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扑面而来,陈原取下围巾,“你们怎么来这么早啊?”
“这家店太火了,预订不到位置,只好提前来拿号咯!”一头自然卷的女生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号码,“你男朋友怎么没来啊?”
“他出门办点事,很快就过来。”
陈原摘下手套,从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唐舟的头像。
[你怎么还不过来?]
这学期陈原格外繁忙,找工作的事让他一个头两个大。期末考试之前有一场终面,他上午八点飞到加州面试、参观公司,下午再马不停蹄地赶回学校参加六点半的考试,等他晚上九点多到家后,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唐舟近期也不轻松,他监考完本学期的最后一门期末后又回办公室里写了会儿论文。十二点钟,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十二点二十,他回到家中,以为陈原已经睡了,没想到灯一开才发现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就掉在脚边的地毯上。
过圣诞节的事陈原曾经和唐舟提过一嘴,后来好像就忘了,学业和事业让他活得像一只精力充沛的陀螺。他想要留下来——这种欲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强烈,就连难得独处的时光里他也不忘拿出自己的求职信,请唐舟看一看有没有更好的措辞。
唐舟倒是记得圣诞节的事,事实上他一直都记得,甚至可以说是早早做好了准备,不过他没想到陈原在拿到Offer后就从未出过家门。从放寒假到现在,陈原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完毕后就抱着半个哈密瓜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学英语。唐舟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布置家里,他暗自琢磨着,要不还是换成PnB,选一个其他的日子再说,直到后来他听陈原说:班上的同学邀他们圣诞节一起吃顿晚饭。
短信声叮铃一响,唐舟气喘吁吁地拿过地板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然后仰头望着面前的圣诞树一筹莫展。
这是他刚刚从沃尔玛扛回来的圣诞树,买之前他没来得及测量过楼层净高,主要是因为陈原在家。沃尔玛员工将所有圣诞树放在店门口供客人挑选,然而因为旁边没有路灯,今天时间又紧张,他目测了一棵高度差不多的树就匆匆结账、扛回家了。结果等他将它直立起来放在客厅一角,他才发现自己买大了。树尖抵在天花板上,被压弯了一小截。
现在再折回沃尔玛换树可就来不及了,唐舟一鼓作气,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心一横,把多余的树尖剁了,剁完后又拿了把大剪刀把下方的树枝修短,强行修成一株矮了三寸的中号圣诞树。
此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一回陈原打来了电话。
“你们怎么样了?我们已经开始点菜了。”
对面闹哄哄的,服务员似乎在介绍他们的招牌锅底。
“你要吃什么?”陈原捂住听筒:“我先帮你点上。”
“我都行,和你们一样就好。”唐舟说:“我马上就过来。”
天然卷女孩看陈原挂了电话,感叹道:“美国的圣诞节不是相当于国内的春节吗?这教授又不比上班族,没有KPI要冲,怎么过年还要见学生?”
听她这样一说,陈原也不禁感到奇怪。选课这种事邮件里也能聊,怎么偏偏要见面谈呢?但他嘴上仍然应道:“是啊……说是要帮他选课。”
“不聊他了。”天然卷拿过桌上的瓶装汽水,“我们今天主要是庆祝你找到工作。”
陈原拿起手边的玻璃杯接过汽水,“不不、是庆祝你们找到工作……”
“一起庆祝、一起庆祝!”坐在天然卷旁边的眼镜男笑嘻嘻地说:“苟富贵勿相忘,以后你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陈原抿了一口汽水,二氧化碳辣得他舌尖一阵发麻,“嘿,你这话说的,国内的机会可不比国外少,要是哪天我在这边混不下去了,还得求你们照应照应……”
“对了,你的公司是不是就在学校附近?……”
陈原点点头,“开车过去大概三十多分钟,堵车可能要久一些,毕竟在市中心。”
“你什么时候入职?”
“明天夏天。”
“一毕业就入职啊?我还以为你打算给自己放个假,玩一圈再回去上班。”
“哈哈,我不敢谈太多条件,等以后放假了再出去玩也不迟。”
“那你明年要搬到市中心去吗?”
“我可能还是住在校区。”
眼镜男一头雾水,“为什么?这样的话通勤每天不得要一个多小时?”
天然卷冲他挤挤眼睛,“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单身,住在哪儿都行?”
