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舟看到他突然伸手在电脑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是找到了症结,两根好看的眉毛舒展开来。
在他的印象之中,陈原就应该神采奕奕、胸有成竹。他喜欢看陈原笑,可是转念一想,陈原竟然还在他面前哭过两次,虽然第一次是因为裁员,第二次却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这要是放在两人第一次滚上床的那一晚,唐舟根本不可能想象到有一天陈原会因为自己而流泪,更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几次动摇过形婚的意志。也许这满天飞舞的红线都该被一刀斩断,谁知道线的另一端连向的到底丰硕的果实还是致命的陷阱。
陈原的注意力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转了几圈,终于随着余光落向了面前的男人。
唐舟穿着他那一件中间画着潦草小人、下面写着“Born?to?Be?Wild”的棉质睡衣。原本是加大号的短袖,穿在他身上却是刚刚好。陈原没有专门的睡裤,只好给他拿了件灰色的运动裤。这条运动裤是他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买的,那时他以为自己还会长个,便买了个适合身高一米八五及以上的款型,顺带督促自己工作再忙也不能放弃锻炼,后来果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运动裤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家居服。
他的身材和大学时并未有太大不同,现在再穿那件裤子,两只裤脚刚好遮过脚踝,又舒服又宽松,可穿到唐舟身上却完全不一样——因为两只裤脚里各有一圈收紧的弹力绳,唐舟穿上去就像九分裤,裤脚根本遮不住脚踝。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陈原腹诽两句,看见他头发上的水珠都打湿了领口,于是将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我去拿吹风机。”
他从唐舟身边走过,来到卫生间对面的卧室,然后从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吹风机,回到客厅里递给他。
“不用了,现在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我家开了空调,又不是外面四十度的天气。”陈原将握着吹风机的右手向前抬了抬,“头发不吹干容易头疼。”
唐舟扬起下巴,视线在吹风机上停留半秒后便落在陈原的鼻尖上。
“你帮我吹。”
“啊?”陈原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舟伸出左手,握住他的右手手腕,“你不能帮你男朋友吹吹头发吗?”
他说得理直气也壮,好似自己提的是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陈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被捉住的右手腕,发现唐舟左手的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戴。
他心下一跳,唐舟果真看见了,可随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却顺着心底悄悄蔓延,轻易吞没掉之前的失落。唐舟没有邀请自己参加婚宴,大概有他自己的原因。陈原嘴一撇,故意将一句“行呗”说得万般无奈,他爬到沙发靠背上,伸长胳膊将插头接到沙发后的插座里。
唐舟问:“我要不坐地上吧?方便你吹。”
陈原晃了晃手里的吹风机,“都听您的!”
唐舟忍俊不禁,自动从沙发坐垫滑到地板上。介于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间很小,陈原又懒得挪动茶几,他盘起双腿,拍了拍唐舟的肩膀,示意他向后靠在沙发脚上,然后摸过一侧的手机,解锁后递了过去。
“我准备叫外卖,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唐舟接过手机,想起了之前的那通电话,他刚想告诉陈原自己原本打算今晚带他去吃大餐,大功率的吹风机却没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风扇高速转动时的风声瞬间盖过了他的第一个音节,以及洗衣机的滚筒里,两人衣服被搅在一起时的唰唰声。
未说出口的语句只好被他全然吞回肚中,他用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几下,发现陈原点了不少烤串,便在对方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倍,然后下了单。
陈原一手握着吹风机,另一只手抓起他湿润的头发,将自己的手背隔在发丝与吹风机之间,好感受温度。吹完唐舟后脑勺上的头发,他又伸手扶在对方的额头上向后推了推,以手指为梳,轻轻抓起他额前的头发向后梳去,同时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吹风机左右晃动,让热空气充分地在发丝间流淌,看起来很有几分专业。
唐舟跟随着他手上的力度配合地向后仰起头。除了理发店的工作人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吹头发。电视机里的台词他一句都没听清,陈原微凉的指尖若有若无地点过他的后颈,让他心里猫爪似的痒痒。
