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固眼神里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零点。
这个少年淡漠地说着“死尸兵团”这样的字眼,眉目间岿然不动,完全意识不到即使是一种臆想,他的态度也冰冷得让人齿寒。
袁固微微眯起眼睛,然后他仰在椅背上,支起腿,换了个更肆意点的姿势,语调一转:
“宋萧然,你是个少年天才,十三岁就上了全国最好的京都大学,本科读的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专业,大一的时候就入侵过计科院的系统,当时华夏最顶级的信息安全专家设计的防御系统被你在七十个小时内破解,南江大名鼎鼎的傅氏集团采用的安全系统听说也是你设计的……”
萧然云淡风轻地接口:
“哦,不止,事实上,找我测试安全系统的公司光是华夏大概就有十几个,除了傅氏集团,还有全球市值第一的宏时资本,京都的沿羣集团,澳城新天地娱乐集团,A国的LMCD公司……”
袁固拍了拍手,一脸由衷的感佩:
“厉害厉害,那侵入南江市的城市交通系统,干扰‘天网’程序一段时间,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难的事了?”
“是不太难,”萧然蹙着眉,“但是不难,并不代表我就会去做,我知道那是违法的……”
袁固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侵略性十足地盯着萧然:
“四月初,有人侵入南江市人防办和交通网,拉响南江防空警报,南江所有交通信号灯出故障,持续时间超过三分钟……”
袁固故意顿了顿,目光像是有穿透力一般,意图在萧然冰塑般的脸孔上找出一丝皴裂的表情,
“这件事,你怎么看?你觉得这算不算是违法行为?”
记笔录的刑警有些吃惊地看向袁固。
防空警报和红灯那件事太令人印象深刻,当时整个南江一线行政单位几乎都知道点风声,毕竟这事的动静实在太大。
事情发生时袁固正在市局外的烧烤摊上跟几个兄弟一块撸串,刷到热搜的时候就带人飞快回到了局里等着任务下达,谁知就在他们磨刀霍霍的当口,上头大手一挥,让他们该干嘛嘛去。
大家云里雾里的也没人敢深究,但总是会有点口风漏下来,不过那也只限于听说干这事的人来头极大,是京都要保的人物,袁固忽然问这个问题……刑警杵着笔杆为难地看着自家副队。
袁固瞥他一眼,大喇喇道:
“没事儿,你该怎么记怎么记。”
与刑警的诧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然的表情连一丝波澜都没起,他淡漠地,用一种背书式的口吻说:
“我国刑法第285条明确规定,侵入国家事务、国防建设、尖端科学技术领域的计算机信息系统,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如果情节显著轻微并且危害不大的话,不以犯罪论处,”
他歪了下脑袋,沉思片刻补充道,
“本国类似的案例我没怎么听说过,但是在国外,这种行为一般会被处以罚款和社区服务。”
袁固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却又出其不意道:
“昨天凌晨一点到三点,宋枢衡所在的红枫路和陈畅所在的景亭桥一带,所有的道路摄像头画面都被黑客进行了篡改,宋萧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能再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袁固倏忽变了张脸,和风细雨地说,“这么大手笔地入侵城市监控系统,你说那黑客是出于什么目的?有这样的本事干点啥不行?”
宋萧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愕然,这种充满了意外的表情却让袁固心中一哂。
这少年所有的淡定都建立在他对已知信息的掌握之上,而他不知道红枫路和景亭桥的监控系统被入侵,所以他的神色立刻就绷不住了,他不是老油条,相反,他是太纯粹。
他好像一面镜子,你对他展现出什么样的态度,他就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当袁固眼神凛冽地试探他时,他就把自己武装得冷漠高傲,当袁固含沙射影地意有所指时,他也会格外尖锐挑衅,而当袁固收敛起锋芒展现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时,这年轻人的刺也一下子都缩了回去。
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忽然遇到了不明指令,宋萧然缓缓地转着眼珠,似乎在慢慢消化着袁固的话。
袁固饶有趣味地挑起眉:
“陈畅的死亡时间正是在凌晨一点半到三点之间,偏偏这一段路上的监控出了问题,你说巧不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中情局的王牌间谍暴露身份,同伙要送他逃出生天才能弄出这么大阵仗来,你说是不是?”
