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他是在发呆,还是在赏雨,亦或更缺德点——看我笑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对能打到车已经不抱希望,不再去看手机。
“我说了,这附近很难打车。”
只是稍稍疲惫地叹一口气,那头商牧枭就好像一直关注着我的反应一样,尽说些幸灾乐祸的话。
我今日遭的难,来日都会算在沈洛羽头上。
“把车开过来。”我将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里。
商牧枭偏头看过来:“啊?”
拖长的腔调,完全不是惊讶的语气。我确定他听到了也听懂了,只是恶劣地想再听一遍。
而说不说第2遍,对我来说其实也没差别。
出轨是从零到∞的区别,示弱也当如此。
“把车开过来,快去。”我看着他,下巴朝悍马所在的位置抬了抬。
商牧枭直起身,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朝我伸出手。
“伞给我,我讨厌淋雨。”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我就忍不住多想。
将挂在轮椅扶手上的雨伞递过去,我迟疑地问道:“你不会是为了我的伞才一定要送我的吧?”
他握住伞身,冲我笑了笑:“是又怎样呢?”说罢猛地一抽,撑开黑伞吹着口哨走进雨里。
黑色悍马横停在我面前,商牧枭下车后拉开后车门,一副恭迎大驾的模样。
虽然我的下肢还有一点感觉,但商牧枭这辆车也太高了,光凭我自己根本上不去。
我怀疑他就是算准了这点,在这看我笑话。
定在原地,我半天没动静,黑洞洞的车厢宛如巨鲨之口,险恶地朝我大张着。无论哪一感都在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主意。
“需要帮忙吗?”终于,商牧枭像是看够了戏,决定不再将自己伪装成一朵附在车门上的人形蘑菇,冲我伸出了援手。
看一眼幽森“巨口”,又看向商牧枭。这不是个好主意,谁都知道,但我仍不可避免地要自投罗网。
“劳驾,扶我一下。”我递出手,再一次示弱,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适应了。
就算有商牧枭的帮助,过程仍然不太顺利。
十二年前,一场严重的车祸致使我脊椎受损,下肢瘫痪,两条腿从那天开始彻底成了摆设。我早已接受现实,也认清自己下半生注定要与轮椅为伍。
头两年,医生让我积极复建,认为我虽然无法再像正常人那样行走自如,但或许可以短暂站立一会儿,偶尔靠着拐杖在屋子里走走。
我并没有觉得这有好到哪里去,但父母坚持,我也只得开始痛苦的复建。接着,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我人生头一次明白,原来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报。而比起失败带来的沮丧,父母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失望让我更觉得煎熬。
复建终止,我不再作任何努力。父母从一开始的怒其不争,到后来彻底死心对我放任自流,也不过用了两个月。
事后想想,他们可能用这两个月已经想得很明白。与其在我这个废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再要一个孩子,重新培养,还更靠得住一些。于是第二年,北岩就出生了。
“你这样我没法走路。”
早知今日,我当年该更用心些复建的。
我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在商牧枭脖子上,他被我带得歪倒下来,姿势变扭地撑住轮椅把手,语气已经开始变得不耐。
“那你可以想个更好的姿势。”我两手勾住他脖子,努力让自己不摔倒,而就在我话音落下第二秒,整个人一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商幕枭打横抱了起来。
我颇为震惊地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个姿势就很好。”他微微一笑,将我稳稳送进后座。
落到实处,受惊过度的心脏才缓缓恢复正常节拍。
“你这个怎么收?”商牧枭摸索着轮椅结构问道。
我回过神,指挥他怎样正确折叠轮椅。他很快找到窍门,收起轮椅塞进了后备箱。
告诉他地址后,他设好导航,我们便再无交流。无论是那天关于“机会”的对话,还是方才互助小组里的一切。
雨越下越大,逐渐形成瓢泼之势。车内除了雨刮器有规律的机械声,再无其他。
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晚上雷暴的概率接近80%,看来这场雨还有得下。
路上花了半小时,进了地下停车库,商牧枭直接将我送到了电梯口。
下车时,依旧是他抱我下去的。这次我做好了充足心理准备,有记得跟他说谢谢。
但让我意外的是,商牧枭放下我后并没有马上开车走人,而是将车门一锁,与我大眼瞪小眼起来。
“做什么?”我蹙眉问他。
“有点渴,我能上去喝杯茶吗?”他的语气就像走进便利店问老板要麦旋风的死小孩,透着令人迷茫的理所当然。
“很抱歉,不能。”我干脆利落地回绝,之后操控着轮椅往电梯而去。等走出一段,回头看过去,发现商牧枭竟然跟了过来。
我调转轮椅直面他,再次重申:“我说了,不能。”
“我听到了。”双手插在牛仔外套里,商牧枭的模样看着有点无赖。
我甚至已经脑补出了他的潜台词——我听到了,但那又怎样呢?你能打断我的腿,让我无法再跟着你吗?