眼镜男会意过来,比了个“OK”的手势,“懂了,懂了。”
陈原讪笑两声:“我们可能会搬到校区和公司之间的公寓。”
天然卷赞同地点点头,“这主意不错……”
唐舟姗姗来迟,好在火锅店上菜也不快,当他到达餐厅时,陈原他们刚下完第二盘肥羊。
“不好意思,来晚了点。”
眼镜男说:“没事,反正我们菜才刚上齐。”
陈原往卡座里挪了挪屁股,给他腾出位置,他看了唐舟一眼,发现对方气喘吁吁,于是小声问:“你是走过来的吗?”
“没有,我开车过来的。”
陈原上下打量他一眼,“那你怎么浑身是汗?”
唐舟扯了扯毛衣的领口,“这不是着急过来吗?”
陈原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你们选好课了?”
唐舟先是“啊”了一声,而后才说:“选好了。”
天然卷夹起一片煮好的肥羊送进嘴里,“你们寒假有什么计划啊?准备出去旅游吗?”
唐舟摇了摇头,“我们俩这学期都比较忙,没来得及考虑这些。下学期再说吧,下学期还有春假。”
天然卷搁下筷子跟他们推荐起来,“我建议你们去佛罗里达度假,租个车沿着州际公路自驾游。你们俩可以交换着开,路上的景色特别漂亮。”
陈原听得十分认真,似乎已经在脑内做好笔记。
“那我得赶紧考个驾照。”
“咦,你还没有考驾照吗?”
“还没有……平时都是他开车。”陈原转头问唐舟:“怎么样?明年春假你有空吗?”
唐舟笑眯眯地说:“有啊,当然有。”
“这边的驾照考试规则应该和国内不太一样吧?”陈原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倒时候你得教教我。”
晚饭过后,天空又飘起了小雪,陈原和朋友们道别之后便和唐舟一起去露天停车场取车。他们路过一家还在营业中的蛋糕店,店员在门口的广告板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马卡龙,板子通电后在灰暗的街道上格外显眼。陈原往橱窗内看了一眼,顿时走不动道了。
马卡龙一个三美金,四个十美金。他推门进店,选了四个不同的口味,结账时唐舟小声提醒他:“你不戒糖了?”
“今天过节嘛。”陈原从店员手中拎过包装盒,他春光满面,脚步轻快,“你两个,我两个。”
取完车后,唐舟开回公寓的地下车库。陈原站在家门口,刚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唐舟就握住他的手腕说:“我来开门。”
陈原疑惑地回过头,“为什么?”
唐舟抿了抿嘴,“你把眼睛闭上。”
“喔……”陈原猜出了点什么,他故意将声调拖得长长,然后将钥匙递给唐舟,两只眼角狡黠地眯在一起,“我说你怎么圣诞节还要和老师见面呢……”
唐舟催促他:“你快把眼睛闭上。”
陈原清清嗓子,“知道了。”他闭上双眼,在半空中挥了挥手,说:“你开门吧。”
唐舟牵过他那只挥动的右手,打开家门后领着他朝客厅里径直走去。陈原没有听到开开关的声音,他怕自己摔个鼻青脸肿,忍不住将两只手都攀上唐舟的手臂。
唐舟将他领到树下,轻轻踩了一脚地板上的开关,然后将开关踢到树后。
“好了。”
陈原徐徐睁开双眼,只见原本放着懒人沙发的角落里摆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上挂了一圈小灯泡,通电后散发出温柔的、奶黄色的光芒。不仅如此,树枝上还挂满了颜色各异的蝴蝶结、塑料彩球、以及包装成礼盒模样的装饰品。
他先是一怔,视线上上下下地晃动着,似乎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又像要将一切细节收进眼底。他弯腰在地毯上坐下,盘起腿,扬起下巴望着圣诞树怔怔地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
“等我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
唐舟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着陈原拿着手机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四处寻找更完美的角度。
陈原拍了三分钟有余,终于拍到一张理想的照片,发送之前还不忘将手机递到唐舟面前。
“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好看。”
陈原笑得合不拢嘴,“那我发咯。”
他当着唐舟的面按下发送,然后刷新了一下朋友圈,直到他确认照片上传成功。
“你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陈原神秘兮兮地背过身,在手机上迅速操作一通后,转过身朝唐舟晃了晃手机,“你看看你的邮箱。”
“你还给我准备礼物了?”唐舟摸出手机。
“那当然了。”陈原爬到他身旁坐下。唐舟打开邮箱,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标题栏中的“确认信”,他点开一看,这封邮件确认的是两张三十号飞夏威夷的机票。
陈原在他查看手机时又选中了自己邮箱里的另一封邮件转发给他。
“这家夏威夷的酒店评价特别好,我定了个能够直接看到海滩的房间。”他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唐舟的手机屏幕,顺着链接进入酒店页面,“而且这家是All-inclusive,包房费、早中晚三餐、酒水、还有沙滩床,反正什么都包了,应有尽有。”
一家全包的酒店可不便宜,最便宜的一晚上也得要五百美金起。唐舟不好意思让陈原花这么多钱,他问:“这些很贵吧?”