“如果我没意会错的话,”半晌后,萧然的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他语速极慢地说,“你们怀疑我哥哥在一点到三点之间杀害了陈畅,而我帮他屏蔽了所有他可能经过路段的摄像头……我不是来协助问话的,我是嫌疑帮凶,是这个意思吗?”
袁固没有说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宋萧然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好像他是联想到了什么。
萧然垂着眼睫默不作声了许久,才涩着嗓子说:
“你能让我看一看,被覆盖过的监控显示出来的是什么画面吗?”
袁固虽然不明所以,依然冲旁边的刑警点了下头,那人打开pad,把一个动态图像点开给萧然看。
四四方方的屏幕上无数颗红色的心像是在漆黑的夜幕上炸开的朵朵烟花,铺天盖地地覆盖住了萧然的瞳孔。
……
“袁副,你真觉得这案子是宋家两兄弟做的?”
宋萧然在看完图片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袁固和负责审问的另一个警察丁浩柏出来抽口烟,丁浩柏道,“虽然从明面上看,动机,凶器,善后方式……都指向这对兄弟,但我怎么觉得太刻意了,一切像是被人安排好,量身定做似的,再说,”
丁浩柏左右看了看,压低了音量,
“他们要真是想杀人,哪里用得着自己亲自动手……”
袁固一脚踹过去:“你狗日的这是个警察能说的话!”
丁浩柏悻悻地摸了下鼻子:
“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我不信你心里没这么想。”
丁浩柏能想到的事袁固又怎么会想不到,他抖了抖烟灰:
“案子是不是他们做的现在还两说,但这案子一定跟他们有关系,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他嫁祸给宋枢衡的目的绝对不单纯。”
丁浩柏点了点头:“要么凶手是这两兄弟的仇家?”
他“嘶”了一声,牙疼地说,
“这可太难排查了,宋枢衡和宋萧然都是宋仕明的儿子,宋枢衡是关启扬的外甥,宋萧然还跟穆南城是两口子,我的妈!这拉藤拔蔓的得查多少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至于能把咱们监控给黑掉的人,这就更难查了,只怕查出来也不在国内……”
对面的房门“咔哒”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丁浩柏刹住话头,和袁固一起看过去,就见市局的郝副局正亲自把穆南城送出来:
“穆总你不用太担心,这是命案,我们非破不可,至于尊夫人他只是来协助我们问话,问完了就可以回去了……袁固!你那边问得怎么样了?”
袁固嘴里叼着第二根烟正要点火,闻听副局大人的声音便把烟头拿下来咧了下嘴:
“我那还有点问题没弄清楚,郝局,您今天不是要去厅里开会?顺便帮我催下,省厅技术科的同志什么时候能把道路监控复原,我们这等着要线索呢!”
袁固的话不软不硬,但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被篡改的道路监控影像修复之前,不光是宋枢衡,连宋萧然都别想走。
袁副在刑侦线上干了十年立功无数到现在还是个支队副队不是没有理由的,全市局最不会看上司脸色的就是他。
郝副局面色讪讪,穆南城倒是不以为意,他看了一下表,神色很是温和地对袁固说:
“袁队长,我家萧然肠胃不太好,能不能让他先吃点东西,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
“当然可以!”郝局赶紧吩咐丁浩柏,“小丁,你到楼下那个早点摊……不,到对面那个麦当劳买一份早……”
“不敢劳贵局破费,”穆南城瞥了眼始终在侧的韩臻,“你去给萧然买点吃的过来。”
郝副局的殷勤一个没献出去,借着要去厅里开会忙不迭地离开了,高明峰直到这个时候才赶了过来,袁固看了他的名片,随手把丁浩柏丢出去给高明峰讲明情况。
穆南城不焦不燥地在袁固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目光滑过袁固时微点下颌,眉目间有种不露声色却又无法忽视的傲慢的冷淡。
袁固倚着门框,吸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
被带到市局里有钱有势的人袁固见过不少,虚伪的嚣张的跋扈的道貌岸然的狗眼看人低的品种齐全,今天这一对是格外有意思,一个外表像小兔子一样软萌却满口钢牙直来直去,一个真正的豺狼却不动声色耐心十足,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用某种东西向自己示着威摆着谱。
里面那个靠本事,外面这个靠财势。
倒是天生一对。
