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转学前的那一晚,唐舟坐在书桌前,看着她涕泪连连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看着她走出教室,被爸爸妈妈接回了家。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来得及和她说一句“对不起”。
当时她脸上也流露出陈原眼中的欲言又止——比起欲言又止,不如说是深深的无力,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与唐舟无关。
事后唐太太再提起这件事时,谈论时的口吻就像是活该那个小女孩自己踩到了雷,再后来就只剩下回避、否认,从头到尾,她都拒绝承认自己是加害人,她脸上那份事不关己的冷淡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大半夜的来我这里发什么疯?”唐太太讥讽道:“你不是今晚加班加得厉害么?怎么这会儿又有空了?”
唐舟冷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为什么要知道?”
唐太太自然能猜出他半夜造访的原因,她在逼唐舟承认自己还在和陈原见面,唐舟则在等她招认自己所使用的卑劣手段。对话陷入僵局,两人好似两条死死咬住对方脖颈、紧缠在一块的毒蛇。要么各自退让,这会儿尚能保有生机;要么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唐舟突然长吁一口气,像只冷不丁被人放掉气后,迅速收缩的气球,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然后将屏幕翻转,展示给病床上的女人。
照片中,一辆小跑车的车门被人用鲜红的油漆画上了醒目的“X”。
“故意毁坏财物罪的立案金额是五千元,你觉得整辆车补完漆,一共需要多少钱?”
这张照片一出,无异于承认自己仍然在和陈原见面,唐太太一听儿子要把自己送进局子,再也顾不得其他,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反击。
“你现在还敢威胁起你妈了?”她厉声喝道:“怎么?你还嫌他的名声不够臭?!”
一句话就默认了她的所作所为。
唐舟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手顿时紧攥成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告诫自己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葬送掉陈原的前途,于是强压着怒火,沉声说:“方媛那边不是早都打点好了么?你还想要怎么样?”
“什么叫我还想怎么样?”唐太太一把拽过床头柜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抓起一把照片朝他甩过去,“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唐舟望向散落一地的相片,两只乌黑的瞳孔在看向高清的抓拍时猛然紧缩。
拍摄到的照片大多是两人约会时的场景,有的是从餐厅外拍摄到的,陈原和他坐在落地窗边面对着面吃饭;有的则是他们在电影院门口见面时的场景。被拍摄到的亲密场景非常少,乍一看发现不了什么,但是这么多张一同出行的照片摆在一块,实在是耐人寻味。
她低头从包里又翻了翻,抽出几张最新打印的照片攥在手中,“方媛那边全靠我给你兜着,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啊?你给我说说?”
最新一张照片正是唐舟不久前出入陈原门栋时的抓拍。
当初打发过方媛之后,唐太太以为自己住院了,唐舟多少会收敛一些,没成想竟然还在背地里和陈原见面,她觉得唐舟真是鬼迷心窍了,于是决定从陈原入手,结果除了第一通电话,之后打过去的则全都显示占线。
唐太太的方式简单粗暴,陈原对他们家造成了威胁,她就要把陈原搞臭。
唐舟弯腰捡起地上的照片,“你跟踪我?”
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是他运气不好才被她抓到机会,才被她拍下了两人在公司门口的牵手照。
原来那不是意外,更不是巧合。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本来很好解决,你要是一开始就不去见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不就没这些麻烦事了?”
唐舟半蹲在地上,将照片用力捏进手心,直到它皱成一团,变成一张废片。这会儿他胃疼得厉害,额头上逐渐沁出冷汗,内脏都好似绞在一块。
“这婚,我不会结了。”
唐太太早就料到他这一步棋,她冷哼一声,说:“实话跟你说,我已经够手下留情的了。”接着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这事要是捅到他的公司里去,那可就更难看了。”
唐舟喉头一滚,“……你怎么这么下作?”
“你就不下作?都要结婚了还和别人鬼混,你就一点都不下作?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脸面啊?你想让别人怎么看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多少年来一味的忍让和迁就都集中在这一刻火山爆发了,唐舟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我是不在乎这点脸皮的,你敢动他,我就敢取消婚约。”
“你敢!”
