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先生捡回去的时候是在湎北丛林里,当时我正在偷袭他,却反被他先开了一枪,”
冯至翻开自己的右手腕给萧然看他腕上的一个圆形斑白小点,“看,就打在这。”
萧然睁大了眼睛,他把嘴里含的鱼肉囫囵吞下去,不可置信地说:
“他拿枪打你,你还给他卖命干什么?”
“我们那时候在打仗,我要杀他,他打我那是天经地义,他看我年纪小手下留情,事实上要不是先生,我早就死在那片雨林里,当时我双腿都废了,爬都爬不出去,是他给我治了伤,还烤了鱼给我吃,我这条命当然就是他的。”
冯至说得轻描淡写,萧然听得瞠目结舌:
“打、打仗?”
萧然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他对现实战争的认知基本都来源于媒体的报道,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如此接近。
“唔,那是十年前了,你应该知道湎北的历史吧?湎北打了很多年仗,上湎下湎的武装组织加起来比工厂都他妈多,我们那的小孩儿长到十来岁,不是种罂粟就是参军,或者一边参军一边种罂粟……先生那时候是代表一个公司来收地的,他们要把我们的罂粟种植地收去建工厂,采石油……”
萧然愣了愣,有关于穆南城的种种传说里,在湎北进行某些非法运营是他的发家史饱受诟病的因素之一:
“我听说他自己有卖……卖那个……”
“怎么可能?”冯至失笑,
“先生比谁都憎恶毒品,在到我们那之前,他已经烧了三个大种植园,当地的人恨不得剥了他的皮,都把他当大魔头,所以他刚到我们基地时,引起了很大的反抗……”
萧然不解:“为什么要反抗?开采石油是好事情啊。”
冯至摇了摇头:
“人的眼界是有局限的,我们现在都知道采石油比打仗种鸦片都能带来好日子,但是那个时候湎北人不懂的,我们只知道当兵有粮种鸦片有钱,谁要是想破坏我们当前的生活,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那是个气候宜人的午后,萧然和冯至在乌托城堡的鱼塘畔一个边烤鱼边讲故事,一个边吃鱼边听故事。
萧然从冯至那里了解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穆南城。
……
冯至的家乡位于华湎交界处的一个寨子,这个叫做秀果寨的地方分布着十几个村落,是湎北很多军阀争相抢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湎北最大的罂粟种植园。
这里年年打仗,司令像流水一样地换,不过不管是哪个司令来,当地的村民生活都是不变的,他们只管种植罂粟。
后来吴邦司令带人打到那里,他是占据秀果寨时间最长的武装,冯至当时十三岁,也加入了他的军队。
“萧然少爷,你见过罂粟花吗?”
萧然点点头,罂粟在华夏虽然不能随意种植,但是很多城市的植物园里有这种花可供观赏。
大名鼎鼎的恶之花,叶如翠玉,花朵绚烂缤纷,盛开之时犹如漫天彩霞铺盖,这种花从形状颜色到汁液骨髓,都是诱人沉沦的毒。
“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基地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韩特助,一个叫做埃托尔——这个人现在已经是M国的国防部副部长,那会他可是我们先生的下属。当时我们的司令吴邦其实是想把那块地卖掉的,但是有很多人不同意,秀果寨下辖十几个村庄,几千号人全都指着这块地活,士兵里也有很多人的家属住在村子里,更重要的,很多人一边种一边抽,早就离不开鸦片,在我们那里这玩意比华夏的大白菜都便宜……”
冯至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穆南城的场景。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气候潮湿而闷热。
十三岁的冯至和另一位同伴坐在树梢上,身上是被汗水和泥尘浸渍得看不出原色的过大的迷彩服,热带地区的树木长得都极为高大,虬密匝实的树枝是最天然的遮蔽屏障,绿色的大叶片映衬着漫天霞光美得像是画家笔下渲染过的油画,无论这世间有多少战火纷飞,大自然馈赠的美丽永远不打折扣。
冯至的手里举着望远镜,随着镜头的推移他将远远近近的景致尽收眼底,田垄间的村民正赶在日落前收割今天的最后一波罂粟,五六岁的小孩就能给大人做帮手,他们嘴里叼着罂粟叶,黑痩枯干的幼小手臂收拢起花叶来动作俐落毫不含糊,偶尔在空隙间他们还会追逐打闹,你踢我一脚,我把你扑倒,冯至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他现在长大了,冯至腾出一只手伸到背后摸了摸肩上冰凉而坚硬的□□,那冷沉厚重的质感让他心中油然升起自豪——他今天要干一件大事。
同伴玛拉年比冯至还大三岁,在这次行动中充当他的观察员,此刻却蜷在树上哆哆嗦嗦。
“冯冯冯……”玛拉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冯至有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害怕?你要是害怕你就下去,我一个人来!”