如果他们遇到的不是袁固,任何一个接下这案子的人只怕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袁固咬着烟蒂无声地笑,也不晓得最后究竟是谁的运气不好。
长廊上除了穆南城,还有个人也坐在那里等候,他是宋仕明的秘书谢斯年,宋仕明两个儿子都卷进杀人案里,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但还是派了得力下属来,随时向他汇报进展,远山的律师如今也正在另一间审讯室里陪同宋枢衡。
韩臻不多时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袋,精英人员的行动力体现在各方各面,市局下面一连串卖早点的摊儿估计都被他扫过一轮,缤纷浓郁的香味霎时充斥了整个长廊,引得来往的警察纷纷侧目。
袁副队暗骂一声“操”,这腐败的资本主义真是无时不刻充满了践踏人心的优越感,他扔掉烟头,没让韩臻进问讯室,自己接过了满手的袋子。
袁固打开房门进去的那一刻,穆南城侧身望过来,萧然正对着门坐在一张方桌后面,听到门开的声音下意识抬头,恰好撞上了穆南城的视线。
与此同时袁固微微一怔,从进来后就一直冷静淡漠甚至偶尔尖锐的少年忽然在此刻笑了起来,如冰似雪的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形,袁固反射性地一回头,穆南城扮出的鬼脸还没有收回去,被袁固捉个正着。
袁固:“……”
相比于袁副队表面瞠目结舌内心火树银花,穆南城只是收敛表情,淡定一笑,浑然不觉一个霸道总裁对着小丈夫扮鬼脸,给人的观感有多么惊悚。
这个世界真的太魔幻了,总统能推特治国,总裁把自己活成个开心果。
靠谱的只有我们996的劳苦大众。
袁副队带上问讯室的门,把满手的袋子放在桌上:
“吃吧,你的满汉全席,吃饱了咱们接着聊。”
穆南城再度安之若素地坐在长椅上,长腿交叠,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敲打着。
长廊上不时有人行色匆匆地经过,都忍不住朝他望两眼,有知道他身份的惊讶他能坐在这样纷乱嘈杂的地方耐心等待,有不认识他的震惊于这人过分出色的气质相貌。
谢斯年坐在他对面,莫名就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慑,他清了清嗓子笑道:
“穆总今天不忙吗?”
穆南城淡笑吐出两个字:
“无妨。”
“您对我们家二少爷有心了。”
谢斯年心里不是不震动的,论身价穆南城可不比宋仕明低,宋仕明俩儿子落市局都没出面,穆南城反而能为宋萧然亲自出面打点一切。
对穆南城这样的人来说,钱权所能做到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唯有亲力亲为的心意才最是难得。
穆南城笑意比方才深了一点:
“应该的。”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高明峰终于了解了全部情况:
“今天早上凌晨三点,有一个下夜班回家的程序员在中山区景亭桥周口巷发现了陈畅的尸体,手术刀割喉,一刀毙命,凶器留在了案发现场,上面有宋枢衡的指纹,命案发生的时间里宋枢衡没有不在场证人,再加上他曾经殴打陈畅,有行凶的动机,人证物证都对他非常不利……”
谢斯年虽然来得最早,但是他得到的信息却是最少,听到这里他奇怪地问:
“案发地点没有摄像头吗?景亭桥就在这市局附近,道路监控很多,难道就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凶手?”
高明峰喝了口水,摇了摇头:
“景亭桥……不,是从宋枢衡居住的红枫小区开始,到景亭桥,这两点之间覆盖的所有区域的道路监控全部被篡改,所以监控系统完全失去了作用。”
“篡改是什么意思?”谢斯年不解地问。
“是一个叫做‘虫洞’的程序病毒,它会侵入相应的电脑系统,用提前设置好的影响覆盖程序中原本记录的画面……”
谢斯年倒抽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天网’系统……”
谢斯年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降低了音量,声音里依然充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就算有人真的这么做了,跟大少爷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大少爷请了顶级的骇客高手黑了城市监控,就为了杀掉一个发型师?这太离谱了!”
说句不好听的,能够轻易入侵城市的监控系统,那得是多厉害的高手,有这么牛逼的技术黑点什么不好,要是花钱请这样的人,够在黑市上买几百个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