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离开五金楼,这些声音一点点小了,渐渐变成了另一种。长宁街边的小贩们都出了摊,有卖早点的,有卖生鲜的,有卖果蔬的......各种叫卖声和交谈声交融在一起,像是一大锅沸水,“咕嘟咕嘟”热闹地响。
江诉声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他先去趟银行把收来的租金存上,然后走向了街口对面的肯德基。寒假期间,肯德基店里的顾客也多,座位基本都坐满了。刚一进去,他就听见左侧靠窗的位置传来喊声:
“老江!这儿呢!”
一个披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江诉声招手。他旁边还坐了几个人,都是学生。
江诉声摘下书包,大步过去将外套撂在椅子上坐下:“都来这么早?有人写数学了吗,借我抄抄。”
每逢开学前几天,一中附近的餐馆里都会出现这种学生扎堆补作业的情况,路人早已见怪不怪。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叫杨晏,他转转手里的笔:“史地政我还能编一编,数学?我只能蒙几个填空选择,再写几个解字,江大班长你要抄吗?”
“我抄个屁。”江诉声从书包里拿出一套数学卷子,铺在桌面上,“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怕,微笑着面对它!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坚持,才是胜利。加油!奥利给!”
他盯着题目瞅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最后将笔一扔,“妈的,谁发明的函数这种酷刑?什么奥利给!果然,战胜困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放弃。”
“别看数学了,它就是个冷血怪,不会爱你的。”杨晏喝了口可乐,忽而想起了什么事情,压着声音说,“哎,我叔今上午给我分享了个大瓜,你们听不听?”
杨晏的叔叔便是滨海一中的政教处主任,有几个学生的好奇心被了勾起来,卷子也不抄了,忙催:“什么瓜?”
杨晏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谢知荣,你们知道这个人吗?就那个长鸿实业集团的老总,大土豪。”
一个圆脸男生轻轻问:“他怎么了?”
“嗨,他儿子要来一中念书了,给安排到咱们班了。我叔偷偷告诉我,叫我注意点,别跟人家犯浑。”
另一个男生插话:“长鸿的太子爷怎么就看上我们一中这座小庙了?不应该去什么私立贵族学校吗?”
杨晏轻拍桌子,神态像极了从前说评书的先生:“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是还珠阿哥!谢知荣在外头的私生子,他现在打算跟老婆离婚,扶正情人,一并让还珠阿哥认祖归宗了。”
有个女生想了想,怀疑问:“你这瓜保熟吗?”
“保熟!我叔叔亲口跟我说的!哪还有假?!”杨晏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而且这个还珠阿哥,比正经的谢家太子爷还大三四岁,啧啧啧。长鸿的谢总可在意名声了,这事可以算是他的人生污点。我叔叔特意叮嘱我,千万千万别往外说。”
有人笑着调侃:“杨大喇叭,那你怎么还跟我们说了?”
杨晏理直气壮:“我之所以告诉大家,可不是因为我大喇叭。我就是担心后天开学的时候,有人到阿哥面前犯浑,先提个醒。你们可别到处乱讲,被我叔叔知道我就完蛋了!”
江诉声对八卦不怎么感兴趣,他看着桌上那些没写完的卷子,眉头拧成个“川”字,嘴里连连叹气:“先别想谢总家的豪门八点档了,想想寒假作业吧。这么厚一摞,再搞不完那后天的上课铃就是哥几个的丧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半天,我也没违规词啊,怎么就审核了???
第4章 我要上清华
滨海一中是全市开学最早的学校,距离元宵节还有八天,大门口就已经挂上了“备战高考”的大红色条幅。
为了照顾离家远的住宿生,返校时间通常都是在下午四点。沈听澜提早来了半个小时,到政教处去见沈青仪提到的杨文宇老师。
他在门外等了会儿,远远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男人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却早早谢了顶,头上光光的一块儿,像是被陆地包围着的“地中海”。
“地中海”打量沈听澜几眼,笑着说:“是沈听澜同学吗?我就是杨文宇,杨老师。”
“杨老师好。”沈听澜在来之前做了功课,滨海一中的贴吧上说这位杨主任老奸巨猾,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为了整治学生带手机的现象,曾在男厕所里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并标注“送纸,两元一包”。
有位打电话的幸运儿,就这样被抓了现行。
此时杨文宇笑得和善:“我刚刚和你班主任打好了招呼,课本什么的,都已经给你准备好放在教室里了......”他忽而停顿一下,问,“你带手机了吗?”
