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两节课,只要讲完了就可以放学了,进度基本取决于受教人的程度以及施教人的良心。
刘瑶笙,是个非常有良心的人,她不仅关注一道题,她甚至关注这道题的逻辑,这一类的题,都给裴苍玉做一做,要不是她居高临下的口气让裴苍玉越发显得唯唯诺诺,谁能说她不是个好老师呢。
刘瑶笙的同桌唐淇已经讲完了,坐了回去,这下子裴苍玉面对着这二位,更加紧张了。
白石教的这个男生反应有点慢,坐在刘瑶笙她们侧面,于是白石倒也不急,反正这样还能看见裴苍玉挨训。
苹果来找裴苍玉吃饭,被刘瑶笙看了一眼,裴苍玉便苦着脸摇了摇头。直到下课,班里就是白石在教,刘瑶笙在教,唐淇在等刘瑶笙。
裴苍玉咬着笔,在默写诗词,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
刘瑶笙看着他:“不要咬笔。”
裴苍玉马上把笔拿了出来。
唐淇抬了抬身子看了一眼裴苍玉卡住的那一句,摇了摇头:“这个不是以前学的时候就要求背诵了吗,现在都到复习阶段了。”
裴苍玉脸红了红。
刘瑶笙盯着裴苍玉的脸,突然叹了口气:“裴苍玉,你不能稍微努努力吗?”
裴苍玉皱着眉抬头:“我挺努力的啊。”
刘瑶笙挑了挑眉毛:“你大课间去哪儿了?打个牌全年级都知道。”
裴苍玉没话说了,小声地咕哝:“有些人就是学不会……”
“我觉得这不是你学不学得会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你根本没有用心的问题。”刘瑶笙的语气变得很严肃,“说实话,我要是你绝对不会这么放纵的,你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裴苍玉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他想站起来走,但是刘瑶笙又开口:“你也不要生气,我这么说完全是想给你一些建议,你周围也没什么人能给你建议吧,你奶奶年龄也大了,也没有父母。”
裴苍玉的脸僵了一下,他抿了抿嘴,白石稍稍侧过头,看见裴苍玉绷紧的脸部线条。
“所以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更应该奋进才对吧。”刘瑶笙从自己的书桌里抽出一本书,“这个我想借给你看看。”
裴苍玉瞥了一眼书。
“这是我最喜欢的作者写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孤儿,他不仅自己孤儿,还拉扯着比他小的弟弟和妹妹,而且他学习还好,一路保送上的大学,还养活了什么都不会的奶奶。我觉得他就是真正的生活勇士,这本书我也给我妈看过,我觉得肯定会对你有帮助。”刘瑶笙继续,“人就应该像这样过啊,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成才的试炼,人的精神是最重要的。”
裴苍玉没动。
刘瑶笙塞给他:“你应该很能感同身受才对,主人公也是小时候就成孤儿了,差不多也是初中,还打过黑工,南下又北上,一人养活一家人呢。”
唐淇也跟着说:“你看看吧,希望能对你有帮助,毕竟你觉得是辛苦的东西,其实只是磨砺你的东西,都是有回报的,然后过去之后你一定会感谢苦难的。”
她们说完就站起来走了,那本书留给了裴苍玉,裴苍玉一动不动。
白石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的方向,目光沉沉,从未如此愤怒,简直要吐出来,他啪嗒一声把握着笔掰断。
裴苍玉动了一下,书掉在了地上。
封面上写着硕大的“深刻折射现实,网络流行小说高积分大作”,风吹开前面的几页,在作者访谈中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写了一句“主人公有金手指,不接受现实带入哈”。
白石眯了眯眼。
第78章 女祭司-3
“对她们来说,这太容易了不是吗?”
白石放下茶杯,扭头看了眼窗外。
“我并不是在评价好人坏人,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从那天起,刘同学和唐同学倒是常常来,我想她们可能是在‘推荐书’这种行为里找到了指导别人人生的快感,甚至产生了长时间跟踪观察的兴趣,珍妮古道尔如果给了黑猩猩一本书,想必也会这样跟踪去观察。”
女人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他:“在你这个比喻里,你的‘同桌’在哪些层面类似于黑猩猩?”
