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你能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吗?如果只是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也好,我可以尽快搬走……”
“我没说让你搬出去。”
唐舟一愣,“你不是不想我住在这儿吗?”
“我不是不想你住在这儿……我是不喜欢你瞒着我说住在别地。”陈原喃喃道:“什么叫重新认识我?是要和我装作不认识吗?”
“不是,我是想说从同学、普通朋友做起。去图书馆自习、备考,偶尔一起吃顿饭,只是这样而已。”唐舟语气一顿,“可不可以让我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呆在你身边?”
陈原见他手上还拎著书包,终于想起自己还未的八十多页的材料,于是低声说:“……你等一等,我还没有收书包。”
他今早起床后就直接去唐舟家门口蹲守了。他原本以为他们会不欢而散,没想到唐舟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承认一番错误,他耳根子一软,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甚至还在卧室里收起书包。
陈原将书包和笔记本一股脑地塞进包里,然后回到客厅,对唐舟说:“我收好了。”
唐舟一时难掩欣喜,嘴角几乎要翘到耳边。
“陈老师,你早上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
“不如我们先去吃个早午餐,再去图书馆?”
陈原转身锁上房门,“好。”
公寓对面就有一家专门做早午餐的餐厅,每逢周末都是人满为患,周日上午更是最为热闹的时候。陈原之前路过这儿一次,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队伍就打起退堂鼓,好在唐舟已经预订了位置,他带着陈原绕过人群,直接向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
前台兼职的女学生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问:“你们想坐在室内还是室外?坐室内大概还要等二十分钟。”
陈原说:“户外吧。”
前台抱着菜单,将他们领到一个户外的小餐桌前,唐舟在他对面坐下,陈原将书包放到脚边,多多少少感到一点拘谨。这是他和唐舟分手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外面吃饭。现在是九月初,盛夏尚未完全离去,他们这一桌刚巧在树荫之下,而树荫之外的水泥地面则被太阳晒得滚烫。陈原发现周围用餐的客人大多戴着黑色的墨镜以遮挡烈日,他看了一眼唐舟又迅速垂下视线,这会儿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副墨镜。
他拿起手边的菜单,满目琳琅的菜品让他眼花缭乱。他从菜单上方的边缘处露出一双眼睛,发现唐舟已经将菜单搁到一边,看来已经想好了要点什么。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吧?”陈原放下菜单,试探性地问道。
“周末偶尔会过来吃个早午餐,这里的咖啡是手磨的。”唐舟伸出一只食指按在他的菜单上,指了指一个菜品:“他们家的煎蛋饼很经典,你要不要试一试?”
陈原还没尝过美国的煎蛋饼,他盯着下方的成分表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点点头说:“我还想要一杯你说的手磨咖啡。”
你不是罪人
121.
周日早晨是享用早午餐的最佳时机。早午餐这个词(Brunch)是早餐和午餐的合成词,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即将早、午餐合成一顿,用餐时间也因此延长到了下午两点半。许多学生和上班族在忙碌了一周之后,周末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和三五好友约上一顿早午餐。十点正是黄金时期,陈原落座没多久就发现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服务生上菜的速度实在算不上快,东升的烈日逐渐西移,将阴影全部拉到了唐舟那儿。
他捧起新鲜的咖啡尝了一口,说:“我以为手磨咖啡总会有点涩口。”
唐舟笑逐颜开,“怎么样?这一家很特别吧?口感醇厚且不酸涩。”
陈原坐在太阳底下,头发丝都被照成了浅褐色,唐舟看他几乎要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于是问他:“很晒吗?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
“没事……我往你那儿挪挪吧。”
放在户外的椅子一般都由铁打造,耐得住风吹雨淋,吸热自然也厉害。陈原刚抓住椅子的扶手就被它烫到了指尖,他从椅子上站起,试图用脚尖勾住蹬腿,余光中一只抓着餐巾纸的右手却伸了过来。
唐舟伸长胳膊,隔着餐巾纸握住了一边扶手,将椅子径直拉到自己身边。陈原说了句“谢谢”,提起地上的书包在椅子前坐下,然后将自己的餐盘端到跟前。两人挤在一小块树荫底下,他拿起一旁的餐刀,手肘一不小心碰到了唐舟的胳膊。
“是不是太挤了?”他赶紧将手臂贴向身体,好似一只努力收起羽翼的麻雀。
“不挤,刚刚好。”
他看到唐舟将右手的叉子递到了左手,若无其事地叉起一块草莓。
结完账出来已经快到十二点了,陈原捧着没喝完的咖啡杯走出餐厅,被正午的烈日晃得眯了眯眼睛。学校旁便是一望无际的密西根湖,湖旁砌满了大小不一的岩石,其中有些石块被学生用喷漆画上了奇形怪状的涂鸦。他们沿着湖边供行人行走的小道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尽管烈日高照,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却是万分凉爽。一群学生模样的人骑着山地自行车从自行车道上滑过,湖中央停着几艘私人游艇,有的在垂钓,有的正躺在甲板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今天天气正好,陈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照了几张湖景。天空中白云滚滚,好似堆积在一块的、层次分明的棉花,他刚抬起头就撞上烈日,只得闭上眼睛胡乱抓拍几张,然后躲到树荫下挑选起来。
