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山往后退了一步,抱起手臂,看着裴苍玉熟练地打开火热锅,拿着油壶,准备往里倒油。
也许是太气愤了,裴苍玉刚放了油就要扔芹菜,沾水的芹菜在油锅里像爆炸一样蹦,裴苍玉慌忙找锅盖,露出的小臂被烫了一下,他的手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感到有人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拽到了后面,然后那人站去了前面,用铲子开始翻动,溅起的油珠烫在他皮肤上,一点影响都没有。
裴越山头也不回:“出去吧。”
裴苍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老子高大的背影,突然又不生气了。
你想啊,自己老子刚才监狱里出来,找工作又不顺利,有点烦心也很正常,再加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优秀,心里更不平衡了,实属正常,非常正常。
唉,可惜的还是他老子,年轻的时候犯了点错误,出来就中年了,大好时光耽误在牢狱里,真是令人唏嘘。
裴苍玉找了很多同情他的理由,然后说服了自己。尤其是看着他爸的背影,这种他在成长中从未望过的背影,从来没躲过的地方,他必须得承认,就算生活里不需要,裴苍玉还是想要一个父亲,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一个母亲。
但人总归不能太贪。
裴苍玉呆站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他爸在厨房里做饭。
今天奶奶巡检了三个校区,去看垃圾有没有好好放,这份工作需要老人家跑遍垃圾桶和小区垃圾站,每个都看一遍,今天奶奶回来,也带着那股味道。
可奶奶一看见厨房里的背影,疲惫又小心翼翼的脸就笑起来,她惊喜地看向裴苍玉,似乎在询问。裴苍玉勉强地笑笑,算是回应。
就这样,奶奶起码能高兴一个星期。
裴苍玉又望向那个背影,觉得这个背影真是有太多被寄予的能量了。
裴越山仍旧是这样,状态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一点。
***
“你在烦什么?”白石问他。
裴苍玉一惊,从手臂里抬起趴着的头:“什么?”
白石笑了笑:“上节课你叹气了十九次。”
裴苍玉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听了一会儿课来着。”然后反应过来,“你数这个干什么?”
白石保持着笑容:“因为声音很大。”
“吵到你了吗?”裴苍玉的声音小了一点,有点抱歉。
“没有。”
“那关你屁事。”裴苍玉一听没有打扰到好学生学习,顿时理直气壮。
白石犹豫了一下:“其实多少也有点吵……”
裴苍玉笑了,踩到了白石凳子下的横档:“扯,接着扯,我看你还能扯出点什么。”
他踩在的横档是侧面的,刚好白石也有一条腿踩在正面的横档上,于是裴苍玉的膝盖顶在了白石的小腿边,裴苍玉又一边笑一边晃腿,他的膝盖便在白石的腿上蹭来蹭去,白石低着头看裴苍玉的膝盖,都听不清裴苍玉再说什么。
裴苍玉一把拍在他的肩上:“跑什么神?外面有人找。”
白石顺着裴苍玉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在后门站的鲁鸣般。
裴苍玉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哎,这不是以前给你写……”他突然停住话头,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在听,才压着声音凑到白石耳朵边,“情书的那个?”
说着用“看我够不够义气”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挤了挤眼睛。
如果是以前的白石,必须说点什么怼一下过于愉快的裴苍玉,但新的白石不能这样,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站起来朝后面走去。
裴苍玉本来还以为白石会说点什么,再不济也要说说他们俩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吧,都已经互相去班里找了?
他看着白石走到鲁鸣般身边,两人一起朝走廊那边走过去,旁边有女生在议论他们,除了白石,甚至还谈论起鲁鸣般。
裴苍玉愣愣地想了想,好像确实是。鲁鸣般好像……变了点,怎么说呢?不那么猥琐了,而且他好像比白石还要高一点……
女生们的议论更加不吝溢美之词,裴苍玉觉得有点过了,毕竟鲁鸣般和白石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的……
然后女生们突然说:“……这一对那就养眼了……”
裴苍玉突然转头看她们,和两个女生大眼瞪小眼,共同愣了几秒,然后女生噗嗤笑了,把手里的橡皮扔过来:“突然看什么,吓我一跳。”
裴苍玉笨拙地给人接住,站起来给人送去,女生笑眯眯地看他,伸手捣了捣他的胳膊:“怎么了你?你认识鲁鸣般?”