白石的脸僵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我不是在类比他,我是在类比她们。”
女人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刘同学,是个相当严厉的女生,家庭成员里好像有一位中小学教师,别的没有遗传到,大概继承了‘教育家’的潜质,她的身体如果换成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可能更适合她向来偏爱的发言类型,颐指气使,居高临下,以貌似不在乎的语气讲鸡毛蒜皮的事,分不清琐碎的乐趣和繁琐的堆积。据我所知,小学为了考初中,留过一年级,才上了这所学校。成绩大概在前十,最近到了前五,在一个能培养自尊又不至于感到危机的排位,因为随着努力有所进步,所以信仰努力。虽然没吃过什么苦,但热衷于臆想苦难,常常幻想自己‘如果是xxx就一定不会或者会如何如何’,她真应该去写小说,她说教的风格一定能吸引更多喜爱陶醉与指点江山的税龄前少女——我是指班上有女生特别崇拜她,简直像是异形,去崇拜一个同龄同班的人,要自尊缺失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得出来?那么这样讲来女生说不定看穿了她年轻皮囊下的灵魂,这只能证明该女生天生崇拜父权,但凡有个人压着手皱着眉讲话,她当场就要听下去;或者她极端反父权,以至于选定一个父权内涵的同性躯体去憧憬。说远了,还是说回刘同学吧。我观察了她一段时间,也想了很久,没有想到能有什么办法让她体会一下我同桌的生活,然后再来对着一本他妈的编出来的网络小说大发议论,说话轻飘飘。我必须要再次强调,我并不认为她是坏人,我只是厌恶她。这不矛盾吧?”
女人摇头,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认为,不矛盾。另一位女生呢?”
“唐同学是个浪漫派,或者说自认生错了年代的文学家,热爱写抒情文,她的钢笔里装的不是墨水,是满满一管的比喻句,能毫无差别地攻击每一张纸。喜欢意象堆积,完全是因为天净沙的遗毒,爱好繁复描写,来自陌上桑的祸害,能用五百字写一双鞋,三百字写人扭动来扭动去,插一百字对话全是矫揉造作的对仗,应试教育最有贡献的事就是赶走了大量奸/淫掳掠的抒情文,用议论文封住了撒不完的比喻句——或者我太愚钝,没能发现当世福楼拜,不过用她的话,那可是‘顶讨厌的东西’。和刘同学的趾高气昂不同,她是怀抱着浪漫的改造主义来的,她希望一切都蓬勃向上,有符合她期待的美好形状,比如孤儿不要太可怜,要饭的不要饿死,打工的不要没钱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认为她是个好人,但我仍然厌恶她,如果需要理由,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这么天真,那么我觉得这么天真的她,实在太幸运了。有一张不经打击的脸,这个说辞有点过分,她这个年龄如果有什么打击,应该也是来自家庭。文学不文学不好说,但是看来是偏好文人中刻薄的那一派,配上她的比喻句才叫相得益彰,给比干观阅,比干宁愿原来的死法也未必愿意观阅而死。
不过轻松是伪装不来的,我同桌就有某些时刻,脸上会有类似‘认命’的表情,其他人从来没有过。”
女人把手交叠在一起,抬眼看他:“当我说‘什么都可以聊的时候’,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花这么多时间讲两个跟你不是很亲近的同学。”
白石环视了一下她的办公室:“心理咨询不是吗?她们就是我的心病。”
女人笑了笑:“你对人,不怎么宽容吧?”
白石沉默了,没有回答。
商教员站起来,拉开了窗户的一边,外面操场上的喧闹声传来进来,她重新坐回来。
白石问她:“做心理评估,不需要我填什么表吗?”
“我不认为有必要,但如果你想,我可以提供一些测量工具。”
白石摇了摇头,重又靠回背椅。
“聊聊你自己吧,白同学。”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商教员又掏出了烟:“像你说的,你的同龄人也常常这么观察同学,并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吗?或者说有类似你的思考逻辑,像你一样说话斟字酌句吗?有没有人曾说过你讲话有些偏书面语?”
白石盯着她明亮的烟,点了点头。
“你被允许吸烟吗?”白石看着她。
“我可不可以这么猜测,当你为刘同学的言行感到厌恶的时候,你是站在同桌的立场上呢?因为有些人想必很能理解这样‘要求进步’的想法,从绝对维度上来讲,这没有错误。或者更进一步,你只是从刘同学抨击的‘一类人’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划归进所谓的‘败给苦难的人’中呢?”