“没事,我是用入职奖金买的,四舍五入相当于免费。”
唐舟忍俊不禁,“入职奖金一般都是补贴搬家用的。”
“我们公司离学校只有三十分钟,搬家又花不了多少钱。”陈原说得十分阔气,好似自己刚刚暴富,“我们去夏威夷跨年,怎么样?那儿四季如春,行李箱里只用装泳裤!”
唐舟点点头,喉头一滑,说:“……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陈原伸手摸了摸一个亮晶晶的塑料彩球,“你的礼物不是这棵圣诞树吗?”
唐舟也跟着摸上一个迷你礼盒,接着将它从树枝上取了下来,递到陈原手边。
“你打开看看。”
陈原好奇地接过盒子,捏在一只丝带上,轻轻向旁边扯去。
原来这上面的礼结不是假的。他拆开一看,迷你礼盒里装着一颗手工巧克力,他撕开包装纸塞进嘴里,一边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
唐舟指了指另一个礼盒,说:“你再看看其他的盒子。”
陈原回过神来,“里面都有东西吗?”
他跪坐在地毯上,拿过另一个盒子拆开后放到脚边。
有的礼盒里装着一块软糖,有的则是一个袖扣,稍大一点的礼盒里有一款最新的无线耳机。
拆完最底层的小礼盒,陈原从地毯上爬起来,取下榭寄生下方的一个深蓝色的方盒子。
“你怎么送我这么多东西?……”
他解下盒子上的黑色丝带,以为还要像刚才一样将上方的盖子拿起来,结果使了半天劲都没能打开。唐舟心跳如擂鼓,他也从地上站起来,接过陈原手中的盒子倒过来,“你拿反了。”
陈原侧过头,却见唐舟单膝跪地,他两手扶住盒子的左右两边,向旁边微微一掰,就露出中央一只银色的婚戒。
如果现在仔细观察的话,陈原就会发现唐舟的手腕在微微发颤,但是他什么都没能注意到,他的大脑当即宕机,短暂的错愕过后便轰然炸开。
唐舟深吸一口气,道:
“Will you marry me?”
他目光灼灼,郑重其事。
“陈原,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吗?”
陈原呆立原地,脸颊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热,直至发烫、变得绯红,好似一连吞了五个龙舌兰。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求婚,只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想要去接戒指盒,手刚伸出一半却又拐了个弯,想要直接去拿戒指,好在理智的弦及时续上,他刚碰到婚戒便猛然将手蜷成拳。他意识到这戒指不该自己给自己戴。
唐舟看到他伸出手又局促地收回,心下当即一空,以为自己今天弄这样一出实在是有些唐突。
陈原将两只手掌紧贴在裤缝处蹭了蹭汗,结结巴巴地说:
“好……”
末了又急匆匆地补了一个:
“Yes…Yes,Ido.”
他们在墨绿色的榭寄生下拥吻,随即便失去重心,一块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窗外的雪花无声又剧烈地下着,头顶的小灯泡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唐舟捉过他的左手腕,将银色的婚戒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大小合适吗?”他亲吻着陈原的发丝,与他十指相扣。
陈原搂过唐舟的脖子,闭上眼说:“刚刚好。”
1997/12/25
下午三点三十分,门卫大爷从藤编躺椅里坐起来,将手揣进军大衣深不见底的口袋里,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空旷的操场上,拉响了下课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