我不能。
我看了他一会儿,拿他无可奈何,索性也不去管他。
商牧枭就这样跟着我,一路坐电梯,上楼,和我来到了同一扇门前。
当我用指纹锁开门时,他就靠在门边看着我。
“你一点没有防范心吗?”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我想杀人夺财怎么办?”
开门的动作一顿,我古怪地望向他。
“你开着几百万的车,夺我的财?”
他可能也意识到这事有点说不过去,换了套说辞道:“那就……夺色?”
将门打开,我听了他的话,直接笑了起来。
“前几天你还让我不要打你的主意。”
进到室内,我将客厅的灯全都开了,一回头,商牧枭果然自己就进来了。
“你家……东西好少。”他打量四周,言语已经很客气,我想他本来应该是想说“寒酸”的。
这套房子就我一个人住,一共五十多平,一室一厅,空间有限,坐轮椅不适合在家里堆东西,我一向只买必需品。
“喝了水就马上走。”我没有搭话,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客厅一看,他正在研究我的望远镜。
“别乱碰。”我耐着性子提醒他,将水杯放到了茶几上。
“什么都看不出啊。”他一只眼对着目镜,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也觉得没意思,果断放弃了这个“玩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今天下雨,云层那么厚,你自然什么都看不到。”我努力为自己的望远镜正名。
“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商牧枭端起水杯问。
“星星。”
“星星?”
“这是天文望远镜。”
他点点头,不见得多有兴趣。
忽然,他的外套口袋振动了起来。他拧眉掏出手机一看,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姐。”
我还记得他上次接到姐姐电话时,情绪转换有多猛烈。这次却好像是淋了雨的丧家犬,蔫了吧唧的。
“嗯,我知道,下雨了……我在外面,在……”他瞥了我一眼,面不改色道,“在朋友家,他会陪着我。不是……不是尹诺他们,是新认识的朋友。”
我记得尹诺这个名字,在我的选修课学生名单里,应该是他的那两个同学之一。
五分钟后,商牧枭挂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出了会儿神,又去看窗外。
雨点斜斜打在玻璃窗上,将远处的霓虹渲染成五彩的光斑。
“我讨厌下雨。”
“我也讨厌下雨。”
商牧枭挑着眉看过来,一脸狐疑。
“下雨没有星星。” 我指了指那台对着天空的星特朗,解释道,“虽然我无法环游世界,但我可以翱翔宇宙。”
“听起来很有意思。”他没什么诚意地说着,整个人窝进沙发里,环抱住自己的胳膊,“让我再待一会儿,雨停了我就走。”
显然,喝水只是借口。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驱动轮椅,我决定不去管他,自己去睡觉。
“走时别忘了关门。”
到了卧室门前,手堪堪触到门把手,身后就传来商牧枭的声音。
“北教授,我改主意了。”
我回头去看他。
商牧枭闭着眼,靠在沙发垫上,这张沙发由沈洛雨为我选购,虽然于我无用,但她说客人绝对会喜欢,一坐下去就像坐在云间,完全不想起来。
我不知道商牧枭是不是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但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昏昏欲睡,神志不清。
“我想,我可以接受你的潜规则。”他懒洋洋地说着,缓缓睁开了双眸。与声音截然不同,他眼里毫无睡意,再清醒不过。
他竟然真的在后悔没要我的“机会”。
第5章 打个赌吧
这种局面,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忍着揉太阳穴的冲动,心平气和道:“我再说一遍,那天是你误会了,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所谓的‘机会’是指……”这件事的可笑程度让我有些语塞,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说那两篇论文,“算了,那不重要了。我现在已经改主意了,我不会再给你什么机会。我的课你挂定了,下学期好好选课吧,商同学。”说完我也不等他回答,推开门进了卧室。
关上门,脑海里还回荡着商牧枭那句:“我可以接受你的潜规则。”
