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躺进沙发里去了,留一条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我只能看见他的手腕和手。他比我们想象的都要瘦一点。
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我走过去,低头看他,他的背冲着我,脸朝着沙发里面,声音有点闷:“我只问你一次。”
我点点头,想起来他看不见,就开口:“嗯。”
“是白石让你们来的吗?”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是两个月前来的。”
他动了动,转了下头,仰着看天花板,身子没有转过来:“我毕业的时候收到了礼物和花,是白石送的吗?”
“对。”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转头看我:“他怎么样?”
我被他看着,有种被一个婴儿扑到怀里的感觉,他作为一个有夫之夫,实在不该这么看人。
“还好。”
他的眼睛便突然带了点笑意,随即隐去,又转了回去,半晌,他才问:“你今天来干什么?总不会又帮人送花吧?”
其实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拍一下他的心理咨询记录,另一个……
陶风说:“你陪他聊聊天。”
我当时觉得很委屈,总不能我话多就当我爱聊天吧。我表示拒绝。
陶风转头叫:“周临渊。”
我跟他说:“别叫了,他不在。”
陶风才看我,甚至朝我笑了一下:“你好好干。”
“我不干。”
“这样吧,老板回来以后,你可以去见见他。”
“真的?”
我很久没有见老板了,心里有些激动,当年老板午夜奔逃,一脚踩在大楼里扑出来的男人脸上那酷炫的身影,十分让我向往,全程老板手都没从兜里掏出来一下。搁在以前我听人讲,只觉得装逼,真的看见以后,配上老板面无表情的脸,我新的偶像就诞生了。
所以我今天是抱着“聊天”的准备来的。
“陪你聊天。”我诚实地说。
他坐起来,看我:“那你叫什么?”
“这个不能说,换一个。”
“那你是哪里人?”
“这个也不能说,再换一个吧。”
他瞪了我一眼,去拿烟:“别说了,给我跳个霓裳羽衣舞。”
“什么东西?”我有点不乐意,“我没怎么念过书。”
他还叼着烟,抬头看我,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们就这么把你拐进来,连书都不让读?”
“……”
他递给我一支烟:“按年龄,你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这人真的是……
我接过他给我的烟,连同刚才用过的水杯,装进我的口袋,他看我,用眼睛问我为什么不抽。
“在上班,不抽烟。”
他白了我一眼。
我坐到地上,盘着腿,正好比他矮一头。他移了移:“你坐沙发吧。”
“坐这里就行。”
他又用一种看“山区里上不起学的学生”的表情看我,语气都放柔和了很多:“坐地上不凉吗?”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跟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眨巴眨巴眼。
“我们常说,‘穷走夷方急走场’。我是属于赌石头的那种……”
他打断我:“什么是夷方?”
我跟他解释:“就是穷的话就偷渡,急用钱就赌石头。找翡翠原石。说是赌石头,但我、我们家只是给人卖苦力。我在石场遇到了我大哥,大哥带我来这里。”
他问:“你当时多大?”
“十五。”
他望着我,抿了抿嘴。
我还蛮陶醉这种感觉的,他很在意,倒也不因为我,就是这种事会让他在意。
他犹犹豫豫地问:“这里会好一点吗?”
我很快点头:“会。”
他眉间看起来舒展了一些,因为自己说些什么能够牵动别人的感受,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但感觉不坏,他的眼睛很干净。
要不,我也去养只狗吧。小金毛或者西高地白梗。
我多说了几句话:“克钦邦帕敢的玉石梦。就是为了梦,把山挖成谷,把谷挖成山。是石头或者是玉。”
“是石头还是玉,要靠赌是吗?”
“石头没什么可以跟玉比的,玉也没什么想要的,如果非要牵扯到一起,那就是石头用自己当引子,劈开看一看,是不是玉。献石头给玉,赌个梦罢了。”
裴苍玉看着我,看了半天,笑了一下:“我要去吃饭了。”
他站起来:“你来吗?”