“发给我爸看看,他从没出过国。”
唐舟看到他选中相册里的照片,全部发送给了一位微信好友。
“等你毕业了,可以请他来参加毕业典礼。”
陈原收起手机,有些可惜地说:“他要照顾我妈,估计没有时间。”
唐舟不动声色地问:“你妈妈生病了吗?”
“是啊,阿尔兹海默症,她早就不记得我了……”陈原似笑非笑地说:“不过她倒是记得养老院的陪护。”他下到湖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感叹说:“到现在我都想象不出来,如果她知道我出国了会是什么反应。”
湖面波光粼粼,好似由无数片精致的菱镜组成。唐舟跟着站到一块凸起的石块上,陈原突然转头问他:“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们家条件艰苦?”
唐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起码在他的记忆中,大学时期的陈原总是在打很多份工。陈原将视线投向和湖面相接的天际,两种颜色不相似的蓝色紧紧相贴,仿佛两道来自不同湖泊、却试图融合在一起的波浪。
“我妈以前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创业初期什么都得亲力亲为,家里的亲朋好友最爱唱衰她,说她要是和我爸离婚就是自讨苦吃,没想到离婚后她就迎来了高光时刻。”陈原淡淡地说:“零几年的时候身家能有八位数,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时间果真能够抚平伤痕,如今再说起这些事情,回想起王雅丽和他之间的种种,好像也不会觉得那样伤心。
“后来家里总有亲戚造访,想要借钱。她拿我当挡箭牌,一年四季都说我要备考,拒绝任何人造访。”想到这儿陈原不禁笑了笑,“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退休后她就把钱全都捐了,而且还是以匿名的形式——以前我以为她只是对我刻薄,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这么狠。”他开玩笑道:“你说当初她要是能给自己留一点钱,现在也不至于让我来给她交养老费了。”
一地鸡毛被陈原隐去细枝末节,以一种陈述的语气缓缓道来,微不可察的情绪波动被好整以暇地隐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站在湖边的人朝湖面俯瞰时是发现不了端倪的。
他从石块爬回人行道边。
“我这样说可能很自私,可是自从她生病了、忘记我了,我好像才能学着放弃掉那些’想要被她看见的’的想法和欲望。”陈原莞尔一笑,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的,他的脸颊稍稍泛红,好似感到一点羞赧,“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很扫兴?”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愿意告诉我这些。”唐舟低声说。
“尽管我家是这种情况,我还是会希望别人能够家庭美满……”陈原垂下眼皮,“所以看到你和家里闹成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你不是罪人。”唐舟摇摇头,“我不想假结婚,继承家业更不是我的理想。如果你能摈弃他人对你的期望,我也想要做一回自己。不瞒你说,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感到如释重负,我甚至会想,要是当初我没有回国,而是直接申请读博,回到我母亲够不到的学术圈中,或许我就能一直自由自在的。”他顿了顿,扬起嘴角,道:“可我要是没有回国的话,就又要错过你了。”
陈原呼吸一滞。他说的是“又”。
“好在我已经得偿所愿了,陈老师,所以你不要认为自己是罪人,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自私的人。”
从湖面吹来的风放肆地拨动着头顶纷扰的枝丫,不远处的石块上坐着成双成对的学生,他们十指相扣,紧紧相依偎,猩红的线却如同抽芽的枝条,狰狞地向上野蛮生长着。
以前陈原总以为他们是世间极少数的、没有未来的人,每每望向唐舟时,他都觉得自己好似看着一面镜子,然而镜子之后的男人却从未受它束缚。他永远不会告诉唐舟有关这根线的秘密。无知是一种恩赐,唐舟不会像他一样自怨自艾,所以望向镜子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应该学着对方的模样往前走才是。
“我还得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我一个人肯定做不了这么重要的决定……”陈原说:“我这样保守的人,肯定会留在原地。”
密西根湖比他们城市里的人造湖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当他还在为了备考和申请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绕着城市里的湖泊慢悠悠地散着步,不是前往公共图书馆,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陈原已经来美半个多月了,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抬眼便能看到各种肤色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朋友圈里刷出来的却全都是国内的动态。他偶尔还是会感到一丝恍惚,仿佛自己是一只飘在异世界里的风筝,唯一让他感到真实的,牵扯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没有那般头重脚轻的线轴好像是和他并肩前行的唐舟。
僚机
122.
