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江絮不回家。
江絮闻言下意识抬眼,却见顾轻舟喘了口气,身形缓缓倒入椅背,侧脸映在夜空下,半边身形都浸在黑暗中,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
也许他早猜到了,毕竟瞒不住一辈子。
江絮顿了顿,像是在笑,不大正经的道:“你还挺聪明。”
算是默认了。
顾轻舟闻言偏头看向他,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不自觉攥紧手机,好半天才出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甚至不用询问江母是什么态度,就知道对方一定是反对的,顾轻舟只在意江絮怎么想。
江絮说:“没想什么啊。”
他是真的没想什么,江母不同意,江絮也不可能逼着她同意。江絮唯一确信的就是他和顾轻舟不会放手,保持现状其实未尝不可。
顾轻舟动了动唇:“那如果……”
那如果江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一定要逼迫他们分开,江絮还能像现在一样淡定吗……
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个圈,最后又被他重新咽回了肚子里,顾轻舟不是不相信江絮,而是“母亲”这个词本身就让人无法割舍,到时候如果真的只能在他们两个中做选择,顾轻舟不知道江絮会选谁。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既不想成为江絮的左右为难,也不想成为他的可有可无。
顾轻舟忽而不说话了,夜风吹来,些许碎发扎进眼睛,令他不自觉闭了闭眼,江絮敏感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江絮说:“没事的。”
刚才还轻松惬意的气氛,忽而一下子沉重起来,连带着碟子里的烤肉也跟着渐渐凉透,方洽等人仍在笑闹不休,顾轻舟坐了片刻,感觉有些冷,捏了捏有些僵麻的指尖道:“要不我先回房吧。”
江絮就猜到他肯定会心里难受:“时间不早了,我跟你一起回。”
顾轻舟点头,然后和他一起上楼,四周无人,江絮单手插兜道:“是不是该夸你成熟了,不吵不闹的。”
顾轻舟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吵会闹?”
江絮耸肩:“差不多吧。”
说不定会揪着他的衣领,红着眼眶瞪他,怎么样都好,反正不是现在闷声不响的样子。
顾轻舟说:“如果这样能解决问题,我不介意跟你闹一场。”
但很显然,不能。
他推开房门,洗澡换衣服,从头到尾都是寂静无声的,一句话不说。晚上熄灯时,江絮躺上床,将顾轻舟捞进怀里,然后牢牢锁住,低声道:“没什么好怕的。”
江絮说:“只要你不松手,我肯定也不松。”
他以前虽然骗过顾轻舟,但那是没走心的后果,江絮真做了什么决定,谁也改不了,江母也不能。
顾轻舟被他抱在怀里,耳畔是有力的心跳声,无形之中给人以安全感,闻言睁开眼,又闭上:“我从来没松开过你。”
江絮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
江絮不是圈子里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这条路很少有人能走到最后,像他这样与家人抗衡的,更是少之又少,毕竟没有谁会倾尽所有去赌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
顾轻舟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他在黑暗中寻觅到江絮的唇,然后窸窸窣窣亲了上去,夜凉似水,这个吻却温柔至极,他似乎舍不得让江絮再承受一丁点的痛,总是轻了又轻,缓了又缓。
江絮挑眉:“你怎么不咬我了?”
顾轻舟闻言顿住动作,抬眼看向他:“你想让我咬?”
江絮说:“随便,都行。”
反正顾轻舟咬的也没有很痛,全当玩闹了,他就是好奇问一句。
顾轻舟没说话,大概觉得江絮这个问题有些傻气,闭眼抵着他的额头道:“睡吧,不咬你。”
江絮捏了捏他的脸:“好,晚安。”
为期五天的团建旅行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返程的时候,一想起回去还得继续工作,众人难免有些提不起劲头,毕竟闲散了这么久,骤然忙碌起来会十分不适应。
不过这些话大家只敢在私下里吐槽,并不会当着顾轻舟的面说。
江絮就没那么多顾忌,坐在大巴车第一排,懒洋洋的感慨道:“啧,放假的日子过的太快了,回去又得熬夜加班。”
车窗外阳光有些晃眼,顾轻舟带着一副墨镜,原本正在补觉,闻言看了他一眼,眉梢微挑:“你的意思是我没人性天天压榨你?”