玛拉年确实很怕,他盘在树上的腿抖啊抖,上下牙关撞得咯咯响:
“我……我们真的要……要……”
“拉姆打听到了,他们的头儿会亲自来签约,只要干掉那个人,这个合约就一定签不成!”
“可是那样的话我……我们……”
“是的,”少年冯至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我们可能会死,可那又怎样?为了秀果寨所有的村民,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玛拉年,难道你不想当英雄吗?”
玛拉年抖若筛糠,整个大树都因为他的颤抖微微摇晃起来,他的脸皱成一团,豆大的水珠从他的额头眼眶里涌出往下滑落,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泪:
“我我我……”
玛拉年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我怕……我不想……死……”
冯至不耐烦地挥手:“那你就走吧!你这样只会是我的拖累!”
玛拉年犹豫半晌,终于慢吞吞地顺着树干往下滑,他滑到一半的时候又迟疑地喊:“冯至……”
“嘘!”冯至举起望远镜,前方红色的土路上尘烟滚滚,冯至轻声说,“他们好像来了。”
玛拉年登时“哧溜”到树底,连滚带爬地跑了。
“呸!胆小鬼!”冯至撇着嘴啐道。
下湎最近已经有三个大种植园的土地被海登保全收买去,成片成片已经结了果的罂粟被大火烧毁,冯至不止一次在放哨的时候看到连绵的火光把远方的天空映得通红。
海登下一个收购目标就是秀果寨,为此基地内部的意见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吴司令麾下的正规军,这些人跟着吴司令征战,秀果寨不是他们占领的第一个寨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些人赞成以高价卖出基地,有了大笔的钱,就能买到更多的武器招揽更多的人,不愁打不下新的地盘。
另一派是从吴司令占领秀果寨后,从附近征集过来的新兵,这些人家中几代都依靠着罂粟种植过活,军阀来了去去了走没关系,每个军阀都有贩卖鸦片的需求,有罂粟园在就有原住民一口饭吃,他们不能失去这块土地。
然而吴司令心意已决,原住民们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他们的土地。
他们聚集在一起商量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决定使用刺杀计划,杀掉海登负责收购土地的人,这是一项危险而光荣的任务。
冯至和玛拉年被选中执行这个任务。
冯至虽然年纪小,但他是天生的神枪手,秀果寨新加入军队里的人只有他枪法最好,他天生又有股不管不顾不怕死的愣劲,甚至深觉被选中是自己的荣幸。
而玛拉年被选中完全是因为他是孤儿无牵无挂没有负累,所以玛拉年是哭着爬上树去的。
……
萧然深感槽多无口,然而那本来就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不存在法制,只有自然法则,人性在至暗的角落里最大程度被放大,一切规则都是原始而野蛮的。
这一天就是海登的人来和吴司令谈判的日子,冯至看清了正在奔驰过来的汽车的品牌和车牌,根据情报,那的确是海登的车子,冯至吹响了挂在胸前的哨子。
田间刚刚收工的村民正扛着锄头往家走,听到哨声齐齐停住了步伐。
随着连绵不绝的哨响划破长空,越传越远,无数的人从村庄中涌出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能够充当武器的工具,镰刀、木棍、柴刀、钢管、铁铲……还有枪,他们和田间扛着锄头的人汇聚到一处,乌泱泱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向基地大门口,冲天的喊打喊杀声震得树上的雅雀扑棱棱地乱飞。
基地门口的守卫虽然是吴司令的人,但他们不敢对原住民开枪,更别提人群中还混迹了许多来自秀果寨的新兵。
冯至从背上卸下枪,趴在树梢上,伺机而动。
他的目标叫做Poor Hunter,收集情报的人告诉他那人很容易辨认,是个相当年轻又高又瘦的华夏男人。
越野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颠簸簸,最后终于在路障前停了下来,成百上千的人一窝蜂冲上去,夕阳下每一张面孔都红得滴血,充满了狰狞和凶恶,他们包围住汽车不由分说举起手中的武器就砸。
“哗啦——”窗户最先应声而碎。
车里只有三个人。
“滚回去!”愤怒的居民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怒吼,“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这里是我们的土地,你们休想占领!”
