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觉得迟苦这样天天冷着个脸不说不笑的没什么,小孩儿就不这么想了。陶淮南失望极了,迟苦总是不理人,陶淮南从最初时常跟他分享小零食说几句话,到后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了。
小孩子的感情没得到反馈,心里的期待会加倍朝反方向减下去。小孩子情绪总是多变的,喜欢和讨厌都来得很容易。
冬去春来,外面路旁的老杨树开始发绿苞,陶淮南今年该上学了。
陶晓东最近在给他办入学的事儿,他的好办,迟苦的不太好办。迟苦户口还落在老家,陶晓东得想办法托关系把他户口迁出来。
俩小孩儿一起去盲校,在这个事儿上陶晓东确实有私心。当初他把迟苦带回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陶淮南自己没法独立上学,陶晓东不能永远不撒手把他一辈子圈在家里,他得上学。当时迟苦奶奶那句“你弟眼睛不好”确实打着陶晓东的心了。
陶淮南需要一个从小跟着他照应他的,陶晓东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也没把这点心思瞒着迟苦,陶淮南睡午觉的时候陶晓东把迟苦叫了过来,他俩坐在沙发上,陶晓东跟他说:“哥跟你说说话。”
迟苦点点头,坐在他旁边,隔着一人远坐得直溜溜的,眼皮垂着不看人。
他过来也几个月了,脸上在老家冻出来的那两团高原红没了,身上那些小伤口也都没了,只剩下些旧疤。但还是挺黑,跟陶淮南这种瓷白的奶孩子到底不一样。
“让你跟小南一块儿上盲校按理说不应该。盲校都是眼睛不好的孩子,你不是。”
迟苦没抬头,没什么反应地听。
“小南眼睛不好,你帮哥照应一年。”陶晓东看着他,说,“等他自己能独立生活了,也适应学校了,哥就给你转出来,该去哪儿上学去哪儿上学,不会一直把你扔那儿,不会耽误你。”
迟苦比陶淮南还大半年,再过了生日就九岁了。陶晓东再怎么说不会耽误他,等把他转出来也十岁了。陶晓东自己都有点过不去,觉得自己在坑个孩子。
这事儿不讲究,可他也实在没辙,撒手让陶淮南自己一周去住五天盲校,陶晓东不可能放心。
迟苦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还是只点了点头。后脑处被他爸打出来的那块伤已经长好了,留了条疤,头发短不能全遮住,还能看到一点。
陶晓东抬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按着晃了晃。
陶淮南没特别抗拒上学,他就是舍不得哥哥和十爷爷。
金毛安静地陪着他,陶淮南搂着它的脖子,手在它背上一下下划。金毛慢慢甩了甩尾巴,尾巴毛扫在陶淮南脚丫上。
陶淮南缩了缩脚趾,说:“我上学走了你咋办呢。”
金毛趴下去,伏在小孩子旁边,头挨着他的小腿。
“我上学了阿姨就不来了,那你可咋办呀。”陶淮南沉默了会儿,好半天之后才又说,“田毅哥会把你接走吗?”
金毛小幅度抬起头,轻轻咬了咬陶淮南睡裤的边。
一人一狗在沙发上彼此陪伴着,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傍晚的光晕长照进来,那画面温馨可也孤独。
陶淮南在家里跟金毛说话也不会跟迟苦说话,因为迟苦不吭声,不理他。他们好久不说话了,不是小伙伴,也不是好朋友。
陶淮南甚至有点讨厌他。
迟苦就跟每一个他见过的小朋友一样,没有人愿意主动跟小瞎子说话,别人都怕他。
哥哥不在家的晚上,陶淮南搂着自己的小毯子过来,迟苦往外让了让。陶淮南从床尾摸着爬上来,翻身冲着墙。
再有几天他们俩就要一块上学了,陶淮南嘴上虽然从来没说过,但心里其实还是害怕的。要去一个全新的环境,很多陌生人,很多天见不到哥哥。
迟苦也翻身背对着他,陶淮南听见了。
陶淮南脸朝枕头上压了压,圆圆一双大眼睛闭上了,上眼皮哆哆嗦嗦着颤。他把手从毯子里拿出来,手背在眼睛边轻轻擦了擦。
睡前冒起了很多不好的小情绪,翻身烂滚睡了一宿,醒了就全忘了。
醒时一条腿搭在迟苦身上,脑袋离枕头老远,睡得没个样。抬手揉揉眼睛,觉得有点痒。
迟苦也醒了,手放在那条腿上往下推了一把,压着他鸡了,疼得慌。
陶淮南还没醒透,被他这么一推,又想起来迟苦从来不搭理他,嘟着嘴把腿远远拿开了,劲儿使大了一下磕着墙了,脚丫磕出挺响的一声,顿时眼眶都疼红了。
第7章
迟苦听见声了侧过头看他,就见陶淮南绷着张脸嘴巴噘老高趴着倒退往床脚挪,到了床脚一出溜就滑下去了,转过头浑身都不高兴着走了。
迟苦坐起来,探着脑袋看,看到陶淮南光着脚去沙发边找十爷爷,蹲在那儿凑着头不知道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
阿姨在厨房做饭,有炒蛋的味儿飘出来,陶淮南朝那边转了下头,坐在沙发上揉揉自己的脚丫。
陶晓东回来的时候陶淮南还没吃完饭,碗边掉了很多饭粒,阿姨正要喂他。
门一响,陶淮南放下勺子,惊喜道:“哥回来啦?”
