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母女俩的性格,都属于独立有主见,做事又潇洒的类型。就是我出事那会儿,姑姑要哭也都是隐忍的哭,从不会在我面前流露悲伤,每次来到病床前,我只能透过她红肿的双眼猜测她是又哭过了。不夸张的说,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她嚎啕大哭。
似乎是为我感到高兴,又似乎是终于能够宣泄这十几年来压抑的悲伤。
姑姑特地让沈洛羽到楼下买了两个熟菜一瓶啤酒,要为我庆祝。我开了车,自然不能喝。她身体不好,我让她也少喝。
最后姑姑小酌一杯,剩下都到了沈洛羽胃里。
饭桌上聊到外骨骼的来历,沈洛羽无限感慨道:“这公司真好啊,一百万的设备一分钱不要你,就让你配合提供反馈。什么时候甲方爸爸造个房子也能让我免费进去试住个七十年?”
姑姑一指戳上沈洛羽额角,训斥道:“叫谁爸爸呢?”
“什么爸爸?哪儿来的爸爸?妈你听错了吧。”沈洛羽连忙改口,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我看她们母女相处这样和睦,不免内心羡慕。我和父母,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了。
快吃完晚饭,突然收到贺微舟短信,问我在不在家,说想过来还我唱片。
我告诉他可能要八九点才到家,让他不用急着还,不然给我寄过来也行。本意是希望他能改日再还的,但不知他是不是没听出我的潜台词,当即表示那就九点,如果我没到家,他就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算算现在回去也差不多了。
轻叹口气,我只得起身与姑姑她们告别。
“这就要走啊?”姑姑喝了点酒,兴致正高,极力劝我再坐一会儿。
“不了,朋友过会儿要来我家,我得赶回去。”我缓步走到门口,让她留步。她见劝不动我,只好放弃,改为叫我路上小心。
“我送你下去。”沈洛羽拿上钥匙,跟我一道出了门。
进入电梯,只剩我和沈洛羽两人,她开启了一贯的主题。
“从过年到现在,你还没和你爸妈联系过吧?”
“嗯,一直没时间。”
算起来,这场冷战已经快持续大半年。我也想过要打破僵局,可又怕再次以疲惫的争吵结束。就这样一日拖一日,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你不准备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吗?”沈洛羽问。
我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着,一直到电梯到达一楼。
“你认为他们会在乎吗?”电梯门打开,我和沈洛羽一同走出去。
她惊讶地回头:“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们当然在乎。”
见我不说话,她接着道:“舅舅舅妈还是关心你的,北芥。他们或许思想顽固,各方面都很保守,但他们做事的出发点还是为了你好,当然我知道这种‘为你好’式的关爱很令人窒息。但……”她顿了顿,感触颇深道,“这世界上没那么多人在乎我们的好坏,大多数的关系都说断就断。能有人为你着想,哪怕你不需要,哪怕是多管闲事,我认为也是甜蜜的烦恼。”
“甜蜜的烦恼?”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实在很难将这样乐天的想法融入自身。
沈洛羽道:“你看,这世上既有‘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人,也有我妈这种早早杞人忧天,担心她百年后我孤苦伶仃成孤老的人。你要是打辩论,那这两方都有很多点可以打可以批判,但人生不是辩论赛,干吗非得分个对错是吧。”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知道了,等过段时间我会给我妈打电话的。”
有时候我也很不好意思,总是让姑姑她们夹在我和父母之间,做我们的调解员、润滑剂。
沈洛羽这些话,固然是为了让我与父母能更快和解,但站在我父母的角度,他们的确做了他们能做的,也不曾亏待过我,或许我真的应该换个乐观一点的心态看问题。
回到家时,贺微舟还没到。在外一天,外骨骼的电量已经见底,我脱下设备充电,重新坐回轮椅。