沈听澜瞬间想到了杨主任的“丰功伟绩”,放在上衣兜里的手机一下子沉重起来,感觉像是揣了个随时会爆炸的二踢脚。
他违心地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杨文宇语气轻松,“咱们学校是绝对不允许学生带手机的,一经发现不只是没收这么简单,上学期从五楼扔下去好几个。学校也怕出纠纷,要求班主任和每个同学及家长都强调后果。我和你爸妈也提了,他们没意见。
“你要是有急事想联系家长,楼道里有公用电话机,用那个就可以。电话卡你妈妈已经帮你办好了,等下找班主任领。”杨文宇看了眼手表,“走吧,我带你看看咱们学校。”
沈听澜在乡下一向懒散,不太习惯这里的规矩。只点了点头没说话,老老实实跟在杨文宇的身后。
滨海一中要比沈听澜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这时候校园内已经有很多返校回来的学生了。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接连从沈听澜身边走过,嘴里互相说着假期发生的趣事。
沈听澜心想,如果自己还在县城里读书,大概也会和同学勾肩搭背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藏了满肚子的话不知道对哪个说。
他感到烦躁和陌生的同时,又有些羡慕,有些期待。
杨文宇和沈听澜来到了教学楼内,它有六层高,中央是个大天井,整栋建筑呈“回”字型。
一层到三层是一年级,三层到六层是二年级。至于高三和高四,分别在另外的两栋楼里。沈听澜被分到了位于顶层的十一班,等爬完楼梯,杨主任已是气喘吁吁。他缓了缓神,一指靠近楼梯口的教室:“就是这儿了。”
教室的前门开着,旁边站了位女教师,正扭头盯着教室里的学生们。她身材中等,颧骨略高,鼻梁还上架了副金丝边的眼镜,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头染成亚麻黄的长发梳成马尾辫,显得人更加精神干练。
“安老师!”杨文宇向女教师打招呼,“这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个学生,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份子了,你多费点心。”他又拍拍沈听澜肩膀,“这是安明安老师。”
“安老师。”沈听澜唤了她一声。
“嗯,你好。”安明应了声。
杨文宇与安明寒暄两句,便顺道去了其它班级检查纪律。楼道挨着天井,冬日的风轻而易举地越过护栏,吹得人脸颊一阵发麻。
安明和沈听澜站在楼道里,她看着他,神情严肃,“你的成绩单我也看了,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不管你之前是什么学习态度,既然来了一中,来了我这个班,我就希望你能拿出最好的态度来对待学习。”
安明的话让沈听澜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沈听澜极度偏科,并非传统类型的学渣。他对文字的理解能力很强,但凡是有点语言逻辑的东西,用不着怎么学成绩就能超过旁人一大截。
可惜技能树天生就是歪的,数学和英语在他的思维里面被自动归于乱码。不在理解范围之内的东西,怎么学都不会。
文科小霸王,数英小王八。
安明见沈听澜没反应,也不知道这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她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叹了一句:“天冷,先进教室吧,学习的事情我们以后慢慢来。”
“谢谢老师。”沈听澜跟着安明走进教室。
这间教室很大,除了靠墙的那两排,其余位置都是单人单桌。而且后面还留了片空地,完全可以三五人聚在一起跳绳踢毽子。不像沈听澜之前的学校,最后一排还要顶着墙在夹缝中生存。
然而教室里最醒目的,是挂在后墙上会360°无死角转动的摄像头。
在没看到摄像头之前,沈听澜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到摄像头之后,他才清晰地认识到,这里不是什么“大观园”,而是“锦衣卫”。
安明走上讲台,拍拍手示意学生们抬头:“和大家说一下,这学期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
江诉声在底下抄数学卷子抄得正起劲,他听到安明的声音,也好奇那位谢总的私生子长什么模样,抬起头来往讲台看。仅一眼,他就像只呆头大鹅般愣在了座位上,一句“卧槽”险些脱口而出。
这位“新同学”不管是样貌穿着还是发型,都和自家租客一模一样。
尤其是当“新同学”在黑板上写下“沈听澜”这三个字后,江诉声只觉脑壳嗡嗡作响,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变成一股想骂老天爷娘的冲动。
坐在江诉声前面的杨晏抬起胳膊撞了下他的桌子,小声说:“哎,看见没,还珠阿哥!还挺帅的。瞧人家这小寸头,难道就是富贵人家的时尚潮流......”