“我这么下作,为什么不敢?”他已然刹不住车了,“我不仅要取消婚约,我还要告诉他们:我就是不喜欢女人!就是想要骗她结婚!”
“你敢!!”
这一声尖叫瞬间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几乎是惊醒了整层楼里的病人。护士们听到声音立即朝走廊尽头的私人病房跑去,她们推开房门,赫然看见唐舟一手握着唐太太软绵绵的手腕。一位护士立马上前将他赶出房间,“请您立即离开!”
唐舟被人推搡着退出房间,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护士围上了母亲的病床。
唐太太还未出院,就再度病倒。唐先生凌晨两点钟赶到医院,见到儿子的第一眼就大声让他滚蛋。
走廊上方的照明灯早已熄灭,只有指向紧急逃生口的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唐舟坐电梯下到医院大厅,门口处值安的保安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下头玩游戏了。手游里的音乐欢快得有些古怪,就像Cult片里诡异的电子音,成为这寂寥又孤独的夜晚里唯一的背景音。
唐舟一个人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和方媛将这场骗局维持下去了。
出路
100.
这一夜之后,唐先生就把司机叫来医院“站岗”,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守在病房门口,避免唐舟进入病房。
之前唐太太说她不喜欢房门上长方形的观察窗,于是让丈夫去买了个小窗帘做遮挡物。现在小窗帘被拉上了,唐舟站在紧闭的房门外,望着那副深蓝色的窗帘,不知道里面的医生现在正在说些什么,母亲的情况到底是好是坏。
那一声近乎于暴怒的尖叫声后,唐太太突然跳下床就要去打他,唐舟抬起胳膊试图抵挡她半空中疯狂挥舞的指甲,甚至几度想要去抓她的手腕。推挤之间,也许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等他回过神来,唐太太已经撞上身后的床头柜,整个人侧趴在地上没了反应。
唐舟急忙将她扶上床,接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护士随后就涌进房间,将他赶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推开房门,视线和对面唐舟的撞在一块,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不知是在看病床上的唐太太,还是边上椅子里的唐先生。他似乎不想和唐舟打交道,匆匆瞥了他一眼就转身朝走廊里走去,唐舟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前,问他:“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不好再继续无视他,只能拿起手中的CT图像,伸出一根食指在上面点了点,“她这是脑外伤昏迷,好在没有血肿,不是脑出血,现在建议保守治疗,控制好血压……”
“她还没醒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没有。”
“保守治疗需要多久才能醒来?”?t“这个很难说,有可能一天就能醒,三五天的比较常见……”医生顿了顿,“再长些的也有,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
唐舟接过他手中的CT图像,低声说了句“谢谢”。
医生点了点头,正准备回办公室,回想起护士口中的八卦传闻,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年轻男子。其实他之前就经常见唐舟来医院送饭,对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十恶不赦。
医生不解地摇了摇头,将双手揣回口袋,劝告自己还是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唐先生也从病房里出来了,他恨恨说了句:“你非得把你妈气死你才甘心!”
唐舟背靠着走廊的墙壁一言不发,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好似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颗轻微松动的螺丝钉就能在一瞬间造成它的彻底罢工。额角与柜角撞击时的闷声好似在他耳边不停拉响的火警,他突然感到有点喘不上气,于是反手撑在身后的墙壁,在病房门口缓慢地蹲了下去。
尽管病房的房门永远对他紧闭,唐舟仍然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
说是请假,其实只是申请不去公司打卡上班。他背着电脑包每天早晨准点出现在医院门口,司机不让他进屋,他就在走廊里找一个椅子坐下,连着手机的热点工作。周边人来人往,不少病人家属都认得他了,然而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这间病房的窗帘永远都是合上的,唐舟更是从未踏进去一步。
唐太太昏迷的日子愈久,唐舟的头疼也愈发厉害了,有一天中午他出去买盒饭回来,路过医院旁边的大药房,双脚不受控制般地拐了个弯,走了进去。
药柜上摆着满目琳琅的“解毒剂”,他轻车熟路地挑了七八瓶非处方药扔进手中的篮子里。收银台的店员看着篮子里的药,没急着扫描商品,而是拿起一瓶强力止疼片晃了晃,问他:“这些都是你自己吃吗?”