唐舟温顺地闭上双眼,五官在陈原眼里倒了过来。风速压低了他黑色的睫毛,笔挺的鼻梁犹如雕塑。
难得有这样一个“光明正大”偷看他的机会,陈原突然想要在他翘起的鼻尖上捏一捏——只是想一想而已,他没好意思真去骚扰唐舟,只是来回抓起他半湿的头发,重复摇晃着手里的吹风机。
这是盛夏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五,纱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蝉虫挂在对面的梧桐树上吱哇叫个不停,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暮色感到不满。结婚之前的每个周五,如果不需要加班加点,陈原都是这样度过的——靠在家里的沙发上,吹着空调,玩着手机,不太热的时候会选择更省电的风扇,冬天则会泡上一杯热茶。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
他望着唐舟倒过来的脸庞,回想起自己出差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经常和同事去酒店楼下抽烟——酒店提供的是无烟房,如果被抓到在房间内抽烟会罚款。男士们约定好完成一项里程碑才能去楼下抽烟。凌晨三点钟,几个人讨论完进程,鬼鬼祟祟地站在没有路灯的人行道上,各自打完火后便开始侃天侃地,从社会新闻聊到国家大事,抽烟的间隙还不忘抽空回复老婆的短信。
陈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陪他们扯淡,他盯着手指间时明时暗的烟头,不免想起了唐舟家的阳台。
那时他不仅单身,而且失业,苦闷无处发泄时便默默走到阳台上抽烟。透明的推拉门一关,世界都能被隔绝在外。唐舟偶尔会跟过来,他一来,自己就能暂且把烦心事抛到脑后,夹着烟头和他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借此转移注意力,以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想念唐舟,而且想念的程度并不轻,因为他已经在内心做出了对方也在香港的假设。
男同事们还在热血沸腾地指点江山,陈原点上第二根香烟,抬起头,对着头顶的银盘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
如果此时唐舟在他身边,他们就不必再聊这些琐碎的话题,不用关心国际形势、政治格局,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讨论下一次到底要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牙刷
84.
指间的发丝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陈原在唐舟的脑后多揉了几下,确保他的发根不再湿漉漉的之后便关掉了吹风机。他转身趴在沙发靠背上,拔掉吹风机的插头,回转过身,发现唐舟仍然闭着眼靠在沙发上。
陈原动作一顿,轻手轻脚地将电线卷在吹风筒上,没急着将它收回原位,而是搁在一旁的沙发垫上,然后翻身在沙发上趴下,视线降到和唐舟同一高度。
他偷偷打量着唐舟的侧脸,看着他穿着自己的睡衣,而睡衣中央那个嬉皮笑脸的火柴人的嘴角几乎要翘到耳边。
唐舟在他面前睡着的机会并不常见——尤其是在自己搬出他家之后,这种机会更加少见了。
陈原屏气凝神,打开手机摄像头,小心翼翼地将将手机屏幕探到他面前,颤抖着拇指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唐舟双手抱臂,头微微向后靠去,沙发坐垫充当了半个枕头,填补了脖颈后的空隙。
眼看诡计得逞,陈原的胆子瞬间大了起来,他将脸凑到唐舟身边,下巴尖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肩膀,然后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不过因为手势摆在唐舟的脑袋后面,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多了一双兔耳朵——陈原照完相才发现这双兔耳朵,他翻看着照片,差点就要憋不住笑,搞怪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这回他侧过头,对着唐舟的额角努力张大嘴,作出一副要把他吃掉的模样,同时斜眼望向镜头——
“外卖到了哈!”
外卖小哥一巴掌拍在防盗门上,陈原被这声巨响吓得心惊肉跳,伸得笔直的手臂触电似的一抖,手机差点就要摔在地上。见唐舟眉心一紧,他赶紧将手机锁屏,屏幕向下扔到沙发一角,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从跳下沙发踉踉跄跄地跑去开门。
“外卖到咯!”外卖小哥将两大袋烧烤递给他,“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哈!”
“好好好。”陈原双手接过袋子,用脚尖勾住门边将门关上,转过身发现唐舟已经醒了。
唐舟伸手在脖子上揉了揉,似乎感到肌肉酸痛,因为刚刚睡醒,他的眼神还有点泛空,刚吹干的头发比平时要蓬松许多,几缕头发杂乱无章地向外翘起。
陈原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面色如常地将烤串从外卖纸袋里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摊开,然后摸过桌上的遥控器。
“你想看什么?电影,电视剧,还是综艺?”