“可以什么啊……”轻轻叹一口气,怕他乱来,我想了下还是把门锁上了。
翌日一早,晨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落在眼皮上。我蹙着眉一点点清醒过来,看了眼床头闹钟,已经八点半。
进浴室洗漱完,低头一看身上的睡衣,觉得不妥,出门前特地换上了平时穿的常服。
客厅里静悄悄的,沙发上已不见商牧枭踪影,看来昨夜雨停后他就走了。
既然人走了,我也重新回房间换回睡衣。
简单地做了份鸡蛋三明治加牛奶当早餐,快吃完时,杨海阳打来电话,问我下周末有没有空。
我想了下,道:“应该有。”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道:“那太好了了。那天我女朋友也会来,到时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我当他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原来是交了女朋友。
杨海阳与我相识十几载,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家境一般,读书也不算太有天分,初中毕业后考上高职,高职毕业后就出社会做起了保险推销员。
我们初中后本已没有来往,他却因为业务需要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硬是让我买了份意外保险。也多亏这份保险,我出事后家里基本没怎么出钱,医药费全由保险公司买单。
四舍五入,他还要算我的恩人。
我瘫痪后,他经常打电话询问我近况,有空就约我吃饭,几年下来,竟也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结婚时,我当他伴郎,女儿出生时,我做了干爹,后来他前妻嫌他没本事,做来做去还是个小小保险业务员,和别的男人跑了,至此无影踪,我还陪他在深夜买醉。
杨海阳边喝边哭,边吐边喝,折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去公司把工作辞了,拿着不多的积蓄开了家小卖部,说要创业。
如今三四年过去,小卖部升级成了便利店,他和女儿的生活也越过越有滋味。我之前还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再婚,他那时对爱情婚姻已经死心,也怕女儿受委屈,直言不会再找。没想到这才一年不到,竟然就要介绍女朋友给我认识了。
由此可见,男人的话并不可信。
约好时间地点,杨海阳就挂了电话。我刚要放手机,看到有几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第一条就是沈洛羽的,问我昨日参加互助小组的情况。
想了想,回了三个字。
“还不错。”
下一条,是个陌生号码发的信息。
“谢谢你昨晚的收留,你家沙发很舒服。下次见了,北教授。”
不用想,这一定是商牧枭发来的。
我皱起眉,想要删除信息,手指悬在上方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按熄屏幕,将手机丢到了一边。
“北哥,大事不妙!!”我才到学校,就被余喜喜在办公室门口扑住。
她满脸紧张,一改往日嬉笑神色,说了件让我大感意外的事——严盈向学校举报我以挂科威胁,性骚扰她。
余喜喜一路跑得飞快,推着我到了系主任办公室。
进门一看,人文学部的副部长姜毅,系主任董立,教务长陈奇雪都在,严盈正抓着陈奇雪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小余,你先出去。”姜毅见我来了,招手让我过去。
轮椅停在茶几前,严盈一副十分惧怕我的样子,瑟缩着往陈奇雪怀里钻。陈奇雪轻抚着她的背,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还是有害垃圾。
三堂会审,果然不妙。
“大概的情况,你应该也听小余说了。”董立用指节敲了敲大理石桌面,一脸严肃道,“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解释。我和姜主任,都觉得你不是这种人……”
“董主任,两个都是你的学生,我知道你难做,但也不用偏心偏得这么厉害吧?”陈奇雪打断董立的话,言语火药味十足,“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人会把‘禽兽’两个字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