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的记忆不仅仅停留在大脑,躯体也会在长时间的反复经历中产生记忆的功能,就好比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就觉得这个地方无比的亲切与熟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这里的空气中舒展开来。
他在三岔路口拐过一个弯,路过一个狭窄的小院门,院墙不高,里面搭着个破败的雨棚,门口则堆砌着一些杂物,看样子是谁家的储物仓库,毫不起眼。严潇却猛地顿住,他望着这幢甚至谈不上是“住宅”的小院,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他来过这里。
很久之前,他觉醒的时日不长,跟严缙云之间还做不到和谐而规律的交错切换,那时只要严缙云的情绪不稳定,他就会很突然的觉醒,在某个深沉的夜晚,他就莫名的伫立在了这个宅子的院门里。尘埃弥散,空气凝冷,大门对外敞开着,时不时有乡民从门口路过,都会下意识的朝门里投进目光,像观赏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打量着他。
严缙云没有给他任何的前情交代,他茫然极了,只觉得那些陌生探入的目光充斥着嫌恶与怀疑,还有恐惧......铸成冰冷剐人的刀子。
好在他与这些乡民并不熟悉,倒也不怵这样敌视孤立的眼神,只默然转身进了屋。
换言之......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曾经是严缙云的“家”。
不过显然,这小院儿已经被变卖了,不再属于严缙云,严潇轻轻地叹了口气,滚动轮椅继续向前,走到巷子尽头转出。
一闪简陋的大铁门映入眼帘,左手边的灰白色墙柱上用黯淡的朱红色刷着一列醒目提神的大字——“云台山中学”。
这个他也有印象,曾在严缙云的一些旧物照片里出现过,只可惜那些东西都在火舌里逐渐蜷缩变黑,燃成灰烬......就像是壁虎断尾,破釜沉舟。
严潇忽然生出几分恐慌。
严缙云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苏醒过了......
如果严缙云真的自此不再苏醒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就是严缙云了,他要继承这一切,背负这一切......代替严缙云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严潇滚动轮椅的手逐渐战栗起来,纵然他再不情愿,有些事若是降临了,他也不得不接受。
他用力咬了咬牙,走近铁门。这所中学只是个乡县级别的小学校,安保管理不算好,甚至只能算得上是个摆设,门卫岗亭里空空的没有人,大铁门也没有上锁。
严潇艰难的拉开门进入,他看到一个升旗台,一个独栋的两层教学楼,后方掩着一个圆形的小操场,
轮椅的轱辘碾压上塑胶跑道,此时天已经大亮了,严潇看见操场边缘贴近教学楼的位置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肢体摊成古怪而扭曲的姿势,四周的红色塑胶地面颜色也比远处的更深一些,像一幅阴暗妖冶的画。
严潇呆了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教学楼二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那少年半个身体探出走廊,眼巴巴的朝下看,表情僵硬且震惊。
严潇不可避免的跟那少年打了个照面。
那少年呆住,随后惊恐万状的一撑水泥围栏就要跑。
思绪在严潇的脑子里光速打了个转,阻止声脱口而出:“你别跑!”他下意识的要起身,奈何腿脚不便,上半身往前冲了一下,差点跌下轮椅,只能用力的握着扶手大喊:“你再跑我报警了!”
那少年的步伐随之一滞,显然有被吓到,垂落的手心渐渐握紧,一个老旧的智能手机被他手心里的汗沾湿,屏幕上晕开透明的水渍。
手机屏幕忽明忽暗,一条应用推送挂在屏幕的正中央,黑红的框和方正刻板的字好似蛊惑人心的魔咒。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少年还没注意到手机上的变化,嗓音沙哑,喃喃自语:“是他先对我动手动脚的......是他先犯错的!”
严潇虽没有严缙云经验丰富,但依旧继承了这副躯体敏锐的六感,他听到了少年的话,心里一沉,继而大声道:“你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帮你想办法!”
