和安排重大项目选题的策划和采访,你们要跟他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林时新:“呃……”他还没等发表意见,就已经被划到幕后统筹的岗位上了。
尴尬的介绍结束了,林时新坐在装修豪华、大到空荡荡的“新闻中心主任”个人办公室里,摸着桌前的“林时新”名牌,心内五味杂陈。
挺可笑的,奋斗了五年,四个新闻大奖,一级记者证,这些加起来,都不如齐斐然跟陈副台长的一次密谈,就能让自己坐上这个位置。
他不是清高的人,也曾想过有一天退居二线,在35岁左右,能够成为整个新闻中心的头儿,他想过到那天时他要喝香槟庆祝,要和自己的团队们一醉方休,可没想到,这个职位竟然在他不到25岁时,就轻飘飘地落入了他的囊中,而他没有一丝高兴。
齐斐然甚至没有用WF本身出马,就解决了A视的招商问题,翻了翻新的金主品牌名单,林时新不清楚这里面哪些是跟齐斐然做了“资源置换”,哪些是纯粹的品牌推广,传统媒体流量式微,他们需要金主,需要公益选题的启动资金,在金钱面前,再怎么强大也得跪。
也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在齐斐然面前有种被压制的屈辱感吧。林时新自认不是个玻璃心的人,在很多极端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他都是个懂得自洽、很会自我调节的人,即使再落魄,他也从不觉得低人一等过。
除了齐斐然。只有在齐斐然面前,他会觉得自己的努力变得可笑,资本运作下的自己像浮萍,喜欢你,捧你,你就是偌大的新闻中心主任,不喜欢你,证书可以撕掉,你的一切都归零。
林时新把桌上的主任名牌扔到抽屉里。
敲门声响起,一个圆脸小姑娘走了进来,笑盈盈道:“林主任您好,我是您的助理许菲菲,这是接下来的内容中心选题列表,给您过目。”
林时新点了一下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准备把工作做好。接过选题表,他开始一个个看起来。
很奇怪,1月元旦时期,A视的深度报道选题内容,竟然是“新闻的真实性”论题探讨。
这属于监守自盗的敏感问题了,除非犯了重大的新闻事故后,相关媒体会做这一系列报道,平时怎么会做这种选题呢?而且陈副台长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怎么会突然“自查自纠”了呢?
林时新打了内线电话,让许菲菲进来:“你把本月的节目安排表给我一份。”
许菲菲问道:“是从哪天开始?”
林时新沉吟片刻,说道:“从今天开始。”
等这份节目稿件到了手里之后,林时新仔细研读了两个小时,然后不可思议的笑了。
什么鬼?A视竟然会出这种漏洞百出的新闻报道?
他把这个新闻的记者叫到办公室里。
进来的小孩22岁,A大高二的学生,国家奖学金的获得者,名字叫方睿,长得又高又瘦,就是早上在走廊撞了林时新的人,黑黑的肤色,毛寸头,看着有点潮又有点酷。
此刻方睿一脸坏笑,正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人物,林时新。
“方睿,你好,”林时新笑了笑,低头看着稿子,“这是你采的新闻对吧?人血制成的毛血旺。”
方睿笑着点了点头,一脸得意等夸的表情。
林时新皱眉念道:“一家四口人,弟弟重病卧床,夫妻开着饭店,姐姐上高中,为节省成本,不惜用自己的血制做毛血旺,厨房里血迹斑斑,令人毛骨悚然……”
“对,是我做的,林记,你、你是我偶像,嘿嘿,我们学校墙壁上的校训还有你写的呢,你的字真不错,特别是毛笔字……”
“方睿,这个新闻你实地调查的吗?”林时新打断他的话。
方睿看他表情严肃,也立刻认真道:“是的,我去了五次呢!千真万确!”
“鸭血一斤十二块钱,人血比鸭血至少要高五倍,这做生意的夫妻俩,不会算这种账吗?”
“可能、可能是没地方卖血吧,现在卖血犯法。”方睿说道。
林时新调出手机,查了下毛血旺的食谱,说道:“这道菜里面的火腿、牛肉、肥肠,造价都比鸭血要高,为什么不用替代品代替别的,为什么一定要代替鸭血?还要用人血这么恐怖?”
“我不知道,反正我去翻垃圾桶,翻到了带血的卫生纸……”
“然后你就发散思维编故事?”
“没有!我、我偷听到的!”