“滚回去!你们这些强盗,恶魔!”
冯至在瞄准镜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他先是看到坐在驾驶位上的少年,那男孩非常年轻,但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他还在嚼着口香糖,看着外面沸反盈天的情景居然还一脸饶有趣味的样子,十字瞄准镜在少年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上徘徊了数秒移了开去。
坐在副驾驶上的是个非常高大结实的男人,他被骂得十分焦躁,不停用熊掌般的大手捋着毛茸茸的脑袋,铜铃似地眼睛回瞪着村民,这个一定不是Poor Hunter。
大汉在烦躁中不断回头往后座上看,仿佛在等待什么指示。
所以——
冯至把枪口瞄准了坐在后座上的年轻男人,他应该就是Poor Hunter!
代表着万恶的资本家,已经烧掉了三个罂粟园的Poor Hunter!
冯至眯眼,拉栓,上膛。
那男人手里拿着个电话,等到冯至发现自己居然能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时他诧异极了,反应了好几秒他才发现那声音是从自己身上携带的对讲机里传出来的。
对讲机连接的是指挥官的频道,穆南城的电话是打给吴司令的,他故意开着免提,让吴司令听听这沸反盈天的动静。
男人嘴角微勾,眉眼间流动的全是戏谑,毫无面对这么多喊打喊杀的人该有的慌张惶恐:
“吴司令,你这欢迎的阵仗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啊。”
吴司令显然是急坏了:
“抱歉抱歉Hunter先生,这是我的失误,你们今天先回去吧,等我处理好,我们改日再谈,改日我会亲自登门……”
“砰!”
冯至听到吴司令让他们赶紧走,心一急便扣动了扳机。
冯至的枪法很好,目标距离他的槍口不足二十米,这个距离之下子弾洞穿目标头骨,不可能有别的可能,然而冯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到那个男人偏了下头,子弾射进车窗,擦着他的耳际,从另一侧窗口呼啸而出!
冰冷如刀锋般的视线穿过喧嚣的人群,笔直地射进冯至的眼瞳里,冯至心神巨震,怎么可能?这么远的距离,这样严密的掩护,这个人怎么可能捕捉到他?
枪声惊动了电话那头的吴司令,他在对讲机里怒声大吼:
“不许开枪!哪个带枪的敢开枪老子毙了他全家!所有兵士听令,不许对海登的人发起攻击!”
“Hunter先生,”吴司令生怕大金主就此翻脸,又是慌又是气,“我保证,这件事一定很快平息,我现在就来解决……”
吴司令捂住手机的听筒却没有关掉对讲机频道,冯至把他跟副官说的话都听了个正着——
“去!所有人立刻紧急集合!把基地外的人全都给我驱散开!”
“司令,不行啊,在大门外闹事的都是村民,如果做得过了,只怕刚招来的这群兵会造反……”
“他们敢!”
吴司令跳着脚咆哮大骂,他低下嗓音跟电话那头的男人说,
“Hunter先生,您看这样,您先回去,改天我亲自登门向您赔罪……”
男人低低一笑,他的语调并不高,然而透着满满的自负狂妄:
“我不习惯空手回去,既然来了,还是一次把合约签了吧。”
冯至镇定心神,他当然不认为车里的男人能躲开子弾,只当是自己射偏了,他退弾,上膛,再度瞄准——
然而后座上已经没有了他的目标!
冯至茫然四顾,底下却传来一片惊呼声,原来不知何时那辆越野车的车顶被掀开,后座上的男人如同离弦之箭从车中一跃而出!
冯至低头看下去的时候那男人正踩踏在数百村民的头上、肩膀上,海潮般涌动的人群里他在半空如履平地,无数双拿着武器的手试图向他攻击,却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着,反而都成为他借力的工具!
等到冯至发现Poor Hunter的目标是他藏身的大树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银色的流光疾电般穿梭而来,那是坚韧无比的合金钢丝深深扎进了树干里,半空中男人的身影像是钟摆一样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