也不知道贺微舟等会儿会不会久留,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厨房烧了壶泡茶的水。
对面楼这个时间段还亮着不少灯,正对着我的楼层,1102的窗户一片黑沉,看不出商牧枭是不在家还是单纯的没开灯。
这几天我见到他便会催要银行卡号,他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诿,一度让我产生“到底谁欠谁钱”的错觉。
我开始怀疑,他之前并不真的急着要我还钱,只是享受那种逗弄我、让我难堪的感觉罢了。就像当初他和周言毅打赌追我,表面理由不重要,本质都是以逗弄我为乐。
按下烧水键,门铃这时响了。
我跑去开门,贺微舟站在在门口,冲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
的确很打扰。但来都来了,我也不好赶他。
“没有。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贺微舟换了鞋进到屋里,将唱片放茶几上,没有坐下,而是跟我到了厨房。
“晚上聚会去了吗?”他倚在门边,一副与我话家常的模样。
我找出茶叶罐,边等水开边道:“去看了下我姑姑。这次不巧,设备没电了,下次有机会让你看看我走路的样子。”
身后许久无声,我回头看去,见对方满脸错愕。
我以为他是没听懂,误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医学奇迹,忙补充道:“机械外骨骼,类似于高科技假肢,能续航十四小时,所以以后白天我都可以不坐轮椅了。”
他张了张嘴,放下环在胸前的双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那……那真是太好了。”他说。
我隐隐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热水很快沸腾,我泡好茶,一回身,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的贺微舟吓个够呛。
手一哆嗦,茶泼溅出来,烫到手指。我吃痛地抽了口气,再捏不住杯子,整杯茶翻倒下去,大半淋到我的腿上,玻璃杯则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贺微舟忙抓过一旁纸巾,替我吸去裤子上的水。
热水大多泼在膝盖的位置,顺着裤子流向小腿,虽然没有感觉,但以常识来说,我现在应该迅速降低皮肤温度,不让热量继续堆积。
“我自己来就好。”挡住他的手,我打算先进浴室冲一下水。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贺微舟蹲下身,不由分说要卷我的裤腿。
就连和商牧枭交往的时候我都没让他看过这双腿,现在就更不会让贺微舟看。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气微沉道:“不用了,你先让开,我自己进浴室处理。”
贺微舟抬起头,表情古怪异常,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无限接近于“痴狂”的情绪。
他半跪在地上,仰视着我道:“北芥,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我在追求你。”
我一愣,被他的话炸得猝不及防。
“我……”
没有,我没看出来。但商牧枭倒是看出来了。难道真的被他说中,我没有看人的眼光?
我整理着语言,委婉地拒绝道:“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完全恢复,目前……不打算这么快展开新恋情。”
客厅里,我的手机忽然疯狂响起来。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绝不会嫌你麻烦,也很乐意照顾你,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的就是你残缺的样子。北芥,你简直太完美了。”说着,贺微舟隔着布料轻轻抚上我的腿,就像在抚摸一尊美丽的艺术品。
我立时汗毛倒立,很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僵硬着身体,我试探着问:“你……喜欢我坐轮椅的样子?”