方睿激动起来,额头沁出汗珠,转而对林时新怒目而视:“林记,这是我采了一个多月的新闻,您来了不到两个钟头就质疑真实性,还说我是编故事,这是什么意思?”
林时新说:“我只是觉得很蹊跷,这个新闻目前来看,除了吸引人眼球之外,没有别的……”
“怎么我就不能做出吸引人眼球的新闻了?这个新闻播出后的社会反响是可想而知的,我凭借这个就可以转正了。林记,我们看过您的履历,您当年高中生时就卧底抓了毒贩,才破格录取的A视,该不会是自己从这条道上走过,就不让别人走了吧?”方睿年轻气盛,立刻出言不逊。
林时新笑了,这人还是有记者潜质的,几句话就倒打一耙,他把稿子放到桌子上,说道:“怎么你的偶像在你眼里就这么狭隘吗?我只是提出我觉得不解的地方,我可能是想错了,你也可能是查错了,怎么就不能提出来呢……”
“林记,我是一农村孩子,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外面100多个实习生,据说能留下来的只有不到五个。您可以想错了,我可绝对不能查错了,毕竟,我没您有靠山,可以豪车接送上班。”方睿冷嘲热讽说了这一席话,眼里满是嘲讽。
林时新涵养再好,这会儿也想把稿子摔到他脸上。
他双手支着桌子,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方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夺门而出,可林时新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俩人尴尬地对峙着,都不说话。
过了半晌,林时新翻了翻稿子,问道:“你说你亲耳听到了?”
方睿:“是的,我装作走错了,溜进了后厨,听那个丈夫说,放的血够今天用的了。”
林时新想了想,又问道:“你把菜拿去化验了吗?”
“没有,想取证来着,几次都没有成功,但是在厨房纸篓里收集到了带人血的纸。”
林时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让许菲菲进来,要了最近的A视人员通讯录,按排列顺序来查,给最新进入财务部的女孩打了内线电话:“喂,是财务部的小茵吗?你好,我是林时新。”
“林记,啊啊,你好你好,你来上班了!有、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是这样的,小茵,麻烦你帮我查下这个转账记录,新闻中心支出的,打给的是一个叫高程育的人,请在企业邮箱里发我一份转账记录,要保密哈!”
高程育正是这家饭店的男主人的名字。
方睿被他的操作搞得莫名其妙:“转账?新闻中心给他打钱了?不可能,只有我有高程育的联系方式,这是我的独家报道!”
林时新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叮一声,有新邮件。
林时新朝方睿招招手:“你来看。”
小茵是刚到财务部工作不久的实习出纳,并不知道A视台里风起云涌的“战队”之事,她查到转账记录之后迅速用企业邮箱传给了林时新,开心之余根本没想到要上报给直属领导、上报给陈副台长,这也是林时新从人员通讯录里找财务部的“新丁”的缘故。
“支出明细:新闻中心-新闻线索提供者高程育-预付金:伍万元整。”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记,这个钱不是我给他的!这、我不知道这笔费用的!”方睿看到发票记录登时急了。
林时新叹息一声。
傍晚,林时新开车载着方睿,在夫妻餐馆胡同里待着,直到小店打烊。
车里灯熄着,椅背放平,林时新和方睿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餐馆卷帘门被高程育放了下来,大女儿背著书包,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一家三口走在路上。女儿对在一旁挽着她的胳膊的母亲说:“妈妈,那个记者不来厨房捡纸了,太好了,我最近都不留鼻血了。”
爸爸笑道:“捡了几天也够他写的了。”
妈妈担心道:“老公,你说这事能行吗?”
爸爸安抚道:“有什么行不行的,他们领导都出面了,钱也拿到手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林时新和方睿把椅背调高,坐了起来,方睿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强忍着哽咽。
林时新不知道说什么好,初入社会,就遇上这么肮脏的事,肯定是很受打击吧。
“林记,为什么会这样?”方睿问道,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你可能不知道,台里1月份的重点报道,就是新闻的真实性了,而为什么探讨这个话题,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我即将制作一个假新闻,人血毛血旺,对吗?”方睿说道。
“先正炒,再反炒,这是炒作的一贯套路,这个新闻爆出来之后,节目会因为勇于承认错误而更有公信力,最后牺牲的,只是桀骜不驯的你,和你的新闻前途。”林时新沉重地对他说道。
“那我应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了我?”方睿问道。
“枪打出头鸟,你是实习生里最优秀的,也是最……不服管的,很像我当年,所以选了你。”林时新说道。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方睿牙根痒痒,这种被设计的感觉让他如鲠在喉,不如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