开学一个月后,唐舟同项目的中国学生们组织了一场聚餐。异国他乡的中国人总能很快熟络起来,开学之前他们就已经组建好微信群,大家在群内交换着各自的信息,从附近的茶餐厅和奶茶店分享到各自的项目和求职方向。他们虽为不同的教授“打工”,却是共用一个办公室,每人一个小隔间,中间用半透明的隔板隔开,乍一看和公司里的布置一模一样。学习或工作的间隙,大家蹬一脚办公椅,便能从一个角落轻易滑到另一个角落,小声分享起新鲜的新闻。
近期微信群里有人提出周末聚餐,说是入秋了,吃顿火锅正好。他们商量着每人带几个菜,主人只需要备上锅和酒就行。按理来说聚餐应由提议者举办,无奈他的室友怕吵,没有同意。
唐舟在群里总是静悄悄的,这时却突然蹦出来说:我一个人住,你们可以来我家办。
他多少藏了点小心思在里面。他做东的话,叫陈原过来吃饭便不会引他人多想。
天气逐渐转凉,陈原逐渐适应了学生生活,他的日常完全被局限在商学院内,每天一睁眼就是换上正装去学校上课。他一听他们要吃火锅,看了眼课程表就同意了。唐舟告诉他菜和锅都有,陈原毛遂自荐:那我去弄酒。
他们将聚餐设在周五晚上。当天陈原参加完最后一场社交活动后就拿着自己的ID去商店里买酒了,他知道唐舟是不太能喝的人,所以挑啤酒时挑的不是果酒就是酒精浓度较低的小麦啤。唐舟说他们今晚只打算小酌怡情,陈原按照一人三至五瓶的量在内心估算了一下,然后扛了一整箱经他精挑细选的啤酒来到唐舟家门口。
唐舟打开门,帮他把啤酒放到客厅的角落里,他看到陈原后背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怎么不叫我下去拿?”
“也没多重,就当是锻炼身体了。”陈原气喘吁吁,一手松了松领口,“他们还有多久来?”
唐舟看了一眼时间,“大概还有半个小时。”
“那我回去冲个澡再来。”
他扭头穿过走廊,回到家中,脱下西装外套和衬衫,冲了个热水澡后对镜吹干头发,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短袖短裤,敲响了唐舟家的门。
这时唐舟家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同学了,茶几正中央摆着一个刚点上火的大火锅,一旁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各类蔬菜和果肉。给陈原开门的是位男生,他看到陈原时先是一愣,而后才意识到这是唐舟的朋友。陈原上前笑呵呵地和他们一一握手,简单寒暄几句后,他将啤酒从角落搬到沙发旁,然后给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下。
其余同学也姗姗来迟,唐舟的项目里男生居多,在场只有两位女生,一位戴着眼镜,和她男朋友一起坐在沙发上;另一位打扮精致,天气逐渐转凉,她却穿着短裙。见唐舟一直在厨房里捣鼓酱料,她换完拖鞋便跟进了厨房。
陈原在客厅里帮他们撬开啤酒盖,饭还没吃上就小酌起来。火锅里的底料没一会儿就沸腾起来,客厅里的温度急剧上升,他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然后走到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