“你快闭嘴吧,杨大喇叭!”
江诉声尴尬得无地自容,踹了杨晏椅子一脚,心里怀疑他认错了人。
以长鸿集团的财力,就算是谢老总的私生子,那也应该是在金山银山里长大的小少爷。
哪有小少爷扣扣搜搜地租廉价房,还被他这个十八流托尼老师剪了头发的?
不过转瞬之间,江诉声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小少爷是在垃圾山里长大的呢?
他记得杨晏提过,谢总是个看重名声的人,而且沈听澜也不跟谢总姓,大概率是被放养的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妈妈,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可是,他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只见过沈听澜一个人。
江诉声隐隐猜到了什么,脑海中自动循环起一首河北民歌《小白菜》,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不再看沈听澜,低下头又抄起了数学卷子。
“你就坐到江诉声那里吧,他是班长,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帮忙......江诉声,你站起来一下,让沈听澜看看你的位置。”
安明的声音传到江诉声耳朵里,他正写着“解”字的手一抖,将最后一个笔画划得又歪又斜。
他慢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迅速坐下。
生活,果然充满了意外。
沈听澜看到江诉声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不真实。这种三流小说里都不屑出现的老掉牙桥段,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抱着才新领到的书本和校服,坐到了江诉声的身边。考虑着晚上放学要不要去买彩票,也许会中奖。
他环顾四周,发现新同学们不是在做题就是在默背知识点,没有一个交头接耳或搞小动作的。过惯了散漫式上课生活的他在不适应的同时,第一次感受到紧张的学习氛围。
在这里如果不学点什么,那才是格格不入的异类。这种感觉就一棵野草,无意中和小麦苗们长了在一起。
沈听澜不想成为异类,翻开了历史书。历史是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科目,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只觉无聊,拿笔魔改起课本上的亚里士多德的插图。给这位先知加了顶雷锋帽和一副大黑墨镜,并在先知头顶画个对话框,写下一句:“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他又觉得后半句话丧气,将它划掉,改成:“不行也不能退学,饭卡里还有钱。”
沈听澜正自娱自乐,上课铃声忽然响起来。黑板左侧边缘处写着今日课表,十一班开学后的第一节 课,正是数学。
数学老师年轻漂亮,应该是才参加工作不久。她讲话幽默风趣,课堂上时常响起学生们的笑声。
但这些通通不能帮沈听澜理解这门学科,他双眼迷茫地盯着黑板上的那些天书文字。深觉得满脸问号的自己,和讲台上意气风发的数学老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例题讲完,数学老师布置了两道课堂练习,十分钟后就要抽选一位幸运儿板书。
沈听澜张嘴打个哈欠,慢慢吞吞地拿起笔在练习本上写个解字,就没了下文。这时候,他偏头看了眼坐在自己的身边的小房东。
只见小房东低着头,左臂支在桌子上,右手装模作样地抓着一根“孔庙祈福”的碳素笔,睡得昏天黑地。他甚至连练习册都没翻开,扉页上写着行煞风景的狗爬大字:
“我要上清华!!!”
沈听澜没忍住,瞬间笑出了声。
没想到,他的小房东居然是位大梦想家。
第5章 照片
春节过后,白天渐渐变长。六点钟时太阳落山,给天边的云彩留下一抹淡淡的红。下课铃一响,十一班的人都似疯了般跑向前后门,宛如一群逃荒的难民。
不到五分钟,教室里已空空荡荡。
沈听澜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脸懵地走出教室。到处是奔向楼梯的人,期间还夹杂着喊声:“快走,食堂要没饭啦!”
他很想问问那人食堂具体在什么位置,无奈对方跑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沈听澜只好也随大流走,但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嗡嗡地瞎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