江絮心想那得看是怎么个压榨法儿了:“你知道就好。”
顾轻舟暗地里踩了他一脚,却又被江絮灵敏闪开,他乐不可支的对顾轻舟道:“戳到痛处了是不是?恼羞成怒了是不是?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吧?”
顾轻舟并不想听江絮卖弄那乱糟糟的语文水平,直接伸手锁住了他的脖子,气乐了:“回去你就天天给我加班,不到凌晨不许回去,节假日全停。”
江絮攥住他的手,愈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信不信我去有关部门举报你?”
二人在座位上打闹,挣扎间连墨镜都掉了下来,直到头顶忽而响起一道幽幽的女声:“你们在干嘛?”
江絮和顾轻舟闻言动作齐齐一顿,下意识看去,就见方洽正趴在他们身后的椅背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江絮慢半拍的松开手:“打架没见过吗?”
顾轻舟捡起掉落在膝上的墨镜,整理了一下衣服,没说话。
方洽直接伸手扒拉开江絮的脑袋,径直看向顾轻舟:“顾经理。我刚才听你说什么加班什么节假日全停,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她关心的只有这个。
顾轻舟有些尴尬,顿了顿才道:“没有,你听错了。”
方洽问:“那周末还是照常休息?”
顾轻舟点头。
方洽又问:“端午中秋也放假?”
顾轻舟道:“看你们工作情况。”
江絮略微坐直身体,伸手把方洽的脑袋扒拉到一旁:“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听墙角,李思傲,赶紧把你对象领走。”
顾轻舟重新带上墨镜,许久都没说话,就在江絮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而开口问道:“端午你回去吗?”
江絮说:“不回也不要紧。”
顾轻舟问:“……端午可以不回去,那中秋呢?重阳呢?过年呢?一辈子都不回去吗?”
江絮看向他,眼神某一瞬间单纯的像个孩子,顾轻舟忽而就舍不得再说什么了,膝上一直搭着外套,他在底下窸窸窣窣牵住江絮的手:“你回去吧。”
他扣紧指尖:“别让她担心。”
江絮没吭声。
顾轻舟:“你怕什么,回自己家也害怕?”
江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说他不是怕什么,他只是不想把顾轻舟一个人留在海城,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偏头看向窗外:“到时候再说吧。”
顾轻舟却好似没听见,拿出手机看了看:“回去要带点礼物,我买些补品,你一起带回去,还有粽子,提前准备着吧。”
他说着,想起有朋友在国外当医生,又发了条消息过去,这才重新按熄屏幕。
大巴车前迎着和煦的春色在公路上疾驰,道旁景物连同群山被远远甩在身后,直至模糊成一个小黑点,只有太阳仍高悬在头顶,随着他们脚步的变换而变换。
温度虽然灼热,却像是人生最好的少年时候,不会青涩莽撞,也不会枯朽,可以向世界宣告他们的张扬热烈,也可以对着所爱的人内敛温润。
他们有勇气前行,亦有余地可退。
顾轻舟垂眸看了看他们外套下相牵的手,心想到底不晚。
端午节这天,刚好赶上周末,公司放了两天假,江絮并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江母,所以没打算回去,顾轻舟却开车把他拉去了超市。
逢年过节,四周都在做礼品促销,江絮看了一圈,觉得那些礼盒都中看不中吃,对顾轻舟道:“你不是买了挺多吗,还买什么。”
顾轻舟说:“礼多人不怪,再挑挑。”
江絮心想买再多也进不了门,到时候说不定全被江母给扔出来了,浪费,所以全程基本上没怎么发表意见,态度消极,都是顾轻舟在挑。
二人去收银台付款,两只手都拎满了,等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间下起了细细的小雨,顾轻舟把东西放进后备箱,然后对江絮道:“我开车送你回去。”
江絮问:“然后呢?”