我摇头,我没有跟他被人看见的打算。
他朝我挥了下手:“有机会再见。”
然后他出门去,我等了十分钟,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陶风践行诺言,裴苍玉见老板的那天,确确实实是让我陪同的。
我去敲门,还没等他开门,就听见里面一阵嘭声,然后他拉开门,还揉着自己的腿,看起来没有睡好,估计一晚上都在想今天的见面。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你今天是什么行头?”
我推了推新配的眼镜:“你们学校辅导员。”
他眼角抽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上车的时候他自言自语:“也不怕被抓,你们一个个真是太嚣张了。”
路上他不停地喝水,口渴得要命,在我转开脸的时候,还瞥见他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
我感到很欣慰,这才是有夫之夫探监的正常表现,如果不是姓费的不会允许,今天裴苍玉完全可以留下来陪陪我老板,陪一个晚上。
但说真的,他不是一个人。
老板其实三个月前就回来了,但是他头发被人剃了,他不愿意在光头的时候见裴苍玉。我当时表示很不解,老板这样不是更酷炫吗,回头在脸上整个刺青,一边儿半幅对联,才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就很向往,但是这么一搞估计就得失业。
陶风说我懂个屁,这叫谈恋爱。
那裴苍玉也是这样。我不记得某次偶尔,非常随口地提了一句他有点胖了,再见不知道老板能不能认出他。他就开始减肥了。那次真是我口误,我只是随口一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原来是胖还是瘦,但自那以后,裴苍玉绝对瘦了五六斤左右。
裴苍玉还在照镜子,他眼角有点发肿,现在正在使劲地揉。
我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化个妆?我在卖场停一下。”
他瞪我:“你话怎么那么多?”
我很委屈,我调侃他的话才说了一句而已。
裴苍玉转开头不看镜子了,盯着窗外。
不一会儿又回头跟我说:“我是不是太那个了?”
“哪个?”
“就……”他欲言又止,干脆又转过脸去了。
我就问:“女气是吗?那确实,等下买条裙子吧。”
他慢慢地转回头,眯了眯眼:“是不是我叫你跳车,你现在就必须跳车。”
按行政等级来说,确实。他要是坚持我应该去死,我又不想自杀,我马上就该踏上逃亡的路程了,等陶风他们把我杀了之后,说不定还会在我的尸体上放多罂粟花,当做纪念。
老板的人不能惹,所以我不再开口了。
到地方之后,费左华就已经在门口等了,大太阳,他也不嫌热。
裴苍玉看见他就更紧张了,跟我说:“我想上厕所。”
“水喝的确实多。”
费左华对他很和善,但态度很强硬,对我连态度都不和善,问裴苍玉:“这位是?”
“学校辅导员,陪着来的。”裴苍玉心思就不在这里,朝楼里张望,“就这儿是吗?”
“不是。”费左华对我将信将疑,上下看了好几眼,估计我走了以后就要去查查我身份,但没关系,我确确实实是辅导员,然后他看向裴苍玉,“在后面。监狱。”
裴苍玉听见这两个词,干咽了一下。
我们绕过大楼,后面还有一层锁着的门。
我想,不愧是老板,关得层层叠叠的,真是有面儿。
我们在大门登记,进东北角区登记,进五号又登记一次。
现在往前就是会客室了。
裴苍玉转头看费左华:“我上个厕所。”
费左华:“……”
我补充:“他水喝多了。”
费左华往左转:“这边。”
我们两个都跟过去。
费左华抬手止了一下我:“你不用。”
接着转身继续走。
开玩笑,你说不用就不用。
我等了一会儿就跟了上去。
我到卫生间门口时裴苍玉正要往外走,费左华伸手一把拽住了裴苍玉的手臂,我当下就想去摸刀。
他跟裴苍玉说:“你怎么这么激动,医生还没给你看好吗?”
裴苍玉一听甩开了他的手臂:“我没病。”
费左华抿了抿嘴,盯着他,但裴苍玉转开了脸:“还有事吗?”
“我跟你说,如果是我,根本就不会让你见白石,他对你影响太大了。完全是因为情况特殊……”
裴苍玉转脸看他:“不是他说见我吗?”