那少年的脊背僵直,一动未动。
严潇艰难的滚动轮椅,壮着胆子挪到那尸体边缘。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脑袋已然摔瓢了,凝固的眼睛半睁不睁,没有生气,脏兮兮的衬衫上又是油渍又是血,裤子拉链没拉,那画面说不出是惨烈还是龌龊。
严潇的胸口又开始翻腾作呕,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仰起头道:“他是你的老师对不对?”
“他不是我的老师!”那少年骤然间暴怒,冲到走廊前对着他吼道:“他不配当我的老师!”
“我知道!他禽兽不如!”严潇用力点头:“应该受到法律制裁的是他!不是你!你是正当防卫,你没有必要逃啊!”
“可是谁知道我是正当防卫啊......”少年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猩红的眼角,恐惧和绝望压的他直不起腰来:“我杀了人了......他们肯定会把我当成杀人犯抓起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警察都是讲道理的,你把事情说清楚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严潇声嘶力竭的劝阻道:“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少年陷入了犹豫,他用力的抽着鼻子,感觉到手心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明明没有打开任何的播放软件,手机的扬声器里却跳出了一个古怪的声音。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脱罪APP》为您缔造光明人生。”
少年呆滞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将手机翻了过来。
严潇疑惑又担忧的盯着那少年,那少年看手机的模样极为专注,似有要渐渐沉溺进去的征兆,拇指悬在触摸屏上摇摇欲落。
这几天,他也零零散散的听到了许多有关那个APP的传言,纵然他没有参与调查的全过程,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严潇只觉得一股血飚上头顶,眼神一点一点的绷紧。
“你不要点那个APP!”他吼道:“你点了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会变成真正的罪犯的!千万不要点!!”
他的吼声响彻整个操场的上空,在狭隘的校园里跌宕回响,孤绝凄清。
与此同时,钟小闻。盛星辰与贺泷集体奔至铁门外,他们无一遗漏的听到了严潇的这声呼喊。
盛星辰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算什么......”他说:“我们可就指着这APP逃难了,这趟不会真的白来了吧?”
“你说什么呢!”钟小闻想跳起来敲他的脑袋:“难道你还真希望人人都用这APP脱罪吗!当然是能不用就不用啊!”
“可是——”盛星辰满头大汗:“贺队你说怎么办!”
贺泷的呼吸粗粝深急,连夜的奔波和失血令他的面色难看至极,他咬了一下唇瓣,牙齿在下唇上留下一排印记,刺痛令他醒神,他猛地拉开铁门冲进去。
严潇还在跟那少年对峙。
他没有严缙云那么巧言令色,更不懂什么谈判技巧,生怕说多错多,刺激的那少年做傻事,此时急的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奔袭而至,站到他身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将掌心里的热度和力量传递过去。
严潇怔了怔,扭过脸,看到了晨曦映照下的贺泷的脸庞,俊美不可方物,像是永远炙热可靠的恒星。
“孩子!你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要对法律抱有希望!”贺泷的声音浑厚清朗,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切:“就算你曾经遭受过不平,但那不是法律的错,是人的错!是人没有让法律足够完善!那也需要人去改变!你不能将错就错,更加不能放弃!”
那少年浑身一颤,手松开,那部老旧的手机坠落在地,“啪”一声屏幕摔碎了,光泽熄灭。
严潇听到了那微末的裂响,心知他们的劝阻成功了,微微松了口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他抬头看了贺泷一眼,贺泷却没有看他,只是悠远的凝视着二楼的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潇禁不住扯了一下唇角,心绪万千。
适才贺泷的那番话已经彻底表明了立场。
严缙云你听到了吗?有人是站在你这边的,有人愿意跟你一起扛,你可以不用那么心灰意冷......
钟小闻和盛星辰姗姗来迟,两人踉跄的停下脚步大喘气,盛星辰痛苦的揪着头发:“完了完了,我又得开启新一轮的预测了是不是?真是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开长途车的是我哎,我都没有抱怨。”钟小闻撇嘴道:“有人能回头是岸,还是很激动人心的嘛!”