顾轻舟看了他一眼,坐上驾驶座发车:“然后你住一晚上,第二天我来接你。”
他语气如常,不知是不是怕江絮为难,并没有表现出半分失落,一路上反而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他说话,气氛轻松。
江絮坐在副驾驶,头抵着车窗,给江母发了条信息,却没得到回应,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声音嘈杂,连带着挡风玻璃也开始模糊,只有雨刮器在来回擦拭。
江絮干脆没看手机了,伸了个懒腰:“这破地儿,天天下雨。”
顾轻舟道:“没事,带了伞。”
雨天路况不好,他们比预想中到的稍微有些晚,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沉,东西太多不好拎,顾轻舟只能尝试着把车一点点开了进去,幸而路边还有位置。
他把车停在巷口不远处,然后下车撑开伞,走到后备箱把准备好的礼盒递给江絮,雨水溅湿了裤脚,湿漉漉贴在身上,看起来不大舒服。
江絮反正没抱什么希望,已经做好了被江母用棍子撵的准备,只是他不想让顾轻舟看见,拎着沉甸甸的礼盒对他道:“我先上楼,你把车开出去,免得等会儿路堵了。”
顾轻舟闻言点头,想把伞递给他,江絮却没拿:“我就几步路,没必要拿伞。”
顾轻舟只好打消念头:“我送你进去,你进去了我再走。”
离家门口就小半条巷子的距离,他把伞撑在江絮头顶,把人送到了门口,江絮走进楼道时,不知道为什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顾轻舟离他不远不近,稳稳撑着伞,示意江絮快上楼,无声道:“没事的。”
江絮原以为遇上这种事,本该是他安慰顾轻舟,没想到反过来了,他顿了顿,这才转身上楼,一步步数着楼层,然后停在了家门前。
江絮有钥匙,但如果江母不想见到他,他不会强行进去。把礼盒轻轻放在地上,楼道寂静,只能听见外间喧嚣的雨声,他略做了一番心理准备,这才敲门:“妈,我回来了。”
隔着一扇门,江母正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听见敲门声的一瞬,她几乎是下意识就站起了身,但不知为什么,又生生顿住了。
江絮站在外面道:“今天端午,我给你买了点东西,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就把东西放门口,一会儿你记得拿。”
江母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他,总归心中仍是有疙瘩,闻言没有出声,静坐片刻,只继续叠着衣服,苍老的指尖拂过那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领口,一点点捋平只有她能看见的褶皱。
江絮虽然知道她不会开门,但真到了这个份上,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他睨着有些斑驳的墙壁道:“妈,袋子里有治风湿的药,你记得按时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在公司挺好的,你别担心……”
“下雨天多穿衣服,上下楼要注意……”
江絮不知道该说什么,恍惚间他似乎说了很多,又好似只说了一点,末了静下来,片刻后才出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因为下雨,楼道角落有些潮湿,白色的墙皮大片掉落,露出里面斑驳的墙体,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视线有些明灭不定。
顾轻舟没有走,或许是担心江絮被赶出来,又或许是担心他没有伞,总之一直在巷口等着,掏出火机点了根烟,夹在指尖,半天却也没抽一口,星火逐渐燃尽,烫得指尖一缩,最后悄无声息滚落在雨地里,湿泞一片。
江絮出来看见他时,怔了怔,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顾轻舟就已经发现了他,上前将雨伞撑过他头顶,遮住淅淅沥沥的雨水。
江絮眨了眨眼:“你怎么没走?”
顾轻舟顿住,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怕你没伞……”
江絮出来的这么快,他就已经能猜到里面情况并不如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着痕迹将伞朝他那边倾去,后背肩头洇湿了大片。
江母站在窗边,正对着巷口,蜿蜒的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令她难以看清外间的景象,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雨声便潮水般涌来,嘈嘈杂杂。
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江母看见江絮和顾轻舟并肩走出了巷口,身后的灰墙电线都透着腐朽老旧,背影却挺拔鲜活,后者撑着伞,竭力倾向前者,半边肩膀已经笼上了一片湿痕。
江母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关上窗户,她转身的一刻,背影映在墙壁上,已经显得有些佝偻,将所有哽咽酸楚压入心头。
小镇永远是拥挤的,倾盆大雨也不能阻挡这一方天地的喧嚣嘈杂,人声鼎沸,路边的碟片店放着抒情歌,一直传了很远很远,街对面也能听见。
江絮接过顾轻舟手里的伞,在雨幕中悠悠转了个圈,倾向他,水花轻溅:“我记得以前小时候,在这里跟别人打架,然后我妈拎着棍子撵了我三条街,把我打得几天都没下来床。”
顾轻舟看向他:“你把别人打的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