裴苍玉想了想,摇头:“见过。”
女生们笑起来,说鲁鸣般现在不错啊,会打扮了,裴苍玉你也学学。
裴苍玉一股气就涌上来:“我学什么,他打扮是因为……”
他生生咬断即将脱口而出的“基佬”,咽了口唾沫。
女生来兴致了:“因为什么?因为什么?我就知道你们男生肯定互相知道的多……他有没有女朋友?我听说他有个年龄很大的女朋友……”
裴苍玉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可不知道这个。可女生逼问不停,裴苍玉一咬牙:“因为他帅,行了吧?”
女生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夹着疑惑,好奇,嫌弃还有一点点兴奋:“我以为男生不会夸男生帅的。”
裴苍玉点头:“当然了,跟我比还是有一定差距。”
女生笑着拍了拍他,飞机刚进来看见裴苍玉在跟女生说话就快乐地凑过来:“说什么呢?带我一个……”
裴苍玉推开他,揽着他的肩往回走:“说月考,您懂吗?”
飞机拍裴苍玉的胸口:“过分了兄弟,偷偷跟女生说话不让我听……”
直到上课,白石才回来,裴苍玉把头从桌上抬起来,一边收拾书,一边尽量随意地问:“哎,你去哪儿了,去那么久?”
白石转头看他,裴苍玉的脸上还有睡时留下的印,半边脸因为压在下面有点红,头发翘了一撮,把手里的三本书毫无意义地叠来摞去,好像问得漫不经心,但一直往这边瞟。
白石转头看他,手撑着下巴:“他借我同性电影。”
裴苍玉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扭头过去咳了半天,甚至让班里的课都暂停了一会儿。
白石伸手想拍拍他的背,裴苍玉躲了一下,白石的手便僵在了原地。
裴苍玉一看就慌张地抓了下头发:“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我怕你手劲儿大……”
白石垂下头,眨了眨他翩长的睫毛,顺从地点点头,露出了我见犹怜的苦涩微笑。
裴苍玉叹口气:“那要不你拍吧,你拍吧……”
说着把背冲向白石,烦得要死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白石太麻烦了,不是gay的时候就麻烦,现在一样麻烦。由此可见,麻烦的人和他是不是gay没有关系,他是一个麻烦的人,或者他的一个麻烦的gay。
白石拍了拍他:“他找我借作业。”
“啊?哦。”裴苍玉转过来,“拍完了?”
“不然呢?”
“我以为你肯定借机报复。”裴苍玉眯着眼看他,“你小子特别记仇,我看透你了。”
白石笑了笑:“我变了,真的。”
***
今天裴苍玉回家的时候,其实心情还不错。
可是他爸,看来又过了一个不太顺利的白天。
没有开灯。
裴越山在他进来的时候,就说不要开灯。
裴苍玉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决定开灯。不开灯就一直是黑的。
可是开关坏了。
裴越山冲他招手,裴苍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他坐下来,裴越山像以前一样给他倒了杯酒。
今天的裴越山,更加颓废,他穿了件背心,这让他背上的隆起的肌肉更加明显,上面的疤也更加触目惊心,而且裴越山不停地咳嗽。
裴苍玉摁住他的杯子:“要不喝点水吧。”
裴越山把杯子从裴苍玉手下拿出来:“不是这个的问题。”他转头看了眼天空,“是天气。”
“什么?”
“阴天我受不了,肺疼。”裴越山握了握手,握出一阵骨节的响声,外面的天越发得黑,正在酝酿一场暴雨。
裴苍玉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裴越山突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声音沉沉:“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裴苍玉这会儿,突然有点害怕了。这就是他在刚刚见到裴越山时感到的那种强烈的陌生感和压抑的暴戾,像一阵飓风要挤进寻常人家,问题在于,他们家这么小的地方,容不下飓风。
裴越山舔了舔嘴唇,盯紧裴苍玉:“你知道我们做什么工作吗?”