勺子在碗里,他这么一松手又撅起来半勺饭,撒得哪都是。陶晓东答应了一声,跟阿姨说:“不喂他,让他自己吃。”
阿姨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时候看着着急。”
陶晓东说“没事儿”。
迟苦吃过了饭坐在自己睡觉的床边,没出来。陶晓东洗完手站门口看了他一眼,然后过来坐在陶淮南旁边。
陶淮南听见他站迟苦门口了,嘟了嘟嘴。
陶晓东一坐下陶淮南就把一条腿搭过来,脚丫伸给哥哥看。
磕那一下这会儿早没痕迹了,陶晓东不知道他要干吗,拍了他一下:“好好吃饭。”
“疼呢。”陶淮南晃晃脚腕,把脚踝大骨头包露出来给哥哥看。
陶晓东闻言低头仔细看看,手放他脚腕又揉了揉:“崴脚了?”
陶淮南那点情绪可算找着人说了,跟哥哥告状:“迟苦推我了。”
“是吗。”陶晓东随口回了他一句,看起来也并不过心,推推他碗示意接着吃。
“是。”陶淮南又重复了一遍,“他推我了。”
陶晓东问他:“他推你磕着了?你俩吵架了?那要不我也去推他磕一下?”
“哎!”陶淮南扔了勺一把抓住他哥胳膊,赶紧说:“哥干啥呀……”
“不推你了吗?”陶晓东胳膊往后抽抽作势要起身。
陶淮南紧紧抓着他,小声说:“我自己磕的呀,不是他推磕的……”
陶晓东这才笑了,抬手弹了陶淮南一个脑瓜崩:“那你告什么状。”
陶淮南本来不是个爱告状事多的小孩儿,这就是那点小孩子的情绪压多了,最亲近的哥哥回来了,忍不住想让哄哄,撒个娇,不是真的想让他哥怎么迟苦。
所以哥哥一说要去找迟苦他就慌了,他和迟苦再怎么不好陶淮南也不可能编他瞎话,那也太坏了。
陶淮南被弄得又不好意思又有些心虚,本来从昨晚到现在的情绪都一直不好,这会儿低头慢慢勺着饭吃,还有点儿委屈。
迟苦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陶晓东洗了个澡,洗完澡出来去他床上靠了会儿。过会儿陶淮南自己过来了,身后跟着十爷爷。
陶淮南摸索着顺着哥哥小腿往上爬,爬上床去窝在哥哥旁边不动了。十爷爷在床边地上慢慢趴下,尾巴扫到了迟苦小腿,迟苦又往旁边挪了挪。
“你俩上学别打架。”陶晓东跟他俩说。
陶淮南脸闷在他身上,心虚委屈劲儿还没过,也不想说话。
迟苦一如既往地沉默,要不是听见过他说话,别人八成都得以为他有语言障碍。陶晓东用膝盖碰碰他后背,迟苦回头看他。
陶晓东笑着问他:“能帮哥照看着小烦人精吧?他是烦人点儿,摊到咱们家了,那咋整,没辙。”
陶淮南瞪大了眼睛,脸朝着哥哥的方向,意外极了。
迟苦看看陶晓东,看看陶淮南,不带表情地朝陶晓东点了点头。
陶晓东身上穿着在家穿的大短裤,膝盖就倚在迟苦后背上。他眼睛里有笑意,在他之前迟苦几乎没在大人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所有人面对他的时候除了厌恶就是可怜。现在的姿势也有点随意的亲近,迟苦绷着后背一动不动。
到了真上学那天,陶淮南还是哭了。
俩小孩儿都背著书包,每个人的书包里有一个小手机,陶晓东让他们有事儿就打电话。
学校管理得还挺严,不让带零食,不让带玩具。这么小的孩子要独立住校,健全的孩子家长都撒不开手,何况这些又全都是视障儿童。挺多家庭申请走读,每天晚上来接孩子放学,学校都拒绝了。
盲童要比正常孩子更独立,视力的残疾不能成为他们生活的阻力,得趁小让他们习惯视障,习惯在长久的黑暗中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家长都在门口的监控室里没走,孩子们并不知道,陶淮南跟哥哥分开之后就在无声地流眼泪,用手背去揉眼睛。
哭的也不只是他自己,他们这个教室里一共二十个小学生,一多半都哭了。
都是从来没离开过家的小孩子,要五天看不到爸妈,有些小孩儿哭得好像天都塌了。
陶淮南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动,这地方太陌生了,磕磕碰碰会让他很慌。