面对店员半信半疑的目光,唐舟一怔,张了张嘴唇,下意识就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结果却脱口而出一句“不要了”。店员挑了挑眉毛,见怪不怪地弯腰将篮子放到脚边,再直起身时,对方早已落荒而逃,好似那篮子里装着见不得人的赃物。
对于现在的唐舟来说,能止疼就能安眠。当天晚上他又来到了这家药店,这回他戴了口罩,而且只拿了一瓶布洛芬,从头到尾都避免和店员产生任何眼神接触。
扫码付款时,店员问他要不要塑料袋,唐舟摇了摇头,将药瓶揣进兜里就迅速离开药店,回到店门外的车上。
止疼药的药瓶都采用防儿童开启的瓶盖,需要外力压迫才能打开。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单手握着白色的药瓶,食指和拇指来回搓动着瓶盖,“嘎吱嘎吱”的声响好似在转动生锈的机械部件。
这是陈原帮他戒止疼药时所选的替代品,以前对他来说最无用的安慰剂现在却成了一种强力止疼片。唐舟望着手中的药瓶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将瓶盖下压,拧开盖子,然后习惯性地往手心里倒了三四颗。
刚抬起手腕,一声沉重的感喟随着温热的吐息落进自己的手心,他呼吸一滞,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最终还是将其中两颗放回瓶中,只吞了一颗下去。
现下已是深更半夜,方媛没有想到唐舟会在这个点给她打来电话。一句普通的问好过后紧跟着长时间的静默,她对接下来的事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于是暂停了平板上热播的电视剧,小跑到阳台上,还不忘关上了身后的推拉门。
唐舟的嗓子很是沙哑,要不是因为知道他不抽烟,她还以为给自己打电话的是个老烟枪。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几秒,不知道是在想接下来的说辞,还是只想要歇一口气。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想来想去,都找不到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突然咳了几声,方媛问他:“你生病了吗?”
唐舟自顾自地说:“……但我可以把对你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他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苦笑一声,却又因为这声苦笑而呛到自己,方媛听到他在听筒对面轻轻咳了几声。
“她往陈原家泼了油漆——你说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么?”
方媛一愣,虽然感到吃惊,却不觉得意外。有件事她一直都没有告诉唐舟,就在她去医院看望唐太太之后,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说唐舟想要早一点完婚。
“早点完婚早点度蜜月,度完蜜月你就可以来我们家备孕咯!你说这是不是两全其美?”
换言之,在获知唐舟的性取向后,唐太太不仅坚持让两人结婚,甚至还想要加快进程,就像是为了尽早绑住她,好让她继续做这个冤大头。
当时方媛回复她说:阿姨,我觉得这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唐太太嘴上说好,没想到隔天就给她父母打电话过去了,好在方媛家还算清醒,他们说:这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日子早就选好啦,定的可是今年最佳的良辰吉日,现在突然提前不太好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太太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们能有什么事?我还不就是想要赶紧看他们俩成婚嘛!
催婚催到亲家头上,方媛还是第一次见。
她不得不承认,与唐舟结婚不会达到她理想中的效果;说的再难听一些,就算唐舟不会拖累她,唐太太也会成为她未来里的不定时炸弹。
可是方媛不想做那个主动取消婚礼的人,对于潜在的骂名她仍然有所顾忌,所以当唐舟说出“我想来想去,都觉得结婚不是我们俩的出路——起码对于我来说不是”的时候,她难得没有骂他不清醒,也没有嘲笑他恋爱脑。
她确实有相同的想法,好在唐舟是第一个开口的人。
不可抗力
101.
社会对女性的恶意总是更大,就算唐舟是决定取消婚礼的人,如果他对于其中原因只字不提,亲朋好友总会倾向于相信方媛才是过错方。好在他考虑周到,早已想好了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