裴苍玉移不开眼睛,他干咽了一下。
裴越山抓住了他的手,连手掌都是茧,几乎磨疼了裴苍玉。
“磨石灰板。这个我干了三年。听说这个会得尘肺病——以前监工的那个就得了。可他得了又怎么样,不能工作了,但一个月一万三,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我们呢,干活的人又没有补偿,妈的,都不当人看。”裴越山啐了一口,吐在了地上。“都他妈废吊,装什么牛逼轰轰,个顶个儿的废物,以前有个得了病的,来回三趟不还是死在外面?没用的,进去出来都一样,妈的我就从遇见你妈开始,真是倒了大霉。”
裴越山捏着裴苍玉的下巴:“婊/子跑得倒快,她算个什么东西,家里有点钱,蠢得要命,什么都不会,整天被女生欺负,被人看不起,我借过她一次笔,天天跟在我旁边,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妈的她生日非要让我上她,哭哭啼啼,说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然后又说要生下来,说要私奔,说要结婚。我他妈才叫有病,我居然相信了,我就该照他们说的,让她把你打掉,这样我还是我的好学生,她回去当她的大小姐。”
裴越山轻轻拍了拍裴苍玉的脸:“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明白,有钱人犯错花不了几个钱,她照样有地方去,回到她的生活轨道。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犯错的机会,我们付不起这个代价。”
裴越山擦了擦裴苍玉眼角泛的红:“别哭裴苍玉,仔细想想,她真的是个婊/子,我这么说她都是温柔,你有没有幻想过,哪怕一次,你妈会来看你,或者打听一下你的消息?”
裴苍玉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不用想,你应该知道,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她就是自私罢了,她管这叫‘聪明’,但裴苍玉你觉得这是聪明吗?用你孤儿一样的生活想想,夸她一句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句试试看?你夸得出口吗?”
裴苍玉站起来要走,他爸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来,按在椅子上:“为什么不怪她,你应该怪她,不要傻乎乎地以为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他站起来俯视着裴苍玉,“你妈是个贱人,她人格上是个贱人,跟性别没有关系,跟年龄没有关系,跟你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她可以随便跟谁睡一觉,生下小孩儿,说着情啊爱啊负责任,但转身就跑到千里以外,让你永远找不到。”
裴苍玉低着头不想听,挣扎着要站起来,裴越山叹了口气。
裴苍玉挣扎地更加厉害,他拳打脚踢,咆哮着让裴越山放开他,他红着眼推开裴越山,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有没有爸爸和妈妈他都这么过来了,何必现在教他应该怎么爱和恨,人不分得这么清也可以活下来,何必非要找不痛快。
他想回房间去。
他扑腾着,但逃不出裴越山的手,裴越山只是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抱着他的头,摸着他的后脑,轻轻地安抚他:“好了好了……乖……”
裴苍玉累了,他红着眼,咬着牙,一言不发,倔强又使劲地推着裴越山的腹部,但没有推动。
裴越山摸着他的头:“我知道了,我不说她了……”
裴苍玉的挣扎慢慢熄灭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他干涩着眼睛,委屈地想哭,可他不记得自己哭过,即便现在也只是红着眼眶,像条熄火的小兽。
裴越山低头看着他的发旋:“怎么会有人不想要你呢?”
裴苍玉低着头,任凭裴越山扶着他,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他闻到裴越山身上的酒味,以及衣服上的香味,诡异地混在一起。
第94章 高塔-7
关于选校的讨论,成为了主流。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按成绩排,但有些差距不太大的学校,学生听家里人的话,想报个离得近的,这一类的讨论终于多了起来,班里多少有点要散场的意味,就算迟钝如裴苍玉几人,也终于开始讨论。
不讨论不知道,一讨论才发现大家心里都十分有数。
苹果报一中或者附中,飞机打算去十中,离家近,猴子打算报二十二中,皮狗没想好,问裴苍玉打算去哪儿。
裴苍玉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好像是这群人里学习最差的,妈的,以前感觉差距不大,现在突然发现隔了十来名,放到全区的范围隔了很多人。
于是裴苍玉也不想了:“等成绩出来看能去哪儿好了。”
皮狗一听就低头玩游戏:“那行,你报的时候叫我。”
苹果叹口气,趴到了裴苍玉的桌上:“你看我们都要毕业了……”
飞机怅惘地配合着叹了一口气。
苹果继续:“还是没有脱处……”
飞机踹了他一脚:“你怎么回事?怎么最近天天想这个,受什么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