白石笑了:“我没那么道德高尚,针对我同桌的事我为什么要出头。另外倒也不必如此联想我的身世,我出身还算体面。”
商教员点了点头:“是吗。”
“你被允许吸烟吗?”白石又问了一遍。
商教员歪了歪头:“要我掐掉吗?”
白石顿了顿,盯着她的眼。
下午五点的办公室,外面的天空暗了下来,这里只有一盏绿色的台灯发展淡黄的光,映在她的脸上,香烟被夹在她纤长的手指中间,轻轻地颤着,尾端的灰飘摇地落下。女人弯着她的红唇,睫毛上下翻动,向前靠了靠,卷发拢在一边,另一边是光滑的脖颈,如同私语般又问了一句:“要我掐掉吗?”
像羚羊在请求狮子的准许。
白石的牙疼了一下,他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深沉语调,盯着她,说:“掐掉。”
商教员笑了笑,把烟掐灭,回坐到位置上,换回了她平素的语调:“你很有控制欲吧。”
白石没有答话。
商教员抱着手臂看他:“了解自己,要从正视自己开始。”
白石看了眼表,突然站了起来:“我想了想,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刘同学和唐同学,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是吗。”
“我走了。”
商教员起身送他:“那么,下次见。”
白石拉住门的手停了一下:“我不打算再来。”
商教员笑起来,送别了他。
***
白石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商教员的办公室,说出来他最近的想法并没有让他觉得好一点,反而让他有种行凶被人看到了的异样感。
他去校门口等裴苍玉,这块地当时他转学来的时候,裴苍玉就蹲在这里。白石从路边的橱窗上,看见了自己阴沉的脸,才想起来自己总是死气沉沉,简直到了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地步。
但真要他改,好像又不愿意。
今天周五,裴苍玉因为补作业走得晚,白石便先去了趟商教员那里,现在才出来等裴苍玉。这会儿天都黑了,路边的灯亮了起来,白石看见裴苍玉和班长以及齐朔,三人说说笑笑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朝校门走过来。
班长是个温和的人,有出自良好教育的耐心,和天性善良带来的同理心,她和白石就像两个极端,白石深刻怀疑,假如他咬自己一口,尝口血,连他的血都是苦味的,他就是这么一种愤愤的生物。
去商教员那里,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白石躲了一下,他藏进了一条巷子里,没有在约好的路灯下等裴苍玉。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他们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他看着裴苍玉来到校门口,在路灯下面没看到白石,四下转了转头,也没找到白石。
齐朔小声地提议:“是不是白同学已经走了?”
裴苍玉啊了一声:“不会吧。”
齐朔又说:“那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边走边给白同学打个电话?”
白石听到她这么说就想猛地站出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裴苍玉一定会拒绝和她们走,转而选择白石,和约好的人一起走,但白石没有动。
裴苍玉果然想了一下就拒绝了,说还是等一下比较好,说不定白石等下就来。
齐朔红着脸,说那陪他等一会儿吧,反正刚才聊的还没有聊完。裴苍玉喜滋滋地答应下来,刚才话说到一半这么散他也不舒坦。
班长笑着撞了下齐朔的肩膀,陪着她一起站在路灯下。
站在黑影里的白石望着灯光下的他们。
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多么矛盾的人,他既狂妄自大,又胆小卑微,这让他整个人有种病态的任性,再加上刻在骨头里的控制欲,可事事偏偏不如他所愿,总像有蚂蚁啃着他的神经,让他觉得世界都不让他好过。
白石靠着墙蹲下来,他想起来裴苍玉喜欢的电影里有句台词,说是人人都像在海上行驶的船,需要有锚才能靠岸。白石自己不想要锚,但也知道,裴苍玉的锚就在这里。
不属于他,白石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事属于他。他父母的关怀,他所谓的朋友,别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并不给予他。
白石想,他需要做些什么来让自己感觉好一点,能让自己对事情有些把握,才不至于飘来泊去,让事情照着自己的想法来发展。他需要做些什么。
齐朔她们已经陪了很久了,裴苍玉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表,说要不你们先走吧,太晚了。
女生们又试图让裴苍玉一起,裴苍玉没同意,他给白石打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