“都行。”唐舟打了个哈欠,爬回沙发里坐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陈原随手调了一个综艺节目,然后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的手套。
“我睡了很久吗?”唐舟接过手套,似乎对自己睡着这件事毫无印象。
“那倒没有。”陈原迫不及待地拿过一串羊肉串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感叹道:“唔……好吃。”
电视里,主持人邀请了几位新晋小生过来做节目,尽管陈原并不认识他们,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得兴致勃勃。他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烤串,一手掌在竹签下,正吃得津津有味,唐舟却突然伸手在他下巴上擦了一下。
陈原一愣,侧头看见唐舟拿过一张纸巾擦掉了手上的孜然粒,他赶紧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生怕还沾上了其他东西,然后拿过茶几上的可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喉头上下滚了好几下。
辣椒混着孜然,碰上密集的二氧化碳,辣得他舌尖一阵发麻。
陈原将一块鱼豆腐塞进嘴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摘下一次性手套,小跑到玄关处,拉过自己的行李箱。
“免得我一会儿忘了——”
鱼豆腐碎成许多瓣,填满了他的腮帮子。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
陈原蹲在地上摊开行李箱,掏出一件黑色的棉质外套。外套叠得方方正正,豆腐块一样,他将外套翻开,拉开拉链,然后变魔术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礼盒。他将礼盒放到脚边,接着以同样的方法从另一件衬衫里掏出一盒扁平的饼干盒。
陈原在香港买了一罐玫瑰草莓酱和一盒曲奇饼干。草莓酱是他同事做攻略时告诉他的,说那家店火爆得很,都得提前打电话订货。他一听,便请对方也帮自己定一份。于是两人刚落地香港就急吼吼地给店家打电话,没想到今天拿到手才发现礼盒只有巴掌大小。
他总觉得这么小一瓶草莓酱实在有点送不出手,候机的时候便在免税店里转了几圈,又挑了一盒曲奇饼干。
用于减震的衣服被他重新扔回行李箱中,陈原拿起地上的礼盒,走到沙发旁递给唐舟。
唐舟接过礼盒,两只眼睛即刻就眯了起来。
“都是给我的吗?”
“对。”
陈原在沙发里坐下,戴回自己的一次性手套,余光一瞟,唐舟已经开始拆礼盒了,他扯掉包装袋上金黄色的丝带,取出柔软的包装纸,从里面拿出一小瓶装满玫红色果酱的玻璃罐。
陈原适时补充道:“这个是涂面包用的草莓酱。”
唐舟一手托着玻璃罐的罐底转了一圈,小心地将它重新装回礼盒,还不忘系紧包装袋口的丝带,以防它滑出,然后侧过身隔着陈原的睡衣在他的肩膀上啄了一下,“谢谢。”
蜻蜓点水般的轻吻瞬间穿透了薄薄的布料,陈原顿时觉得自己的那只肩头酥酥麻麻的。
“……不客气。”
西边的斜阳半天没有变化,时间好像又过得慢了起来,电视里播放着无关紧要的对白,脏衣服还在滚筒里转个不停。没有烛光配高脚杯,两人窝在小小的沙发里,吃烧烤吃得满手狼藉。
“你今晚要回家吗?”陈原突然问他。
唐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九点。”他语气一顿,“你这就要赶我回去了吗?”
“不是。”陈原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牛肉,喉咙里咕哝着:“我是想说……其实我家里有多余的牙刷。”
世界被简化成一张小小的沙发,繁缛的未来像是一座遥远的、永远无法到达的山头。后来当唐舟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口袋里揣着一瓶未开封的止疼药,被头顶的白炽灯刺得眼眶发干时,他总会想起那天陈原腼腆地勾起嘴角,对他说:其实我家里有多余的牙刷。
他总是会想起那一天。
保重
85.
“我把你的房子卖了。”
这是夏晓小见到陈原时说的第一句话。
陈原一时语塞,忍不住勾起挂在杯柄上的食指。靠窗的位置并不好,金色的艳阳灼得他左半边脸颊发热,这会儿他真想把身旁的窗帘拉下来,一是遮挡阳光,二是遮挡自己的表情——边上有不少走走停停的路人,尽管他们是在打量这家新开的咖啡馆,陈原却总觉得他们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在猜测他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形之下,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垂下眼,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一时间有点后悔自己出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