我想到一种人群,和贺微舟很像。
客厅电话一个接一个,久久不歇,但我这会儿实在顾不上它,也只能任它去响。
“慕残不是变态,我们只是和主流大众审美不一样。”贺微舟显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方承认道,“我喜欢残缺美,就像有人喜欢悲剧,有人迷恋被鞭打的感觉。放心,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喜好人工制造残缺,那不是美。美是自然形成的,就像你。”
我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应该感到荣幸还是荒唐。
形势于我不利,我不欲刺激他,只好虚与委蛇道:“这样,你先给我点时间。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我要想一想,毕竟也是人生大事。”
他盯了我半晌,复又垂下眼,仿佛压根没听懂我的话一般。
“让我替你处理烫伤好不好?”他自顾自地,一点点卷起我的裤腿。
在不伤害他人、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审美也好,性癖也罢,都是个人自由,的确不好因为与众不同就一概打成变态。
但是他现在这种行为,已经和性骚扰无异。
“你不要这样……”我深觉无力。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在自己家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还是被一个当做朋友的人……
难道我真是象牙塔里待久了,不识人心险恶吗?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裤腿被卷到膝盖,贺微舟盯着我的腿,整张脸都亮了。
周围并没有趁手的、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手机在客厅,已经不再发出响声。
我闭了闭眼,心里升起一股绝望。
他的手指触上我的腿腹,明明我应该毫无感觉,但可能是太抗拒了,不自觉便颤了颤。
而几乎是同一秒,门口传来电子锁开锁声。
贺微舟动作微顿,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冲进来的商牧枭扯着后领狠摔到地上。
第51章 你应该改改你的脾气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我眼睁睁看着两人扭打起来,在我的厨房地板上翻滚。
商牧枭一句话没有,只是挥拳揍人。贺微舟到底文弱,完全不是他这个玩极限运动的对手,一下吃了好几拳,嘴角都被打破。
虽然我对商牧枭的突然出现也很震惊,但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一逃离贺微舟的控制,我便直扑茶几上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你做什么?”贺微舟瑟缩着躲避商牧枭的拳头,声音带着几分恐惧。
“我做什么?”商牧枭揪起他的衣襟,一拳揍在他的腹部。
贺微舟霎时脸都白了。
商牧枭再次扬起拳头,加重语气又重复一遍:“我做什么?”
“您好,有什么能帮助您?”电话接通,对面传来接线员温柔的嗓音。
我一边观察着厨房里两人的战况,一边与接线员说明情况,撇去前情,只说有人打架。
接线员表示会安排民警尽快赶到,让我注意自身安全。
那头贺微舟奋力推开商牧枭,踉跄地逃到门口,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抱歉,我没想过伤害你……”
他匆匆说完,怕商牧枭再追出来,慌忙转身离去,连电梯都没坐,直接沿着消防通道跑走了。
没多会儿商牧枭追着他到了门口,见人已经没了踪影,不甘地咒骂一声,将门重重拉上。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虽然我还有些回不过神,心脏也仍在狂跳不止,但比起贺微舟慕残这样明确的事,让我更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商牧枭会这样巧合出现在我的家里。
“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来?”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差点被自认为是朋友的人猥亵。这事另我有些难以启齿,更重要的是让人很挫败,特别是在商牧枭面前。
商牧枭呼吸还有些喘,见我不答,脸色难看地抄了把头发,靠在门上,盯着我裤子上的水迹再次开口:“你喜欢他?”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上一句的思维跳到我喜欢贺微舟的。
“什么?”
“我进来前你们在做什么?”
他完全一副质问的口吻,让我有种自己此时正在被警察审问的错觉。
我耐着性子回答:“我不小心把茶打翻了,烫到了腿,他说要帮我处理……”
“所以你就让他处理了?”他大声诘问,往我这边走了两步。
大脑好像一只被戳爆了的蜂巢,瞬间涌出大量蜜蜂,每一只都在嗡嗡作响。
“不然呢?我难道能拒绝吗?他突然说喜欢我,喜欢我坐轮椅的样子,喜欢残缺美,还像个变态一样摸我的腿,我连跑到客厅接电话都做不到,你让我怎么办?站起来和他打一架吗?”
他提高音量,我也提高音量。这好像成了我俩之间的魔咒,每次交流都无法心平气和说话。
商牧枭沉默片刻,低低说了一句:“你就不应该让他进门。”
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能站起来和他打一架。暴力的确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暴力能让这个小混蛋老老实实闭嘴。
“是,我识人不清,你说得都对。”怒气让我连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都不想知道了,只想让他快点滚,“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他一时没有再说话,直直瞪着我,好像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我的要求很无礼。
与我对视须臾,他垂下眼,扫过我裸露在外的小腿,道:“你皮肤很红。”
我低头看去,腿上苍白的肌肤被烫出一片嫣红,要是有痛觉,这会儿必定是火辣辣得疼。
商牧枭来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伸手要将我裤子更往上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