他开始小声地叫迟苦。
教室里哭声震天动地,吵得什么都听不清,陶淮南两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得老老实实,一边流眼泪一边叫迟苦。
迟苦就坐在他后面,除了哭声听不见别的。他在这个环境里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陶晓东托关系递申请,费了挺大劲才让他能进来暂时寄读。
陶淮南不知道迟苦是不想理他还是不在,心慌慌的,他胆子向来小得很。
教室里有几个大人,都在徒劳地哄着那些哭得厉害的小朋友。斜后方有一个小女孩从大哭变成尖叫,极具穿透性的童音尖锐地刺进耳朵,陶淮南猛地一颤,缩着肩膀大喊了声“迟苦”。
迟苦听见了,站起来绕到他旁边去。陶淮南感觉到身边有人了,伸手过去想要摸摸:“迟苦?”
没表情的小孩儿没懂他的意思,犹豫着伸出了手,陶淮南摸到他的手,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迟苦哇?”陶淮南哭的声音大了点,捏着手问,“你咋不说话呀?”
迟苦被捏着手,站在一旁显得还有些无措。
陶淮南抽噎着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抹眼泪,握着的手完全不敢松。迟苦看着他,说:“别哭了。”
陶淮南一听见他声心里终于有底了,本来都是浅浅地抽搭,这会儿反倒还真的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好害怕呀,我想哥……我想回家了。”
迟苦蹲下了,也说不出什么别的,就又重复了一次:“你别哭了。”
他声音里也没啥感情,说话又土,带着口音“别”字压着四声调,显得凶巴巴的。
陶淮南抓着他手啪嗒一下又是两行眼泪,大声回道:“那我害怕呀……”
本来他俩都谁也不和谁说话的,陶淮南讨厌他呢,可这会儿他是陶淮南唯一熟悉的人,又嫌他不说话讨厌又不敢放开他。
好难受的滋味,陶淮南哭得一双大眼睛通红。
陶淮南虽然不是哭得最厉害那几个,但他也是最难哄的几个之一。有老师过来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陶淮南太害怕陌生人了,只要有人过来他就扯着迟苦的胳膊想让他挡挡,他自己不停往后缩。
一个躲一个挡,老师说什么陶淮南根本听不进去,害怕得缩起来,完全无法沟通的状态。
一屋子小瞎子,生生哭了一天。
到了下午有两个实在哭得厉害的,学校通知家长过来给接走了,怕真哭坏了。
陶晓东在监控室看了一整天,他压根没走,看着这一群小瞎子上午在教室哭,中午在宿舍躺着哭,下午回教室接着哭。
陶淮南还不错,上午哭的时间长,下午只哭了两气儿。他就是不能松开迟苦,老师怎么说都没用,后来到底把他俩桌椅并一块儿了。
刚来还什么都没学会的小朋友们有很多甚至还没发独立行走,大部分小朋友捋着墙边的扶杆排着队走,剩下几个实在不行的就只能老师牵着。
不会吃饭的也要有人喂,刷牙洗脸干什么都得人帮着。
陶淮南在这里面算独立性很高的,他都能自己完成,他的不独立仅仅是因为胆子小。老师不敢过来多跟他说话,他一听见旁边的陌生人说话就紧张。他就像个小鸭子,紧紧跟在迟苦后面。
陶晓东在监控室站到天黑,直到小朋友们都被带到宿舍准备睡了才走。
这个弟弟在出生之前陶晓东完全不知情,他爸妈曾经说过对不起他,这个弟弟会拖累他,是个很大的负担。
陶晓东倒没这么想过,命里就该他有个弟弟。陶晓东疼他,想把好东西都给他。
可牵挂揪心也都是真的。
他终究和正常孩子不一样,时时刻刻都牵心。
陶淮南并不知道哥哥在监控室看了他一天,坐在宿舍的小床上,想家想哥哥。
低年级的宿舍都会配个奶奶,帮他们换衣服洗漱铺被子,回了宿舍就都归奶奶管。陶淮南换完睡衣盘腿坐在自己床上,他和迟苦床头对着床头,中间隔着两片床头栏杆。