“激动你个捶捶......”盛星辰骂骂咧咧,他掏出身上的仪器来检测能量波动,却忽然发现,图表上方的动态折线图里出现了一条陡峭的上升坡。
“这是——”他陡然像是被雷击中,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一瞬间,学校简陋的大喇叭里传来了机械化的通知声,携带着杂音。
“灯灯等凳创世通道已开启,祝各位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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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诺亚方舟(1)
这是一个古朴的黄沙飞扬的小城镇, 店铺、酒吧、居宅皆是泥砖土瓦,街道上的人们或步行,或骑着马, 或赶着马车与牛车, 没有任何现代化科技的影子, 甚至没有发达的机动车。
身宽体胖的老板娘倚在店铺的台面上, 一边夹着一根青烟袅袅的香烟, 一边儿好奇的打量着台面外头站着的两个稀罕人。
那两个稀罕人也十分尴尬的与她对视。
这里的人们有的穿着样式复古的绒面西装, 有的穿着落拓不羁的兜领衫配皮革背心,脚踩马丁靴, 头带宽缘帽, 相较之下,盛星辰跟钟小闻的现代化装束简直就是人群中天大的异类。
盛星辰的眼睛落在老板娘那几乎低到肚脐的蕾丝领子上, 两团沉甸甸的麦色的性感几乎要把他的眼珠子给撑炸了。
钟小闻愣怔了两秒,涨红了脸色,用胳膊肘使劲儿拱盛星辰,“这也是你所钟爱的牛仔文化?”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恶狠狠地。
盛星辰:“......”
没错, 这就是他们初来乍到的异世界。
在有过耶摩村的倒霉经历之后, 钟小闻落地的第一反应就是融入该世界的当地文化。
她几次三番的缩在角落里, 无比警惕的窥探外面的人事物,反复确认这群走来走去的人没长三角形的牙齿,而这些被当成坐骑的牛和马也都是正儿八经的食草动物。
盛星辰倒是很放松,东张西望的, 还时不时流露出一些好奇,咋咋呼呼的说着“你看那黑马好帅!”,“这不就是书里写的西部牛仔文化吗?”
钟小闻觉得盛星辰就是恐怖片里面“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类人, 通常死的最早,盛星辰则觉得钟小闻神神叨叨缺乏冒险精神,不像个警察。
这里的货币是一些印着牛头图腾的银币和纸币,他们手头自然是没有流通货币的,不过运气很好,伽马的那辆轮椅也被吸引来了,贺泷干脆跟盛星辰一块儿把轮椅拆卖了,换了点当地的货币,订了几件旅舍的房间,剩下的钱就给了钟小闻和盛星辰,让他们去购置点衣裳。
没了轮椅,腿脚不灵便的严潇只好把自己交给贺泷处置了,贺泷跟他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用手撑扶着他行走,这里的风充斥着粗粝的尘沙,吹得人老容易迷了眼睛,好不容易进入了旅舍,贺泷皱着眉头将两扇窗户拉进关严实,阻隔住外面糟糕的空气,这才转过身来。
严潇靠在仅有的一张床的床头,眸光转向那个全程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悲伤少年。
贺泷也望着常海,两道目光让那少年慌张了起来。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他连声辩解道:“那个图标我都没有敢碰到,手机就摔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里是哪里我都不认得——”
“没事没事,我们不是在怪你,我们也都不认得这是哪里。”严潇耸了耸肩,好言好语的安慰道:“我们是相信你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常海。”少年用牙齿磨着下嘴唇,好半天才轻声答道。
“常海。”贺泷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警官证,正色道:“我叫贺泷,是洲际调查局的高级督察,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我暂时不能给出完善的解释,但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听从我的安排。”
常海茫然的扑闪了一下眼睛,微弱的点头:“好,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现在有些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贺泷说:“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可能类似于你们学校播报的广播通知?”
“有,有的。”常海点点头。
“他说了什么?”
“创世通道......一路顺风什么的,我不太明白。”常海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这两句他们也都有听到,贺泷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严潇,严潇却没有给予他眼神回应,只是充满了怜悯的望着常海,贺泷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后追问道:“别的呢?”
“别的......”常海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我好像听到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贺泷眸色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