“……是。”
“这不就行了,你满足他的要求,他向你提供情报。”
费左华有些尴尬。
裴苍玉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放心,我明白的,不会再被他蛊惑了。”
费左华这才有些放心。
会客室很大,没有任何人。我们不是在那种隔着挡板的地方见面,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房间而已。
裴苍玉坐在桌子一侧,我站在他后面,费左华站在桌子中间,房间里还有两个警卫。
我看着裴苍玉抖腿,咬手指甲,把我也带紧张了。
门响了一下。
裴苍玉猛地抬头盯向那个方向。我在那个瞬间,感到身边裴苍玉的身体僵了一下,如果我能通灵,我一定能看到他的灵魂离体一样朝那边扑去。
连我都站直了。
门打开,老板在一个警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戴着手铐,脚铐,穿着蓝白色的衣服,除此之外,看起来毫无变化。
我又看向裴苍玉,我怕他哭出来。当然,他没有哭。
费左华看着裴苍玉,脸上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甚至有些生气。
老板只看裴苍玉,朝他笑了笑,走过去坐到桌子的另一侧。
我看不到裴苍玉的表情,但看他的背影,我怕他整个断掉。
老板笑得很温和,声音也很柔和,搞对象的人也许都这样吧。
他说:“你瘦了,裴苍玉。”
我看着裴苍玉几乎抖了一下。
然后裴苍玉回答:“还好。”
老板笑了笑,转头看费左华:“给我烟。”
语气换得好像在变脸。
费左华一脸不爽,给他递了根烟,点上了火。
“你这次考试成绩这么好,不如去玩儿几天吧。”
裴苍玉抬头看他,只愣了一瞬间,就说:“你头发也终于长出来了,恭喜你啊。”
他们声音不大,充满了老夫老妻的感觉,分隔两地,什么事都互相知道,现在简直是在调情。费警官的面部表情十分之狰狞。
“跟警察打交道很累的,我怕我以后秃了怎么办。”
裴苍玉笑他:“我把我剪下来的头发给你做顶假发,只收你一百块。”
老板弹弹烟灰,笑了笑:“喔,这么好心,加一百块染成黄色的吧。”
“那你出钱。”
“好,但你先卖个艺吧,会什么乐器。”
“不会乐器,吉他比不过你。”
“吹箫会吧,呜呜咽咽的那种。”
“你他妈……”
我看向费左华,听情侣墙角本就不是人该做的事,现在我们被迫一起,我对他油然而生一种理解感。他肯定比我更烦。
这边二位越说头越凑到一起,如果我们不在,我毫不怀疑当场就能看见这二位翻到一起滚在桌上打炮。
当然,我是成年人,我理解。
“请两位注意距离。”
旁边一个警卫冷冰冰地这么说了一句。
裴苍玉脸一红就往后一退,拉开了距离。老板没动。
当时不知道是谁跟我说裴苍玉对老板没意思的,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了,裴苍玉这种心里装不下东西的人,喜欢谁是不可能藏住的。尽管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把老板出卖掉。听说本来打算同归于尽,但老板有后招。
他们聊了很长时间,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说。
窗口的夕阳从老板这边移到了裴苍玉那边。
他们两个看起来很开心,像两个学生,彼此眼里只看得到对方。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这是不是裴苍玉想要的心安理得。老板仍在接受调查,不知道会判多久,跟警察斗智斗勇,听说整顿了一下他们区囚犯之间的纪律,升了不少级,也得罪了不少人,不愧是我老板;裴苍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家里仍旧空荡荡,偶尔我们会过去,大多数时候他要忍着,忍着爱恋和思念,尽管大家认为那是病态生活的延续,裴苍玉不能解释,我猜他足够坚强一个人坚持。
这个时刻,他们确实是快乐的。
老板把烟夹在手里,慢慢地放在烟灰缸里。
裴苍玉的眼睛跟着烟动,在烟放到烟灰缸里之后,他把烟拿起来,愣愣地看着,想要抽一口。
费左华向前一步,老板转头看他,笑了笑,有点得意的意思。费左华更加愤怒,他克制自己,走到裴苍玉身边,咳嗽了很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